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18日,土曜日,上午。
林真秀從東日本旅客鐵道橫濱市櫻木町站走出,左轉穿過兩個高級商場後,今天的目的地——橫濱國際平和會議場就在眼前。
他因為公務來過不少次這座橫濱地標性建築,但像是今天參加握手會卻是頭回。
那天晚上,林真秀做了個決定。
既然想知道松村沙友理現在會怎樣回答,那麽就去當面問吧。
他打開fortune music網站,準備下單買幾張乃木阪46的單曲CD,抽選個別握手會,然後發現,第十單個別握手會要到11月2日才開始。
雖然松村沙友理名下或許是因為不倫醜聞,還有許多部沒有抽完,但林真秀不想多等,查了下,發現還有一場第九單“夏のFree&Easy”橫濱個別握手會就在幾天之後,當即上了2ch,找到芸能分類的乃木阪46留言版,進去發了個帖子,表示收第九單松村沙友理的握手券,第二天就有人回帖聯系,一番交流後達成當場交易的協議,才有了他這次橫濱之行。
橫濱國際平和會議場臨海而建,門朝大海,水色湛藍,不遠處是橫濱標志性的Cosmo Clock21摩天輪。當林真秀到達之時,會議場門前已經人頭攢動,不下千人之多,不用多分辨能看出大多數都是偶像宅。
稍微等了一會兒後,在約定的時間,林真秀撥打了賣家的電話,對方也已經到了。一邊說話,一邊尋找,很快就接上了頭。
賣家是一個許多人眼中標準偶像宅的形象,穿著應援T恤,外罩紫色的乃木阪46應援衛衣,脖子上掛著一條印有“白石麻衣”字樣的藍邊白色應援推巾,背著雙肩包和一個用來裝海報的圓筒,拎著一個塑料折疊板凳,就差一副黑框眼鏡了。
相比之下,林真秀穿的是黑色西服套裝,上班族的打扮和賣家相比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在確認身份,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並互換了健康保險證後,兩人也沒什麽交流,就隔著兩米的距離,看著會議場外人來人往,越聚越多,越來越熱鬧,靜靜等待個握會的開始。(注:見作者的話)
或許是很少見到像林真秀這樣的人來參加握手會,在沉默了一段時間後,賣家忽然問:“林桑看起來不像是偶像宅,為什麽來參加握手會?”
互換健康保險證後,彼此都知道了對方的名字。
林真秀反問,“渡邊桑為什麽會轉讓握手券呢?”
賣家臉上露出複雜的表情,“林桑沒看到文春的報道?”
“看到了,所以我來參加握手會,就是來當面問下,還會堅持下去嗎?”
“那麽,林桑支持松村堅持下去?”
林真秀覺得賣家的語氣似乎帶著一些期待,但他確實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很抱歉,這我還不知道。”
“請林桑繼續支持松村吧,她是個好孩子。”
林真秀奇怪地望向賣家,既然如此,為什麽會做出賣掉握手券這樣脫粉的事?
“松村是什麽樣的人,值得渡邊桑這樣?”林真秀挺好奇,偶像宅的思維邏輯他不明白。
“沙友林啊……”賣家念叨著松村沙友理的昵稱,“自戀又自卑,開朗又陰鬱;可以傻笑著和大家胡鬧成一團,也會在和後輩相處的時候,怕生得不敢看對方的眼睛;在鏡頭前能插科打諢非常活躍,在後台卻經常一個人嚴肅沉默地呆坐。
” 說著,賣家笑了出來,“虛幻又真實,矛盾卻和諧,還真是一個令我在意的矛盾綜合體呢。”
因為在意,所以不能接受緋聞?
這是愛之深,責之切?
粉絲對偶像的愛都是這樣嗎?
