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聞其詳。”沈羿道。
他其實並未繼承原身的記憶,就只知道原身是戰亂的難民,恰逢靈龍鐵刹大開山門,便拜入佛門討口飯吃。
因為沒有遇到熟人,沈羿也無需假裝失憶,只要適應新環境即可。但也因此,他對於靈龍鐵刹之外的世界了解並不多。
陳天元慢條斯理地道:“按照本朝律例,出家之人可免徭役、稅賦。有百姓看到了各中利益,便將家中良田賣予寺院,又因僧人不事生產,只能將良田租給百姓。
這樣一來,賣出的良田就又回到了百姓手中,可良田已是易了主,稅賦可免。百姓只需繳納比賦稅低得多的田租便可度日,又得了賣田的錢,可謂是一舉兩得。”
“但是如此的話,田地就歸了寺院,只要寺院調高田租,便可將買田的錢連本帶利地賺回來。賣田之人看似得了利益,卻失了立身的根本。”沈羿敏銳把握到各中關鍵,說道。
不過趴在身邊的虎師兄卻是搖頭道:“這是不可能的。佛門之中有律宗巡行天下,僧人若有違佛法,休怪律宗法劍無情。律宗殺僧無罪,便是三寺方丈違逆佛法,律宗也可斬之。”
經、論、律三宗,經宗保傳承,論宗弘佛法,律宗正本源。律宗便是懸在所有佛門中人頭上的利劍,若有不法,律宗定斬不饒。
沈羿也曾聽說過這佛門三宗的傳聞,但沒想到律宗能有這麽大的權力,連三寺的方丈也可斬。
“佛門三宗都是神仙人物,是當今天下的絕頂高手,若是律宗出面,自然無人可違法亂紀,”陳天元說道,“但若是律宗無法出面呢?”
“律宗怎會無法出面?”虎師兄不信。
“只要是人,就會死。若是律宗死了,自然就無法出面了,”陳天元淡淡道,“三年前,幽州地龍翻身,邊境擎天關倒了一半,關外大離王朝趁機叩關。律宗前往天淨山,欲要讓靈龍鐵刹全寺武僧加入邊關大戰,守衛疆土,卻被方丈靈門以出家人不破殺戒而拒絕。雙方一時不諧,動起手來,靈門坐擁地利人和,律宗也是奈何不得,最終受創退走。
之後律宗在經過幽州開明山之時遭遇截殺,發生大戰,數座大山被夷為平地,其本人自此消失不見。而靈龍鐵刹方丈也是受了重創,三年時間裡數度閉關療傷,甚少出面。這失了上面的人監督,下面也就漸漸爛了根子了。”
平淡簡短的話語之中,透露出的卻是讓兩個萌新有些透不過氣來的大事。
律宗竟是疑似身死,方丈靈門也因為三年前的傷勢而數度閉關······
難怪!難怪沈羿基本未見方丈在寺中露面,也難怪無嗔和他背後的人能將戒律院把持至此。
只不過為何這些密事,陳天元能夠知道得這麽清楚。
沈羿和虎師兄不由以驚詫的目光看向這滿面愁苦的中年書生。
陳天元也不管一人一虎的驚異,接著說道:“言歸正傳,再說這佃戶和僧人。靈龍鐵刹乃正派,不會行那肮髒事,但幽州地界的其他寺院在這三年間的糜爛情況超乎想象,有寺院僧人調高田租,搜刮銀兩,甚至主動侵佔良田,以致民不聊生。也有僧人貪戀女色,又不想失了僧人身份的便利,便想出個權宜之法,那就是出錢讓佃戶代為娶妻。”
這代為娶妻又是怎麽個說法呢?
