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舶上。
潘濬接過書信的時候,黃射沒有說話。
潘濬拿著信做出保證時,黃射還是沒有說話。
潘濬走向小船,以水路直往西陵而去時,黃射仍然沒有說話。
潘濬離開之後,黃射卻是突然開口了:“此人猖狂,主公絕不可大用,不然未來必定難製!”
“……”
劉琦雖然不是太聰明,但這並不代表他是個傻子,更不代表著可以被黃射這等人操控。
因而,他也開口了:“這般言辭,伯玉以後就不要再說了。”
劉琦說出這番話的時候,任憑是誰都能看得出來,他臉上所閃過的一道不耐。
“喏。”
黃射自然也看到了,他趕忙拱手行禮,無比果斷的認慫道:“末將知錯。”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劉琦本來不想開口的,不過在看到黃射說話時的滿臉惶恐,終歸是忍不住安撫了一句。
當然,也就只有這麽一句。
“走吧。”
說完之後,他便下達了命令,船隊隨之就緩緩地開始了航行。
黃射的臉皮,並不算是太厚,因此在經過這麽一遭之後,臉色當即變得通紅,尷尬之色幾乎難以掩飾。
因此之故,接下來的船隊航行中,他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在經過一些水流節點的時候,他甚至還會故意屏住呼吸,似是生怕被劉琦發現一般。
如果此時有地縫,黃射大概率是會鑽進去的。
可惜的是,他們航行在水中,並沒有地縫可以鑽……當然,黃射也不太可能真的去鑽就是了。
數日光景過後,船隊忽然行駛地慢了。
“伯玉且去問問,船隊出了何事。”
並沒有經過長途跋涉的劉琦,對此當然不甚了了,下意識地便要讓黃射前去詢問。
船艙內的其他人,聽到這番話時,都是一臉的欲言又止。
但想到劉琦對黃射的寵信,他們最終沒有開口,而是直直地看向了後者,似乎是想要他開口解釋。
“喏……”
不過眾人顯然想多了,因為黃射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答應了一聲之後,轉身便要離去。
黃射當然知道,眾人想讓他告訴劉琦,船舶即將停止航行,或者是快要岸邊了……
但,他為什麽要說?
寄人籬下的滋味不好受啊,萬一此時一個提醒,換來了之後劉琦的不喜,那卻是該怎麽辦?
所以,就算他內心裡知道,此時告知劉琦即將抵達夏口,乃是一個最好不過的回答,但他卻還是不敢回答。
因為他害怕。
害怕不再被寵信,害怕失去眼前的一切,害怕……一切的一切!
是的,黃射並不一直都是這樣的。
想當年的他,也算是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一口唾沫一個釘,再怎麽也不會如眼下一般溜須拍馬。
直到黃祖死後,黃射才猛然發現,原來自己的頂天立地,只是表面而已。
實際上的天,一直都是黃祖在頂著。
而伴隨著黃祖的去世,他的天就塌了。
從那一刻開始,便再也沒有人對黃射溜須拍馬了,也再也沒有人去注意他的言談舉止了,甚至於……就連能夠完整聽完他說話的人,也都變得少了。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起,黃射便知道了一件事……如果想要活下去,而且活的比較踏實,就只能做出改變。
因為他下意識覺得,如果自身不對這個世道作出改變,當前的世道或許就會改變他。
所以,他改變了。
變成了一個自身之前無論如何也都看不上,更加瞧不起的溜須拍馬之輩。
而也就在這個時候,劉琦出現了。
最關鍵的是,黃射很快就發現,劉琦並不是一盞燈,更是無法照亮他漆黑一片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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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之故,黃射便維持住了,自己剛剛做出的改變,徹底化作了一個彷佛永遠都只會溜須拍馬的……小人。
如果按照歷史的進展,而且沒有陳逢這隻大撲棱蛾子的出現,黃射也許會一直維持著這副面孔,時不時地再對根本不會產生進軍想法的劉琦進行勸說。
直到最後,他或許會徹底泯然與眾,也或許會被某個自詡的忠貞之士給害了,更或許他會成為劉琦身邊宦官也似的人物……
但偏偏,當前的時空裡,出現了陳逢這般扇動一下翅膀,或許就能改變歷史的大撲棱蛾子。
因此,黃射便成了一個徹徹底底地醜角。
‘父親的仇,已經報了,我,真的還應該……’
轉身將要離開時,黃射忽然想起了這些過往,眼眶裡似乎也劃過了一道晶瑩。
‘…這般繼續下去嗎?’
‘就這樣成為一個如同閹了卵子似的小人?!’
‘如果父親在天有靈看到了,他會不會對我很是失望?’
黃射猛然間發現,這樣的生活,他似乎並不喜歡。
尤其是他的所作所為,都將會被大部分人所嘲諷的情況下。
他本不該如此的。
也不應該如此的。
更為可怕的是,如果這樣繼續下去的話,到了最後……他自己或許都會看不起自己。
‘可是,我能怎麽辦?’
思維的猛烈運轉,並不耽誤時間,甚至於黃射眼角的晶瑩都還未滑落,他便陡然發現了…自身已是近乎身陷死局的尷尬處境。
也就是說,如果他現在就改變,或許劉琦很快便不再寵信於他。而到了那個時候,他原本獲得的一切,或許都將會隨之消失。
雖然這一切,本來就在黃祖死去的那一刻消失。
可黃射這個曾被徐盛打怕,甚至隨後都不敢帶兵,彷佛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卻是用自己的方法,勉強維持住了這一切。
因此,他不甘心讓這一切潰散。
因為一旦眼前還算不錯的處境潰散,他便再也不知道該怎麽去做了。
‘早知如今,當初真該多聽聽父親的教誨,最起碼,如果我認真去學了的話,眼下再怎麽也不是這般局面。’
‘至於如今,那就……’
回憶著腦海裡不斷閃動著父親黃祖的身影,黃射那張本來因為思索而僵硬的臉龐,忽然就慢慢地松弛了下來。
‘算了吧!’