林真秀覺得自己看不懂偶像宅。
這時候展覽廳內握手會開始的廣播聲傳了出來。林真秀指了指展覽廳,示意自己要進去了,賣家這時又開口了。
“聰明、敏感又自我封閉。有著厚重心牆,卻小心翼翼地不願暴露自己的陰暗面,固執地去接觸外界,想帶給更多人陽光。這樣的孩子總是讓人看不透,又總是讓人心疼。林桑現在還來握手,一定是比我更喜愛沙友林吧。拜托了,請繼續支持她。”
說著賣家向林真秀鞠了一躬。
林真秀回了一禮,帶著難以理解的心情,隨浩蕩的人流,排隊經過安檢進入展覽廳。
展覽廳內比室外更加人頭攢動,林真秀看到由藍色鐵管構成的隔離欄組成的一列列蛇形通道從左至右一字排開。每條通道的起點有一根細細的反7字型不鏽鋼杆子,頂端懸掛著一張A4紙,上面打印有參加個握會的乃木阪46成員的名字、隊列序號、部數序號、開始時間和結束時間,以及停止入場的時間。通道的終端是一塊一人多高的白色隔板,當做屏風,擋住後面握手空間。
順著次序找到打印有松村沙友理名字的五號蛇形通道後,林真秀發現等待握手的人並不比其他列少,彎彎曲曲排滿,和他想象的因為不倫醜聞導致出現人氣大跌的情況截然不同,隻好站到隊尾,耐心等候。
隊伍緩慢前進,林真秀不斷向前挪,身後也不斷添加新人。他一邊挪動,一邊查看周邊情況,不經意間發現,隊列序號似乎和握手券抽選完切的速度有關——序號1是西野七瀨,序號2是白石麻衣,序號3是橋本奈奈未,序號4是深川麻衣,和在2ch上看到的抽選數據排名一致。
這不就是一個微型的AKB48總選舉嗎?誰的人氣高,誰的人氣低,一眼就能了解到,不僅成員知道,所有的偶像宅也能看到,刺激成員賣力,偶像宅割腎。
有意思!
隨著不斷前進,終於輪到林真秀檢查握手券和證件了。前面一個年輕男性已經走進了屏風後,去和松村沙友理握手,他來到屏風邊,將手中的握手券交給穿著藏青色西服套裝的工作人員,等待前面一個人被推走後再進入。
雖然視角受限,但在等待的短短幾秒中,林真秀已經看清松村沙友理的握手區位於D號出入口前,沒看到本人,就看到有個穿白色打底衫、黑色西裝,戴黑色小禮帽,胸前掛著工作牌的中年男性,背著手站在一邊。與此同時,因為距離很近,正在握手的偶像宅和小偶像的對話也傳入耳中。
“沙友林,還好嗎?”
“嗯,還好,謝謝你。”
“好聽的話我也不會說,但是我永遠會支持你的,加油!”
“嗯,謝謝。”
“那個,必殺技來一次嗎?”
“蘋果punch!”
“多謝,加油。”
聽到這裡,林真秀就看到那個年輕男性被有禮貌地推了出來,他面前的工作人員也示意他可以進去了。
走進握手區,林真秀一眼就看出,眼前穿著白色連衣裙,外罩白色針織長衫的松村沙友理就是9月29日深夜的那名年輕女子,而從松村沙友理還在流著淚,但瞬間睜得渾圓的眼睛可以看出,她也認出了林真秀——林真秀特意換上那天穿的黑色西服套裝。
“不隱退嗎?”林真秀沒有理會松村沙友理下意識伸出的雙手,問道。
松村沙友理的雙手停在半空,但沒有收回去,而這似曾相識的問題則讓她身子一顫。
“我不會隱退的!就算報道了,我也會堅持下去。無論怎麽逼迫,我也不會退縮。”
聽到和那晚一樣的回答,林真秀有些感慨,又多問了一句,“能堅持多久?”
隨即,他聽到了語氣非常堅定的回答,“十周年!”
那就是2021年嗎?
這時,林真秀感到有人在輕輕推他的肩膀,時間到了。他稍微點下頭,轉身離開握手區。眼角一抹黑色瞥過——那個站在松村沙友理左側的中年男性正回過身來,望向他。
結束了這不到五秒的握手,林真秀慢慢向出口走去。當走出排隊通道,從海報交換區旁經過時,他又看到排在他前面的那個年輕男性,看起來也就二十多歲,一點也不像是偶像宅,倒像是個現充。
這樣的人為什麽支持一個被文春曝過不倫的握手偶像?
當這個念頭生起的時候,林真秀遲疑了下,還是走到那個年輕男性的面前,打了個招呼。
“打擾了。可以問幾個問題嗎?”
那個年輕男性有些吃驚,但還是禮貌地回答:“請問有什麽事嗎?”