很簡單,便是和尚幫佃戶出娶妻的錢,成親之後,佃婦先跟和尚生活一個月。一個月後,和尚就把佃婦送給佃戶。
之後,和尚下山時,佃婦就跟和尚生活在一起;和尚回去後,佃婦就繼續跟佃戶生活。
這便是“非僧奸佃婦,乃佃奸僧老婆”,真要論起來,和尚才是那佃婦的相公。
陳天元將這內情徐徐道來,沈羿和虎師兄皆是感覺刷新了眼界,尤其是虎師兄,一副夢想破滅的模樣。
這隻大老虎一心向佛,以自己的佛門弟子身份為榮,卻不料幽州地界的佛門出現了這麽多肮髒,讓老虎傷透了心。
“還不止,若佃婦有了佃戶的孩子,一些僧人會覺得自己的東西受到玷汙,會讓佃婦將孩子拿掉。陳某觀那先前的婦人便是身懷六甲,說不定就是因為懷了佃戶的孩子,為和尚相公所逼,又不想拿掉孩子,所以才會和佃戶連夜逃亡。”
陳天元接著道。
所以······他們才會見到和尚就跑。
可能他們以為這和尚是來追他們的吧。
他們應該想不到,這個和尚實際上也是在逃亡,雙方同是天涯淪落人。
這時,隨侍小明已經將兔肉給烤好,十分慷慨地分了沈羿一半。沈羿將兔腿撕給虎師兄,自己抓著兔身吃得狼吞虎咽。
佛門的葷戒,實際上是大蒜、蔥、慈蔥、蘭蔥、興渠,而並非肉類。像是沈羿這種武僧,要是不吃肉的話,光是練武都能把身體給練垮了。
所以靈龍鐵刹內是有葷菜的。
並且,看對方問都不問就把兔肉送出,顯然是對佛門頗為了解。
吃完兔肉,肚子算是有了個半飽。沈羿向著二人告罪一聲,便帶著虎師兄走到稍遠地方坐下。
留著一分心神以被不測,沈羿雙眼微闔,默運內氣,開始循著童子功的運行路線開始流轉。
他如今是能增一分實力就增一分實力,是以哪怕有外人在場,也要將時間利用來修煉內功,增長自身的內氣修為。
胸腹有規律地起伏,內氣運轉,一股冰冷的氣機在經脈內流淌。
童子功本身並沒有陰陽偏向,但因為修煉的是陽氣,所以練出的內氣乃是純陽童子氣,呈現陽剛之象。然而沈羿體內卻是充盈著太陰之氣,陰氣通貫四肢百骸,以致於修煉出的內氣都屬陰,趨寒,將童子功都給練歪了。
隨著內氣運行,沈羿眉心處也隱隱有所動,一股冰冷的氣機自天靈處滲入,流淌而下,和自身的內氣匯流,使得經脈內的氣機迅速壯大。
“泥丸將開,這小和尚還修煉了煉氣士的法門。”
一直在旁觀的小明突然說道。
他的嘴唇在動,但聲音卻是傳達不出三尺之地,唯有陳天雲能聽得見話語,端的是神奇異常。
“他並非修煉了煉氣士的法門,而是有人助他一臂之力,激活了他的精神力,隻待他天人合一,便可一舉進入煉氣士的大門。”陳天雲否認道。
“你又知道了?”小明淡淡說著,看起來不像是主仆,倒像是朋友。
“他身上有夜未央留下的氣息。夜未央從京師來幽州看熱鬧,現在應當已經到了靈龍鐵刹,看來這小和尚,是靈龍鐵刹的僧人。”陳天雲道。
“那個麻煩的女人······”
小明嘀咕一聲,不再多言。
而在這時,隨著外來氣機的滲入,沈羿隻覺內外俱寒,身下的地面不知何時已經蔓延出了一層寒氣,令得趴在身邊的虎師兄都不自覺地外挪。
一種莫名的通透浮現在心頭,沈羿隻覺身體皮肉重量漸漸減輕,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他好像能看到自己體內五髒六腑的跳動,看見血液的流淌。
整個人,都像是變成了一朵雲,一縷風,輕飄飄的,自由自在不拘於身。
他的意識從破敗道觀中飄出,一輪明月出現在“眼”中,雪白的月華照耀在虛幻的意識上,如同一層冰霜浮現在心頭,凍結了雜念,只有萬古的冷清和寂靜。
在這種奇異的寂靜之中,沈羿的意識靜靜佇立,時間在此刻都像是失去了意義。
一直到後半夜,沈羿突然從絕對的寂靜中驚醒,突如其來的危機感讓他的意識迅速回歸本體,睜開雙眼。
“又有人來了,”陳天元竟也是未睡,依然坐在火堆前,淡淡說道,“殺氣騰騰,看來是找沈小兄弟你的。”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到急促的腳步聲接近,一行七人魚貫而入。
“是這裡,就是這裡。”
先前那個三十來歲的漢子走進道觀,指著大殿就喊道:“那個和尚就在這裡。”
隨同進入的五個僧人中,一馬當先的正是身著黃色僧衣的無嗔。只見他的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無門的大殿,鎖定盤膝而坐的沈羿和他身旁的大老虎,哈哈一笑,道:“無妄師弟,我們又見面了。”
無嗔露出滿意之色,對著那漢子說道:“施主請回吧,明日就會有僧人為施主主持公道,懲治白玉寺。”
“謝大師!謝謝大師!大師慈悲!”
