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人群忽然安靜了下來。戴裡克——或者說這個被他附身的女人的神情則忽然變得溫柔和有些不為人察覺的淒楚。
“她怎麽來了?”戴裡克用極小的聲音說道。
薇薇安·亞伯拉罕,她身著黑色的禮袍,肩披暗紫色的披紗,目光炯炯地走在囚犯馬車壓過的路上。
那些卑賤的刁民們,仿佛這會也懂得了何為羞恥,他們一個個低著頭沉默,不再為火刑而歡呼。
沒人想到薇薇安會出席這場愚者的盛會。安德烈亞有些慌張地從高台上走下來。
“陛下,您怎麽來了?”他滿臉堆笑,暫時收起了剛剛那會桀驁的神情。
薇薇安向他伸出一隻手,安德烈亞趕緊彎腰吻上去。
“我是一個沒什麽才能的統治者,所以生怕自己忘記權力的危險。”在安德烈亞起身之後,薇薇安注視著他的雙眼,露出了一個親切又意味深長的笑容:“奪人性命總是需要莫大的勇氣,不是嗎侯爵大人?”
安德烈亞低下頭,讓薇薇安在他身前走過,然後站上自己才走下的高台。
阿米爾轉身看向戴裡克,那雙眼睛裡仿佛有兩團躍動的火焰,他的目光沒有離開薇薇安半分。
很顯然,薇薇安的到來並不在戴裡克的計劃之中。
“喂,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做?”
戴裡克回了回神,他揉了揉腦袋,盡力收回視線:“你聽說過降靈術嗎?”
“電影裡見過,召喚死者的法術?”
“差不多吧,而如你所見,我就是一個死者,同時也會一些小把戲。我能變成托蒂,也能變成這個女人,更能變成那個囚犯。一個麵包店老板也許逃不掉,但一個魔術師可以。”
阿米爾的眼睛始終放在刑台上:“東門有一輛馬車,如果你需要的話……”
戴裡克沒有回話,阿米爾又轉頭看向他。
只見這個女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她眼神空洞嘴唇發青,瞳孔皺縮到極限。阿米爾有些擔心地站了起來。
接著,女人的身體開始痙攣,她的脖頸上爆起像是蟲子一樣詭異的青筋,然後整個人忽然一顫,直挺挺朝後倒去。阿米爾趕緊伸手拖住她,接著他緊張地看向刑台。
羅伊此時正激烈地掙扎著,試圖掙脫困住他的繩索。
“成了?”阿米爾心裡略有驚喜,但仍然緊張不已。
這時,女人醒了過來,她有些迷茫地看著阿米爾。
“別擔心小姐。”阿米爾撂下一句話就要走,卻被對方叫住了。
“等等。”女人用虛弱的聲音喊住了他:“等等……”
“我,我沒成功……”戴裡克向來自信過頭的形象出現了鮮有的慌亂。
“戴裡克?”阿米爾立即折返回來:“怎麽回事?”
“不知道,但……我再試試。”剛說完,這女人立即就又變成剛才那幅鬼樣子。而此時,夜幕降臨,火把已經被女祭司點燃,由一個紅袍子擎著,來到了那堆柴火下面。
火刑架上的羅伊掙扎得更加劇烈了。
接著,阿米爾聽見身旁的女人猛抽一口氣。
“不行……不行,羅伊似乎……”戴裡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額頭上冷汗直冒。阿米爾眼睜睜看著那火把落下來:“那你也得想點什麽辦法吧!”說著,他一隻手附上腰間,果然凡事還得靠自己。
“住手——”
與此同時,不知道從哪傳來一聲呼喊。
“住手!!停下!!”
阿米爾本來以為自己已經緊張得出現幻聽了,
可很快又傳來一聲,這聲音更加清晰了。 但那火把仍然在緩緩地落下去。
不行,來不及了。阿米爾心想。
突然,火刑台下,火光微微顫動,只聽砰的一聲,那個火把被什麽東西擊飛,脫離了紅袍子的手腕,它在空中翻騰幾周之後,落在了一旁的沙地裡。
火焰次次啦啦地燃燒在女祭司的腳邊,她透過面具,看見火把上此時插著一隻箭。
台下的人,個個都伸長脖子朝天空望去,這支箭如若不會讓他們的期待落空,就必然會為他們帶來更加精彩的表演。每一個人都在尋找這支箭的主人,黑暗中,他們的眼睛閃著貪婪悚然的光芒,簡直比世界上第一個研究如何使用火焰和石器的人還要專注。
“在那!房頂上!”一個年輕的聲音高聲喊著。
“在那酒館的房頂上!”另一個聲音隨即應和著。
阿米爾立即衝出酒館,他朝上面看去。而戴裡克也艱難地爬起來,他一隻手捂著額頭,視線還一陣陣模糊。
“住手!!!”