他在心頭深深地松了口氣,似是在跟曾經告別,也彷佛是在對未來的生活不再抱有希望。
“啟稟主公!”
可偏偏就在這時,一道聲音的出現,直接就讓黃射那張本已松弛的臉龐,再度變得緊繃起來。
隨即,他便雙目瞪大地看向了外面那道身影,眼窩的最深處,更是悄然閃過了一抹瘋狂。
如果這人不來,那該多好……
他這般想著。
“船隊已至夏口,還請主公下令!”
可惜的是,傳令士卒壓根聽不到他內心的呼聲,也看不到他眼窩深處的瘋狂,他就只是按照規矩,老老實實地跟劉琦匯報了當前的情況。
在此期間,黃射心中雖然感慨萬千,但還是悄然轉過了身,背部微躬,笑的如同花兒一樣看向了劉琦。
“到夏口了?”
劉琦滿是驚喜的點了點頭,道:“聽聞此地剛鑄新邑,卻是需要前去看看的……伯玉,此事你來安排!”
他顯然沒有聽到黃射內心裡那麽多的聲音,也根本感受不到,只是下意識地,便下達了命令。
這一幕,其實並不顯得突兀。
甚至可以說,跟剛才的時候,基本就沒有任何的差別。
但是心境突然變化的黃射,不知道為什麽,在這一刻忽地便感覺自己如同一條狗,一條甚至不會獲得太多主人寵愛的……狗。
當然,這還是狗。
‘我不是狗,也不想當狗,我黃射黃伯玉……是人!’
而在這般的心境下,黃射內心猛地便生出了一抹改變的渴望。
“喏!”
當然,他內心雖然生出了渴望,但這顯然不足以讓他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因而……他還是老老實實地答應了一聲。
……
“砰!”
“竟是連我的命令也都不聽……我看他們當真都忘了,吃的糧食來自哪裡,所獲官職來自何處!”
“白眼狼,一群白眼狼!”
只是一天過後,劉琦便一臉驚怒交加地重新上了船,在上船的那一刻,他更是忘了疼痛似地,狠狠地將手拍到了船板之上。
但,肉與木的撞擊,永遠都是前者受傷。
“醫者!”
所以劉琦很快就被疼痛拉了回來,臉上的震怒之色,雖然沒有消失,但卻早已被眼前的痛苦所遮蓋了,原本震怒當中所產生的幾個想法,更是隨之突然消失了。
“公子患處的木刺,已由我取出,之後只需稍稍修養數日,便可恢復如初,再無大礙。”
醫者很快到來,並在診斷、治療過後,給出了相應的結果。
“行行行,你下去吧!”
聽到沒什麽大礙,劉琦便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將醫者趕了出去。
“嘶!”
可能、大概、也許是心理作用,醫者剛一走,他便感到手上又疼了。
“伯玉!”不過此時的他,卻根本不在意,反而是一臉焦躁地看向黃射道:“你且去吩咐下去,船隊繼續行駛,不用停了!”
“卻月城,也不停了嗎?”
黃射的脊背稍稍站直了幾分,面上的表情,更是自從改變之後,就十分少見的平靜。
“還停什麽?停下來讓那些士卒繼續看我的笑話?”
想到那些人聽調不聽令的模樣,劉琦一臉怒意道:“不要停了,一路直往西陵便是!”
這個時候,黃射本該提醒劉琦,陳逢如何如何不可信,他黃某人才是最可信的……
但是在經過了今天幾次三番的各種心路歷程, 外加上夏口邑的見聞以後,黃射卻是再也沒有了這樣的想法。
因為就在經過了這麽多的事情以後,他忽然發現,原來自己一直針對的陳逢,比他活的要好太多太多了。
最起碼,有著足夠的自由,能夠肆意且瀟灑地想做什麽便做什麽。
或許有些時候,陳逢也會有不自由之時,但總的來說,對方起碼像個人。
而他黃射,卻連個人都不像!
“末將領命!”
所以,他十分穩重地答應了一聲,再也沒有了之前卑躬屈膝的模樣。
“去吧去吧!”
劉琦顯然不可能看出來黃射發生了變化,當然也可能看了出來,但他大概對這種變化的觀感還算不錯。因而在最後揮手趕人時,他竟是表現的並不算太過失禮。
“開船!”
黃射轉頭走出了船艙,對著幾個軍吏下達了命令。
而後,他便看也不看那些前去執行命令的軍吏,反而是緩緩地抬起了頭,看向了天空。
‘原來,就算是我作出了改變,處境也並不會發生轉變……甚至,還會變得更好!’
‘既然如此,陳逢這般聰明人都能做,且又敢做的事,我為什麽又不能做?’
‘所以,劉備……大概是個好主公吧?’
‘不然的話,陳逢這樣的聰明人,又為什麽會投靠過去?’
內心的聲音,讓黃射漸漸握緊了拳頭。
同時……他那一雙早已熄滅了希望火光的眼眸,也在這一刻,突然再度活了過來,看向天空之時,竟是格外的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