漢子連聲道謝,還拉著婦人跪下給無嗔連連磕頭,這才匆匆離去。
大殿中的沈羿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隻覺得這命運當真如同婊子一般,反覆的很。
他和虎師兄已經盡力地避開村鎮和寺院,卻沒想到還是被無嗔給找到了。那漢子和婦人本是為了躲避僧人而逃亡,卻在最後通過給僧人通風報信,獲得了僧人的幫助。
這世事,當真是幽默得很啊。
“無妄師弟,你逃不了了。”
無嗔步步靠近,他身後的四個僧人也是手持棍棒,步履之間隱有章法,一看就是精善某種合擊之法。
“陰魂不散。”沈羿說著,站起身來,一股陰氣陡然震蕩開來,身周隱隱浮現一層氣霧。
陳天元見狀,按住了小明的手臂,低聲道:“先別出手,看看小和尚的能耐。”
從大殿走出,皎潔的月光照在身上,倒映出一種滲人的蒼白。沈羿的皮膚逐漸泛白,如同一具行走的屍體一般,一道道黑線如同靈蛇一般浮現,骨骼如同鐵鑄一般,發出金屬撞擊的響動。
“果然是你!”
無嗔一見到這賣相,已是完全肯定了昨夜那人正是沈羿,當即便是冷笑一聲,體內蕩出一聲鍾鳴,有金色的氣膜覆蓋在身上,恍如金人。
大老虎同樣一躍而起,跟在沈羿身旁,提醒道:“師弟,當心了,這賊禿也練了金鍾罩,且應該已經到了第七層,需攻其罩門才可破金鍾。”
至於罩門在哪裡······昨晚大老虎已經給沈羿示范出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沈羿已是身影一閃。
就像是一朵流雲,帶著奇特的輕靈感,劃出長長的殘影,掠至無嗔身前。
沈羿隻學過練下盤的基本步法,並沒有研習過什麽輕功,但此刻他身影一晃,速度完全不遜於昨晚無嗔展現的輕功。
眼瞳擴散,所有的眼白都被漆黑佔據,一雙詭譎的眼睛落入無嗔和其身後四僧的眼中,混亂的衝擊頓時浮現在腦海。
沈羿當即便是腳踢無嗔腹下三寸之地,拳打無嗔心口,一式簡簡單單的黑虎掏心,擊出了爆鳴,帶著十足的暴力。
“砰!”
關鍵時刻,無嗔手臂橫擺,擋住拳擊,腳步一錯,擋下沈羿的撩陰腳。
一道淡淡的金光在手腕處亮起,那裡戴著的一串念珠泛出凝神靜心的波動,安定無嗔的心神。無嗔雙眼清明,爪帶風雷之聲,自下而上,扣擊在沈羿肋下,五指縮緊,便要入肉,展現出酷烈手段。
但沈羿卻是不管不顧,另一隻手從右臂下穿出,搗在無嗔腹部。
一招換一招,激越的鍾響聲中,無嗔步伐一退,沈羿肋下被撕出數道血痕。
金鍾罩護身的五指運使因陀羅爪,堪比鋼刀利器, 若非沈羿的外功驚人,這一爪怕是能夠將他的肋骨也生生截斷剖出。
“師弟。”
虎師兄咆哮一聲,身泛金光虎撲而至,但無嗔身後的四個武僧也同樣出手,棍影重重,同時打向虎師兄的頭部,前肢,以合擊之法架住虎撲,再行步伐變奏,棍棒攜雄勁搗來。
這四人施展的都是靈龍鐵刹的夜叉棍法,且心意相通,進退有據,虎師兄雖是實力過人,但在應變上卻不及四人聯手,左衝右突皆被攔下,一時之間難以援手。
“無妄師弟,你今日是插翅難飛了。”
無嗔長笑一聲,袍袖舞動,雙爪左右旋舞,化出上百道爪影,更攜風雷之聲,剛猛異常。
他既是做出了追擊的決定,自是有了萬全的準備,不管是沈羿那震懾心神之功還是那只會武的老虎,無嗔都已經想好了法子應對。
如今一交手,果然如他所想。
但他還是有一點沒有料到,那就是沈羿的實力變化。
陰氣纏身,沈羿已是冰冷的如一具死屍,他的心跳越來越慢,漸漸趨近於無。但與之相對的,沈羿渾身上下的血肉卻是格外活躍。
人的細胞,在什麽時候最具活力呢?
答案是死的時候。
當死亡降臨的那一瞬間,原本被約束的細胞就會擺脫人體的束縛,進行最後一次綻放,一些細胞甚至會向著胚胎形狀轉化,像是要重塑身軀。
這也是回光返照這個名詞,乃至於一些破而後立的武功之由來。
而現在,沈羿的身體就如同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