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的夜景無比璀璨,銀座、新宿、秋葉原……高樓大廈林立,華燈將街區照得亮如白晝。十字路口的戶外電子屏廣告不斷翻動,在匆匆而過的行人臉上留下變幻的印記顯得喧囂而浮躁。許多已忙碌了一天的上班族從居酒屋中搖搖晃晃出來,隻想著找個靜謐的角落獨處一會兒,等候疲憊的身體和心靈慢慢恢復。
2014年9月29日的深夜,24點已過,林真秀坐在新宿區一個小公園外人行道的長椅上,拿著一罐啤酒發呆,不時抿上一口。他的身前,十幾個空易拉罐整整齊齊排在地上,默默地告訴別人他此刻抑鬱的心情。
雖然已經有些微醺,但林真秀依然清晰記得幾個小時前接到的來自他父親的電話。
“今天高瀨會長給我打了個電話,告訴我古川農業試驗場第一批‘伊達正夢’已經培育完成,色澤、口感比‘一見鍾情’、‘光澤公主’更好,東京的高檔料理店評價很高,願意出一公斤500円的價格購買。他拿到了一些種子配額給我們家,還可以替我們牽線,直接給東京料理店供貨。”
……
“高瀨會長還代早百合向我們問好,問了下你最近怎麽樣。他的意思是,還有一年半早百合就大學畢業了,到時候兩家商量先訂個婚,又約了今年一起新年初詣,所以,你今年新年必須回來一次,不能再拖延了。”
當掛掉電話後,林真秀就像做了噩夢那樣,直接進了便利店買了一打啤酒,想要借酒消愁,怕回宿舍醉了丟臉,心煩意亂下走到這裡,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喝酒、發呆。
高瀨早百合,林真秀老家的農協會長高瀨正義的獨女。
在他的記憶中,那是有著一張圓臉和微胖的身材,日本人特有的歪斜牙齒和羅圈腿的不良少女。初中曬黑皮膚,染黃頭髮,抗拒學習。進入高中後,隨著澀谷風退潮,終於恢復了正常少女的模樣,但整日玩樂,沒有點滴上進之心,還換了不少男朋友。前年也不知道高瀨正義會長花了多少錢,終於把她送入了私立東北文化學園大學,但看下35的偏差值就知道是怎麽回事。
想到以後可能要和這樣一個女人結婚,甚至還需要改成和她一樣的姓,林真秀就不寒而栗。咕嘟咕嘟,一口氣將易拉罐中剩下的半罐啤酒喝光,猛地站起,將空罐一腳踢飛,就像是將早百合踢到天涯海角,再也不見那樣用力。
“咣當!”
遠處傳來金屬之間撞擊之聲,空的易拉罐似乎沒有落到空地上,而是砸到了哪裡。林真秀只是喝得稍微有些亢奮,還沒失去控制,急忙將身體避讓到黑暗之中,再將視線投向聲音傳來之處。
在小公園附近,路燈照射不到的地方,一輛轎車隱藏在黑暗之中,只有車窗的玻璃反射出一點星光。此時,前窗緩緩下降,落下三指寬的時候停住,隱約有人在車窗後向車外觀察。過了一會兒,前窗才緩緩升起,直到完全關閉。
林真秀松了口氣,坐回到長椅上,看著那輛明顯有些古怪的轎車。
這是男女在車內偷情,還是私家偵探在蹲點?
酒意慢慢退去,好奇心不斷生出。
林真秀從便利店的袋子中又拿出一罐啤酒,慢慢喝著。他現在心情還沒恢復,並不急著回宿舍,閑著無聊,就想這轎車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麽事,或許能在平淡得似乎能看到人生盡頭的生活中找到一點樂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地上的空易拉罐又多了幾個同伴時,
林真秀終於看到那輛轎車的前窗又緩緩下降,降到四分之一左右的時候,一個黑漆漆的炮筒從車內伸了出來。 順著鏡頭方向望去,他看到深夜寂靜的街道末端,一對男女手牽手從路口走了進來。在路燈和街道邊便利店的燈光照射下,能看得出男的三十歲左右的模樣,穿著藍色襯衫、黑色長褲,踩著黑色皮鞋;女的二十出頭的樣子,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穿藕色短袖圓領針織衫,著白色短款A字半身裙,腳踩黑色平底女士皮鞋。兩人神情親密,一路走過來,不時臉貼臉,似乎在低聲細語,像是正在熱戀。
這是私家偵探在抓偷情?
