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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第11章 源流
  他因此憂心忡忡。

  但接下來很長的時間,李明都再沒見過百合。等到與梔子朝夕相處漸久,他便把百合拋到腦後,而意識到立在他面前真正嚴肅的現狀乃是——

  他該怎麽面對梔子。

  盡管梔子像個沒事人一樣繼續能把他拎起來一陣小跑,盡管在不定型這一種族中,父母與親族的概念都淡薄到極點,但隨著每一天的過去,他都能看到梔子的身軀逐漸龐大,她的外皮也在緩慢地硬化,仿佛變成了某種為了保護自身的盔甲,同時,梔子包裹其他物質的能力與變化自己身軀的能力都在變弱。

  一個月後,梔子變得無比遲鈍與緩慢。李明都惶恐地跑到天球的內部,向克裡希那大師求教為什麽梔子的體內出現了三個龐大的核時,克裡希那大師淡淡地反問:

  “你沒見過你的父母或其他任何一點有類似現象的人嗎?”

  李明都發愣,憂慮和恐懼充斥了他的內心:

  “我想不起來,我不知道。”

  大師歎了口氣,說:

  “這是生息了。你的姊妹進入了生息期。”

  談話的時候,人間正值黃昏。從遠遠的地方,傳來不定型們的呼喊和一種細微的幾乎聽不到的消化東西的聲音。這笨拙的不定型頓時一震。那些讓他無比厭恨的屬於人類的思想在短時間內全部、重新、瘋狂地湧了上來。在人的思想裡,存在著家族、父母、親子、妻子、孩子、愛情、親情、哺育、養育這些在不定型的社會裡幾乎不存在或者就算存在也很少會聽見的概念。

  這些概念讓現在的他戰栗,他還沒有做好準備。

  “也就是說梔子會生出小寶寶嗎?”

  “是的。”

  他又急切地猜道:

  “是不是因為之前阿美西亞天球在移動的時候?那時,我感到了眩暈,但在昏迷前,我聞到了很多很多的香味……香味是什麽?為什麽會有香味……”

  克裡希那大師從未見過會因此惶恐的不定型,也很少會聽過小寶寶這類生造的不定型語中不存在的詞語。他以他一貫的學術性口吻回答道:

  “你聞到的香味,在第一中央那裡有個專名,叫做產生素,是我族和其他許多動物在成熟後會分泌的信息素之一,是一種正常生理現象。它的分泌意味著像梔子這樣的牝者已經做好了生息的準備,她們的體內已經出現了原始的胚底。這種胚底存在的時候就會分泌產生素。有一部分會散發出去,有一部分則會被身體重新消化掉。”

  頓了一下,大師繼續解釋道::

  “這算是一次有誤差的嘗試。在阿美西亞啟動前,我們按照研究結果,將天球內部的環境、不論是溫度、濕度、氣壓都設定為對於不定型來說最為適宜的環境,但忘記了這最適宜的環境會誘發我族的‘分裂趨向’。正常來說,分裂趨向不會那麽密集地形成,而是在一個長周期中分批次地出現的。”

  “可是,為什麽是在遷徙快結束時才有?”

  “這簡單呀……”克裡希那大師心想這孩子的腦子不靈光了,“因為一開始,我們的身體還在適應環境忽然的好轉,當然沒法立刻做出反應。胚底的醞釀需要時間的推移。”

  慌不擇路的人哆嗦了一下,他繼續問道:

  “分裂趨向是什麽意思?梔子會裂成兩半嗎?我以為應是像……是像地上的動物一樣。”

  大師失笑了:

  “沒那麽恐怖,孩子,

這就是普通動物的生息衝動的意思。在很古老的過去,大概是第一中央還沒誕生的時候,先祖不定型們認為我們的生息是直接從自己的身體中裂解出一個與自己完全一致的‘自我’,所以他們稱之為分裂趨向,而把其他動物的稱之為生息衝動。現在我們只是沿用這一詞匯罷了。”  “那後來呢?”