“我剛才排在您身後的,聽到您對松村桑的支持,想請問下,為什麽她有了不倫報道後,您還表示要永遠支持她。”
“你是記者嗎?”對面警惕地問。
“不是。”林真秀盡量表現自己的誠懇,“我是第一次來握手會,比較好奇,真的只是想要知道。”
那個年輕男性臉色稍霽,想了下說:“我知道你的問題是什麽意思,這個問題其實有個預設前提,就是把沙友林或其他偶像當做我或我們這些喜歡偶像的人的戀愛妄想對象。”
看到林真秀認真傾聽,那個年輕男性繼續說:“很抱歉,我覺得這是一個倒因為果的論斷。我們喜歡偶像是因為有的人覺得自己的生活太過無趣,有的人幻想自己的人生不平凡,有的人感到痛苦的日子太多需要一個精神支撐,所以,需要偶像販賣的夢想,帶給我們愉悅、樂趣,為我們紓解。”
“快樂可以分享,但壓力和痛苦不是什麽都可以去和父母、朋友、戀愛對象說的。我們需要一個心理陪護,這個陪護是家人、朋友、還是戀愛對象都可以,即便是虛擬的也沒問題,甚至更好。所以,偶像扮演的是心理陪護這個角色,而不是戀愛對象。”
“我也不願意看到沙友林有戀情,但不是因為把她看做戀愛妄想對象,而是獨佔欲在作祟。就像是生活中最好的朋友,如果他有了個比和我更親密、更好的朋友,我也會感到不悅,甚至疏遠他。這種獨佔欲不分男女,不分關系,連嬰兒都會表現出來,為什麽要苛求喜歡偶像的人沒有呢?”
“沙友林真的很好,綜藝、MC、演藝、模特,每個工作她都很努力,裝傻賣萌、接梗拋梗、顏藝美貌。握手對應也有趣、認真、敬業,即使握手會上她有肉眼可見的疲憊,也會強打精神回應你,很好地扮演了這個陪護的角色。”那個年輕男性輕聲說著,話裡透著真感情。
最後,他反問,“那麽,我們應該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拋棄她嗎?我們從她這裡得到的快樂就那麽可以輕松忘記嗎?”
“但是,松村是和有婦之夫交往……”林真秀提醒。
“那是有豐富社會閱歷的成年人誘騙一個剛剛成年,不諳世事的女孩。沙友林知道了,道歉了,也分手了。”那個年輕男性斬釘截鐵地道,“誰能不犯錯呢?知道錯了就改正,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咦?”這像是漢語的典故。林真秀試探著用漢語說道:“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那個年輕男性臉上出現驚奇的神色,隨即也用漢語說道:“你也是中國人?”
林真秀微笑著搖搖頭,繼續用漢語說道:“我是日本人,但是我很喜愛中國,在中國進修和工作過,對中國文化也比較了解,和您用漢語對話,用典、用成語都沒問題。說不定還能和您聊聊辯證唯物論、唯物辯證法、認識論和唯物史觀呢。”
那個年輕男性笑了起來,神態也比之前放松和親近一些,用漢語說道:“謝謝您喜歡中國。”
知道對方是中國人後,林真秀索性就用漢語和他對話了。
“您是留學生嗎?”
“不是,我是外派到日本工作。”
難怪有錢應援偶像,林真秀想著。簡單幾句在日本工作順利嗎的寒暄之後,林真秀又提了個問題, “中國的教育下,您知道的,就是屠龍術,您應該能看清偶像的本質,但為什麽還和我們日本人一樣接受這種虛妄呢?”
“知易行難。”那個年輕男性攤手,“無論在中國還是在日本,城市越來越擁擠,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但心與心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與其抱著理論磨礪心靈,為什麽不先享受下**樂呢?喜歡偶像,應援偶像,和喜歡動漫,喜歡文學,喜歡運動有什麽區別呢?都是為自己喜歡的東西全力付出,只不過這種行為看起來不夠激情四射,不夠高雅流行,能夠接受理解的人少一些而已。”
“但是,就像是那些青春文學說的,不要錯過青春的浪漫和痛楚,因為它不會再有第二次。喜歡偶像也不會是一輩子的事,給自己留個快樂的回憶不好嗎?”
“你看。”他指著等待與松村沙友理握手的隊伍,“我想,這麽多人來繼續支持她就可以說明這點了。”
林真秀順著看過去,那條長龍似乎就沒有縮短過。看了幾眼後,他回過頭,微微彎腰,“受教了。”
和那個年輕男性告別後,林真秀來到展覽廳外,打電話給賣家,見面後換回健康保險證。
賣家欲言又止,林真秀秒懂,“眼睛有點腫,精神還不錯,不斷道歉,感謝還能應援,會堅持下去,從頭開始努力。”
賣家長長舒了口氣,又帶著希望問道:“那麽,林桑會繼續支持沙友林嗎?”
林真秀想了下,對那天莫名遷怒的歉意浮上心頭,微笑著答道:“下周一就去支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