日本的婚外情非常嚴重,刺激了私家偵探的興盛。2007年《關於偵探業業務合理化的法律》實施後,以偵探社或與信所為名的調查公司已經超過了五千家。
東京養車貴,能開著轎車來偷拍,這家與信所一定很上檔次,林真秀想。能請得起這個檔次的與信所,這對男女中大概至少一個自己很有錢,或者配偶很有錢吧。
他饒有興趣地看一眼那對“蟬”,再看一眼躲在轎車中的“螳螂”,又喝一口啤酒,冷眼看戲,煩惱一時間都拋在了腦後。
就見那對男女在街上漫步,在明滅的燈光中時隱時現,距離林真秀也越來越近,最後在一座公寓樓大門前停了下來,轉身面對面說著話。女在裡,男在外,說了幾句後又手握手,彼此身體前傾,親吻了起來。
林真秀放下了手上的易拉罐,扭過頭去,暗自歎氣。他因為很早就被高瀨家看上,一直沒能有過交往記錄,此時看到這樣甜蜜的場景,盡管知道那對男女未必是正常的戀人,心裡還是難免生出一些羨慕、幾分黯然。
他沒了看下去的欲望,俯身拾撿地上的空易拉罐,一個個裝進便利店的塑料袋裡,準備離開。這時,耳邊響起因為夜深人靜而得以從遠處傳來的聲音。
“昨天在幕張那麽辛苦,回去後就要休息哦,早百合。”
林真秀猛地抬起頭。
早百合?
林真秀當然知道,不遠處那個或許叫做早百合的年輕女性不是他的噩夢高瀨早百合,然而眼前這個早百合疑似第三者的身份,讓他瞬間回憶起高瀨早百合從初中就開始不好的名聲,莫名的怒火在胸中燃燒了起來。
林真秀冷冷地放下袋子,重新坐好,繼續看戲。看著那對男女熱吻之後,一個進入公寓,一個轉身離開。然後看著公寓樓裡一個窗口中從黑暗變得明亮——這座公寓是單面樓,陽面對著他,想要觀察哪個房間從沒人變成有人,都不需要移動一步。
又過了一會兒,汽車發動機低沉的轟鳴聲響起,那輛疑似與信所的轎車緩緩駛出街道。林真秀目送轎車離去後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走向那棟公寓樓。
今天你的名字讓我不痛快了一次,那麽今天也請你不痛快一次吧。
做“愛人”就要有做“愛人”的覺悟。
走到公寓樓的近前,林真秀掃視了一眼,很常見的普通公寓格局,中間是玻璃大門,左側是幾排住戶信箱,右側是密碼鎖和視頻對講機,從玻璃大門望進去,可以看到裡面是一條走廊,盡頭是電梯間,沒有保安值守。
林真秀數了數信箱上的房間號碼,回憶下亮起燈光的那個窗戶的位置,算了算對應可能是哪一間,站在視頻對講機邊上,不讓攝像頭拍攝到,抬手在數字鍵盤上按了下去。
嘟……嘟……嘟
第一個號碼沒有應答。
嘟……嘟……嘟
第二個號碼響了幾聲後,接通了。
“讓您久等了。”一個年輕,但稍微有一點低沉的女性聲音從對講機中傳出。
林真秀沒有回應。
一聲若有若無的“嗯?”之後,那個女性的聲音又重複了一遍“讓您久等了。”
背景聲音很安靜,進入房間後才亮燈,說明是一個人居住。一個比男方年輕的女性,雖然隔著比較遠,只能看個大概,但直覺似乎長得挺不錯。兩者加起來,女方是“愛人”的概率很大。
林真秀瞬間做出判斷,緩緩道:“這一次的深夜激吻,又是第幾次的不倫?”
話音剛落,哢噠一聲,通話中斷的聲音傳出,公寓樓前歸於平靜,只有輕輕吹過的晚風帶來沙沙之聲。
林真秀等了幾秒鍾後,又一次按下了房間號碼。
嘟……嘟……嘟
揚聲器中不斷傳來等待接通的嘟嘟聲,直到自動掛斷。然後,林真秀毫不猶豫地第三次抬起手。
嘟……嘟……嘟
十幾秒後,對講機接通了。
林真秀沒有說話,對講機的那一頭也保持著沉默。
過了一會兒,揚聲器中終於傳來了強自鎮定的聲音,“你想要什麽?”