  他呆呆地問話,好似回到了過去疑惑自己是不是從垃圾桶裡撿來的孩子的時候:

  “後來自然證明他們是錯誤的……現在我們知道這是一回事兒,這不是很顯然的嗎?”克裡希那大師笑道,“盡管過去確實有一段時間,單靠牝者自身就可以分裂後代。但假如只是分裂的話,那麽所有的我們豈不都該是一樣的?並且數萬年後的我們理應和數萬年前的先祖依舊相似……然而你和你的姐姐是兩樣,我和你也是兩樣的,既不會得到相似的記憶,也不會擁有一模一樣的外形,全部的一切也都是從頭開始。任何複雜到像我們這樣的高等動物,都不可能簡單地依靠分裂還能維持內部的器官結構不會損壞。”

  這些都是沒有用的信息。他唯一了解到的只有梔子身上所發生的就是他所知道的某種事情了。一陣冷氣竄到了他的頭頂,他神經兮兮地問道:

  “那我該不該為梔子做些什麽?”

  大師平淡地回應道:

  “尋常怎麽做,現在就怎麽做。”

  他惘然地聽著。而那些來自於可惡的人類的古怪的設想仍然縈繞於他的腦海中,讓他不能安寧。

  那時,阿美西亞在赤道平原地帶已經站穩腳尖。周邊基礎礦層已被不定型這一種群摸遍,礦場與阿美西亞的臨時隧道也已設立。建設走上正軌,最多的不定型已重新開始那原本的咀嚼金屬與哺育珍珠的生活。

  天球在未啟動時是不準居住的。

  大多不定型兩兩三三地住在阿美西亞的金屬外殼,或者周邊的岩土之中。住在一起的理由在於安全性更高,可以守望相助。李明都和梔子遵循了傳統,一起從岩層裡敲出挖出一個小窩來。小窩裡,堆了些花花草草,也是它們儲備的有機食糧。

  他沿著岩石往回走的時候,小窩裡的梔子衝著他眨了眨眼睛:

  “你去找大師啦!”

  “嗯。”

  “問了些什麽呢?”

  面對梔子,憂慮和恐懼重新升上了他的心頭,他小心翼翼地說道:

  “就是想知道一些我們是從哪裡來的、這個問題。”

  梔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思維發散開來了:

  “呀,你真厲害呀,信,從小時候起,你就總是能想到些奇特的事情來。那我們是怎麽來的呢?其他的動物們又是怎麽來的呢?”

  說完,大團子就在小團子親昵地蹭了蹭,又蹭了蹭。變硬的皮膚顯得有些粗糙,在身上摩挲的時候,像極了他記憶裡人類的長滿繭子的溫柔的大手。

  地下熙熙攘攘熱鬧得很,地上卻已一片沉寂。正值壯年的太陽已沉入了地平線的另一端。高不可攀的夜空中,碧藍的繁星正閃爍著它們的眼睛。許久,地上才有一點聲音,是不久前出發與第一中央交流的黑天大師回來了。

  他和他的隊伍在河面上挪動的時候,這碩大的不定型不自覺地抬起目光,望見了夜空中最亮的那顆小點。

  “薄暮集裡所記載過的……”

  他呢喃道。

  “無上明星。”

  黑天大師的歸來,帶來了大批第一中央的最新成果,這些知識裡就包括了不定型的演化歷史,也是他要傳授的數門課業之一。

  李明都其實沒有興致,但梔子卻把他原先說過的話記了下來,拉著他一起去聽課。

  大師說了很多有趣的事情。譬如,按照第一中央的研究,不定型這一種群,牝性的染色體是牡性的兩倍,一般具有兩種染色體。而牡性通常隻具有一種染色體,極可能只是在數十萬或上百萬年前因為一次偶然的突變,才從牝性不定型中徹底分化出來的種類。

  “這是從哪發現的呀?有什麽證據嗎?”

  梔子好奇地問道。

  “證據就是我們曾經講過的化石。我們的身體很難留下完整的化石,歷史為我們留下的大多是一些殘破不堪的痕跡,但近年在西大陸長晝半島的煤系地層中,第一中央有幸發現了一個早期不定型的聚集地。這個聚集地在過去可能是因為一次火山噴發的緣故,整個被掩埋在地下數百米的深度中,裡面的生物留痕極為豐富,與今日的我們大為不同,可能是我族歷史一個重要的中間狀態。”

  他一邊說,一邊傳遞圖像。

  “等到第一中央細細研究後,第一中央卻發現這裡面疑似幼年期不定型的化石並不具有性別分化。你們也知道我族的性別特征有許多,個體的大小,體內‘營養體’這一器官的形狀,外表皮的纖維類型,信息素的分泌都有區別。但長晝半島的幼年不定型不具備這些特征。”

