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婭住進耶洛莊園的第六十天。

　　待了這麽久，阿尼婭逐漸熟悉這裡的生活。她和沙耶的關系似乎很親近，盡管沙耶始終保持著盡顯孤僻的獨特聲音和語氣，但實際上她並不排斥與人接觸。至少不排斥與阿尼婭之間的交流。

　　不過阿尼婭還記得耶洛之前說過沙耶特別怕生，不願出門，不願與人交往。盡管她沒從沙耶身上看到這些，但卻以為只是由於自己比較特殊的緣故。

　　在阿尼婭看來，策劃頂替上學這件事應該是耶洛先生的主意，沙耶只需要保持她現有的生活不變就可以了。對她來說，自己應該算是幫助她維持生活現狀的人，從這個角度說是友人應該不算過分。

　　至於沙耶到底是怎樣想的，阿尼婭也無從得知。

　　而這段時間裡，令阿尼婭的情緒慢慢變好的主要是兩件事，其一是莊園中的廚師手藝非常好，每一頓飯都很享受。食物又多又好吃，還有比這更值得開心的事嘛。阿尼婭感覺自己的體重已經增加了不少，要不是個子高，這樣下去說不定要變成胖子。

　　另外一件事便是沙耶教會她寫字。阿尼婭第一次握筆在白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時，內心的激動簡直無以言表。或許是她時常仿照自己護腕上的名字模擬書寫的緣故，阿尼婭從第一次提筆寫字開始，她的字體就不像女孩子那般圓柔，但又沒有男性的力度，顯得比較中性，頗為飄逸的感覺。

　　沙耶第一次見到阿尼婭的護腕時，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表示。之後兩人也有聊到相關的話題，但都無疾而終，沒有得出什麽結論。

　　這天，阿尼婭和往常一樣在莊園的書房裡讀書練字，沙耶突然出現。這是阿尼婭首次見到沙耶離開她自己的緋紅小屋。

　　“沙耶小姐，您怎麽出來了?”阿尼婭驚訝地脫口而出，隨後立刻改口道:“不對不對，我說錯了。您又不是不能出來，這有什麽可奇怪的。”

　　沙耶回應道:“我確實有段時間沒有走出來了。想著過來找幾本書的，正好看到你在這，就過來看看。”說著，沙耶湊近過去仔細端詳著阿尼婭寫的字。

　　桌面上鋪著的大張白紙上是阿尼婭正在抄寫的《歷代帝王警言》，內容大多是些語義晦澀的指導性言論，抄寫這個主要是因為這裡面有很多不太常用的文字，甚至還有些數百年前的古文字，算是練字的進階教程了。如果能熟練地寫好這個，大多數的現代文字就難不到她了。

　　只是阿尼婭現在還沒能做到書寫連貫，字跡走走停停，很多文字單獨拿出來看寫得還不錯，連在一起的段落就顯得有些缺乏美觀。

　　沙耶適時提出些阿尼婭注意不到的問題，後者頗為受教的仔細聽著。

　　講完這些，沙耶突然話鋒一轉，再次提起阿尼婭的護腕來。

　　“這幾天我仔細想了想，姐姐的護腕上有你的名字，以後會不會有麻煩啊?”

　　“不會吧，這護腕始終都藏在袖子裡，其他人根本看不到呀。”阿尼婭說。

　　“以前確實看不到，但是將來如果你要去參加一些需要穿無袖禮裙的場合，或者是類似我們一起洗澡的場合，別人不就能看到了嘛。被人問起為什麽要在護腕上刻這個名字，怎麽辦?”

　　仔細想想，這還確實是個風險。

　　阿尼婭表示認同道:“好像還真是這樣，那要怎麽辦才好?護腕摘不下啊。”

　　“姐姐你要是想摘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只不過可能會破壞掉護腕的結構，

以後再想帶就不太可能了。”　　雖然自己對這個護腕談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說到要破壞掉它，阿尼婭著實有些舍不得。

　　見阿尼婭露出為難的表情，沙耶提議說:“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再做一個樣式差不多的護腕套在外面，這樣既能掩蓋住裡面的字跡，也不會破壞護腕本身。將來有需要的時候，只需要破壞套在外面的部分就行了。”

　　阿尼婭覺得這個主意很好，便追問道:“能這樣弄嗎?會不會很麻煩?”

　　“我讓爸爸去找人問問看吧。”

　　“好。”

　　這件事之後又過了差不多三十幾天，耶洛真就拿回來一個沙耶設計出來的物件。那東西有點像是鎖扣，大小剛好可以扣在阿尼婭原本的護腕上，扣好之後便直接鎖死，不用外力破壞無法除下。鎖扣將護腕上的圖案和字跡全部蓋住，同時在鎖扣的外側還點綴了許多小顆粒的晶石，二者結合在一起很像是一件完整的裝飾品。

　　差不多是相同的時間，阿尼婭發現自己頭上那縷熒綠色的頭髮再次出現了。並不是一點一點逐漸變化，而是一夜之間就突然成了這樣。

　　這次是在右側靠近耳朵的一縷頭髮，阿尼婭感覺好像比以前更多了些。麻煩的是，這個位置就不容易用正常的黑發將其蓋住了，無論怎麽梳理，只要稍微低頭，這縷頭髮就一定會露出來，越是掩飾反而越顯眼。