“為什麽不下來當面談一下呢?”林真秀反問。
過了幾秒,哢噠一聲,通話結束。
林真秀微笑著退後到公寓外牆的轉角處,攝像頭觀察范圍外,雙手插在褲兜中,斜倚著外牆,將身形半藏在黑暗中,靜靜地等候。
沒過多久,公寓大門後出現剛才進去的那個年輕女性的身影。可以看得到,她透過玻璃張望了會兒,這才打開門走出來,就在門口,向著林真秀重複了一次之前的問題。
“你想要什麽?”
林真秀瞬間掃視了一眼對方的穿著,一身粉色的居家服,腳上是拖鞋,黑框眼鏡還戴著。就日本女性不化妝絕不出門的習慣,可以看出這個女人已經有些慌亂了。一見面就追著問想要什麽,說明這個女人應該知道自己是在當“愛人”。
看來可以讓這位女士不痛快一段日子了,林真秀想著,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那輛轎車的方向,“還記得那裡剛才停著一輛汽車嗎?”
那個年輕女性順著望去,幾秒後視線回落到林真秀的身上,保持著沉默。
“我和相棒守在車裡,等了很久,才拍到照片。”林真秀站直,向著公寓大門走了兩步,接著說,“您說,我想要什麽?”
他身高接近一米八,穿著一身黑色西服套裝,在深夜中慢慢走過來時,地上陰暗的影子跟著前進,一股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向著那個年輕女性接近,她不覺向後退了半步,背重重撞在大門玻璃上。
盡管從嘴唇微微顫抖看得出她非常害怕,但那個年輕女性還是又一次問:“你要多少錢?”
湊近了,就看清了。
林真秀發現,眼前的她盡管戴著干擾視覺的黑框大眼鏡,但依然能看出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和可愛的臥蠶。臉型有些偏長,不過幾乎沒有尖銳的線條,看起來很舒服。下巴尖尖,略有些向前翹,鼻梁和鼻翼基底有些凹,有點輕微的鞋拔臉既視感,法令紋也比較深,總體來說確實是一張漂亮的臉蛋,尤其有一種非常甜的感覺,心裡讚了一聲那個男人挺有福的,惡趣味同時浮上心頭。
“不要錢呢?”
那就是要身體了?
那個年輕女性頓時臉色大變,臉蛋繃得緊緊,揚起緊握的手機,“我會報警的。”
林真秀微微一笑,向後退了一步——變成性騷擾就過了。
“你是哪一家?文春、Friday、現代、新潮、實話?分紅多少?我翻倍給。”
那個年輕女性稍微松了口氣,急匆匆地問道。
嗯?不對,這女人不是“愛人”!好像是藝人, 怕的不是暴露而是曝光?
那麽偷拍的是記者,不是私家偵探;要抓的不是不倫,而是緋聞?
這麽多ゴシップ雜志的名字一入耳,林真秀立刻反應過來。
只有藝人才會害怕這些雜志。既然這女人開口就買照片,那麽她就該是怕曝光的那個藝人了——如果男方是藝人,而她是素人的話,就該是馬上打電話給男方求助。當然,也有可能男女雙方都是藝人。
林真秀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她,不認識。這麽害怕,總不會是偶像吧?演員應該不會怕成這樣,除非真的存在不倫。
“隱退隻值翻倍嗎?”林真秀試探著問。
對藝人而言,隱退是最嚴重的後果。如果不是不倫,只是怕緋聞,那麽這個年輕女性一定會拒絕。
“我不會隱退的!”那個年輕女性猶豫了下,她的臉微微上揚,原本就略有些向前翹的下巴這時更高,和她的表情,和她的話一起,像是在告訴別人,什麽是倔強。
“就算報道了,我也會堅持下去。無論怎麽逼迫,我也不會退縮。”
“是嗎?”林真秀輕聲反問,這種倔強讓他有些共情。
說了一會兒話後,剛才喝得有些急帶來的酒意上頭也消了不少,情緒平複了許多,開始檢討自己莫名遷怒的不理智。
這場鬧劇該結束了。林真秀深深看了那個年輕女性一眼。
“那就請繼續堅持下去吧。”
他轉身就走,幾秒鍾後消失在黑暗中,隻留下那個她愕然莫名,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