  “而另一方面,成年期的不定型化石則頗有講究。首先,我們隻發現了一種,一種理論上接近於現代的牝性不定型化石,每一具不定型皆為此類。第一中央一度在想,牡性的個體難道全部粉碎了嗎?但有位大師敏銳地發現了在所有牝性的化石中,都存在一個近乎於器官的微小的現代的不定型所不具有的複雜到了極點的營養體……”

  越來越多的圖片從各個角度展示了第一中央從火山岩層深處挖出的化石。藉由發生在遠古時代的火山噴發,礦物質填充了當時長晝半島不定型的身軀,將之全部的掩埋,從而得以十萬年或百萬年以上的留存。石頭內部還留存著古代不定型的紋理。

  他們都看到古代不定型的體內存在著一個異常膨大的器官。

  “第一中央至今還在猜測前者是如何變成後者的。他們的初步結論是不定型先祖的先祖在出生時並不存在牝牡之分,如果存在,那也該是由後天決定的,其中一部分不定型分化成了寄居在牝性體內的牡性。之所以如此猜測,是因為在海洋動物的早期化石中存在類似於該情況的可供參考的先例,譬如古螠蟲。但真正的情形如何,都是在摸索中的了。”

  話音剛落,化石的圖像從眾多不定型的面前飛旋,逐漸凝結為第一中央進行想象與猜測後進行還原的數十萬年前的不定型的真容。

  這一真容向後飛躍,來到三十萬年前矽鎂玄武岩層不定型與七百萬年前夜半海岸不定型的中間,填充了這條遠古之路。

  接著,存在於這顆星球的無限的生物的分化在前後一一呈出,猶如一張巨大的螺旋的樹狀的圖譜,而其中不定型所走過的分化的路,在這張巨大的樹形圖中只不過是一根小小的枝丫。

  這個消息叫正在聽課的不定型們感到目眩。

  梔子聽得似懂非懂,好一會兒,她好像想明白了什麽,而興衝衝地對著李明都說道:

  “怪不得我總是特別親近你,原來我們應該就是一直在一起的呀!”

  李明都的心思全然不在這裡。

  他驚駭地看到這張圖譜中有著叫他作為人類的記憶感到熟悉的圖像。盡管都是不定型對古代動物的想象複原,但依稀可以看到一些貓科動物的、恐龍動物或鳥類動物,還有類似猿猴的動物的影子。

  它們不是蟲子,李明都不關心蟲子的樣子,所以認不出來。它們也不是那些棘皮的、腔腸叫人類恐怖的模樣,它們在人類的記憶中分外親切,它們是人類文化的一部分。

  但它們的枝丫在這譜系裡不突出,斷斷續續好似是還沒有做出誰演化成了誰的判斷, 孤立而短暫,徹底淹沒在廣闊浩渺的譜系之中,不見蹤影。

  黑天大師還在講解不定型的進化論,李明都猛地問道:

  “老師,老師,這些、這幾種,這幾類的動物現在都在哪裡呢?”

  黑天大師緩緩地將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這個奇怪的年輕人身上。

  它平靜地說出一個理所當然的結論:

  “一個不剩,全部都滅絕了。我們的星球上發生過幾次大規模的集群滅絕事件,在數千萬年前,或數億年前。一個種類,一個大類的動物,往往在過去的某個時代會徹底地蒸發與消失。”

  至於時光最是愛把過去埋葬。

  李明都還要追問,天球外有不定型匆匆靠近。他跑到黑天大師的結點邊上,大聲呼喊道:

  “委員,稍等,有急事。哨員發現了、發現了第四中央的身影。第四中央早在我們之前,就在我們旁邊的中大陸橫斷山脈之間棲息了。他們在地下已經挖出了很大的建築,第二中央沒有告知我們這件事情!”

  黑天大師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宣布今日的課業結束,他沒有布置所謂的大作業,而是自個兒思考了很久,才在匯報者的催促下走出天球,與其他在外的大師一起商量情況去了。

  李明都與其他的不定型好奇地跟到他們後頭,跑到了陸地上。傍晚的平原散發著冷冷的草香,平原靠東一側的橫斷山脈是光禿禿的,陡峭的孤峰、群聚的奇石還有河流深切的岩層已映滿了沉靜又朦朧的暮光。

  大師們正在指點其中深藏的高塔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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