　　很快沙耶就注意到她的特異發色。

　　其實如果全部頭髮都是這種發色的話，並不會給人特異的感覺。發色比這顏色更怪異的大有人在。但是在烏黑光亮的頭髮中間，僅此一縷的亮色，就顯得十分與眾不同了。

　　沙耶專門翻找出幾本內容有關發色的書籍，兩個人坐在一起研究了兩天，也沒找到確切的原因。

　　書上說，身體狀況的突發改變有可能出現一夜之間改變發色的情況。似乎精神狀態也有可能影響到發色。有一本書上還詳細記錄了“女帝時代”早期有一位王城的貴族女性會隨著當晚做不同類型的夢，第二天發色會出現多達十幾種不同的改變。這個例子怎麽看都讓人覺得是編造的。可偏偏就沒有記錄過阿尼婭這種，僅有一縷特殊發色的情況。

　　沙耶仿佛瞬間被激發出了興趣，不僅從阿尼婭頭上各處剪下了長度不一的頭髮留作觀察，還不知道從哪找來很多稀奇古怪的物件用在阿尼婭的頭髮上。

　　前前後後折騰了十幾天，唯一得出的結論是，熒綠色的頭髮在被剪下之後會在一天之內變回正常的黑色。而讓阿尼婭頭使用的各種東西除了讓她感覺頭髮變得強韌柔順了不少之外，對發色沒有起到任何影響。

　　相比這縷困擾了阿尼婭多年的頭髮，沙耶對於研究未知事物表現出來的狂熱情緒更讓她感到驚異。

　　原本還以為沙耶就是一個即便永遠待在同一個地方也不會有多少情緒波動的人偶一樣的人，沒想到她也有如此熱情的一面。

　　在阿尼婭看來，這種性格的女孩子怎麽想都不像是只有六冬年紀，更何況她還表現出令人歎為觀止的博學。有時候阿尼婭甚至會生出她其實比自己年齡大很多，甚至是大出好幾倍的感覺來。

　　至於阿尼婭的頭髮，只能由它去了，完全找不到解決的方法。

　　當時間來到這年的第176個常日，也就是阿尼婭住進耶洛莊園的第114天。耶洛帶回來的消息為這段平穩靜謐的日子畫上了句點，或者說是為阿尼婭的人生完成了過度。

　　耶洛帶回來的是前往王城的蒸汽列車使用許可。

　　以前阿尼婭有聽人說過，蒸汽列車上極少會搭乘一般乘客。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為之後會是坐馬車前往王城。

　　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有機會坐一次蒸汽列車。哪怕找遍她認識的所有人，也沒有誰有過這種機會。

　　耶洛並沒有講述他是怎麽得到這份許可的。阿尼婭覺得至少得花不少錢。

　　女傭為阿尼婭仔仔細細地準備好遠行的行李，沙耶將自己房間裡一隻精美的筆送給了她，耶洛則為她準備了一筆不菲的盤纏——五十枚方紋幣。只要不是過分鋪張，這筆錢足夠阿尼婭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衣食無憂。

　　除了沒人對她說“舍不得她離開”或者“希望她早日回來”之類充滿希望的話，阿尼婭得到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一切。

　　而這些距離她差點在寒冬中凍死僅僅過去了不到兩百天。當回過神來的時候，她才注意到這一切的發生是多麽的不可思議。

　　現在的她已經習慣穿著輕便的鞋子和略顯張揚的裙子走路，習慣在柔軟的床上蓋著又輕又暖的被子睡覺，習慣早起沐浴，習慣現成的可口食物，習慣用晶石燈讀書，習慣在上好的紙張上揮墨。

　　阿尼婭覺得，如果這一切都是夢境，那她現在已經回不去了。再讓她回到以前的生活，簡直比殺了她更加難受。

　　第二天，耶洛家的車夫駕駛馬車來到莊園門口，接阿尼婭去蒸汽列車的出發地。

　　耶洛目送她離開後，徑直來到緋紅小屋。

　　這是一段阿尼婭永遠不可能知道的對話。

　　耶洛頗為恭敬地對坐在桌邊背對著自己的沙耶說:“人已經送走了，全部都是按照最初的計劃在執行。”

　　沙耶仍舊是缺乏抑揚頓挫的人偶一樣的聲音，她說:“就這樣吧。”

　　看著面前的“緋紅人偶”，耶洛恭順的樣子無論如何都不像是一位父親。他試探著問道:“她只是個普通人而已，我們做的這些真的會有用嗎?”

　　“將來的事，誰能知道呢。你不知道，我當然也不知道。不過，反正我們也沒什麽損失不是嘛。”沙耶那雙緋紅色的眼眸中流露出希冀的光，繼續說道:“‘終名’的儀式已經確認成功了，只是現在人還沒醒，看不出具體是什麽能力。我們能做的準備已經都做了，就算到時候他不能成為我們的助力，只要不來妨礙我們，減少一個變數就算是對我們現在所做之事的報償了。”

　　耶洛面露驚異，他說道:“‘終名’的儀式成功了?那豈不是說……”

　　“是的，‘啟示錄’裡關鍵的‘終名’終於出現了，‘進程’已經停滯了三百多年，‘再開’一定會很有趣吧。”沙耶邊說邊用手指在面前的物件上撫動。

　　耶洛應了一聲表示認可，然後低著頭退出了沙耶的房間。

　　紅光輕閃，桌上的物件融入沙耶的身體。她喃喃自語道:“如果我的設想正確，或許姐姐本人能帶給我的回報同樣值得期待。”

　　(第一卷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