房頂上的聲音還在傳出來。
終於,這個神秘的不速之客現身了。
月亮這會終於肯施舍一些清冷的光線,落在“玫瑰與酒”的屋頂上。一個精瘦幹練的身影站在那,他手裡握著弓箭,長發隨風微微浮動,在月光下反射出暗沉而落寞的光輝。
阿米爾一時間口乾舌燥,過度持續的緊張讓他幾乎沒法發出聲音,他怎麽會出現在這。
對方並沒有看到阿米爾,他沿著破碎的瓦片滑下來,輕巧地落在地面上,然後決絕地一步一步朝刑台走過去。
“不對,阿米爾……不對,周海華!別讓他去!”
戴裡克忽然大喊著從酒館裡跑出來,可已經來不及了,那個手握弓箭的人此時已經被人群包圍,他們擁在他周圍卻又不敢靠近,給他讓出了走向刑台的路,卻又擋住了返程的路。
“羅伊已經死了!”戴裡克道。
“你在說什麽?”阿米爾瞪著眼睛注視著混亂的刑場。
“他死了!我沒法降靈。”
“怎麽可能,你看他那被嚇得丟了魂的樣子……”阿米爾說著,聲音逐漸弱了下來,直到他自己都聽不見了。
戴裡克幾乎要把牙齒咬碎,他半天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他已經是屍鬼了……”
“陛下,羅伊是無辜的!”拿著弓箭的人朝高台喊著。
女祭司撿起火把,擋在他身前:“你胡說些什麽?”
“我承認我殺害了艾琳,我承認是我私藏催化藥劑!我再說一遍,是我私藏催化藥劑!!羅伊是無辜的!”他橫向跨開一步,繞開女祭司,面對薇薇安所站的高台。
人群中發出陣陣驚呼。
“我叫弗朗茲·馮!而羅伊·弗蘭德,他是無辜的!!”
所有人都在心滿意足的震驚之中注視著弗朗茲,安德烈亞此時又擺出了那虛假的威嚴,他來到弗朗茲面前:“你做了什麽?弗朗茲騎士,我以為你才是無辜的。”
“別假惺惺……”弗朗茲用沙啞的聲音低聲道。
“你做了什麽!”安德烈亞逼問。
弗朗茲把弓箭扔在一邊,他面露苦澀的微笑:“把毒藥滴在麵包上,然後看著艾琳吃下去。”弗朗茲說出這句話時十分平靜,就像講述別人的故事,他死死盯著安德烈亞的眼睛,直到看見對方眼神中一閃而過慌亂的神情。
弗朗茲,他被護衛的劍鋒層層包圍,卻儼然一個審判者。
“這,這是你做的嗎!!”安德烈亞朝後退了退,但聲音卻更大了。
弗朗茲沒有回答,安德烈亞的護衛不斷地從四面八方圍過來,他們就像是老鼠一樣,誰也不知道這麽多的人是從哪冒出來的。
他們把弗朗茲從安德烈亞身邊扯開,按在地上。弗朗茲沒有抵抗,但目光始終凝聚在這位審判長的身上。
最後,他看了看火刑架上的羅伊:“先生,您的妻子和女兒還等著您呢。”
羅伊並沒有回復他,他仿佛沒有注意到弗朗茲一樣。
“先生?”
羅伊仍舊無動於衷。
“羅伊!羅伊!!”弗朗茲接連又叫了幾聲。
突然,羅伊掙斷了繩索,他發出一聲恐怖的嚎叫,猛一回身打碎了綁住他的木樁。
“哦!天啊,願火神保佑……快!把弗朗茲拖下去!他這回殺了兩個人了!他殺了兩個人了!!這可惡的毒藥!這該死的罪人!!真不敢相信,真讓人難以相信!!”安德烈亞大聲嚷著,他故意仰起頭,確保自己的聲音能夠傳達進薇薇安的耳朵裡去。
“羅伊!!羅伊!!!”弗朗茲拚命的想要掙脫開那些護衛們,在紅袍子火把的火光下,他看見羅伊的眼球變成漆黑一片,弗朗茲試圖在那雙眼睛裡找到往日裡憨厚老實的麵包店老板,但隻對上了一個冰冷而充滿殺意的目光。
安德烈亞撿起被弗朗茲扔下的弓箭,然後鎮定的交給身邊的一個護衛。
那護衛毫不猶豫拉開弓,在此起彼伏的叫嚷聲中,隻一箭就射穿了羅伊的喉嚨。羅伊仿佛沒有痛覺一樣,他立刻拔下脖子上的箭矢,任鮮血噴薄而出。然後,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幾步,最終還是像一頭牛一樣栽了下來。
弗朗茲在掙扎中大叫一聲,他無法相信眼前的景象,所有的決心和舍棄,此時都將會成為別人口中不值得一提的笑話。他的頭髮粘在他滿是汗水的額頭上,弗朗茲狼狽地跪在地上,他又是喊又是叫,淒厲悲愴,令聽者毛骨悚然。
“安德烈亞!安德烈亞!!”弗朗茲轉而朝安德烈亞嘶聲裂肺地咆哮著:“我向火神、向上帝、向天底下所有叫得出和叫不出名字的神祇發誓!安德烈亞,有朝一日,死神降臨你的身邊,你好好看清如今的我,那死神必定會是我的樣子!安德烈亞!安德烈亞!!你看著我,看著我敗給你這小人的面目!我要你記住我!無論是死是活,將你送往地獄的死神,一定會頂著我這張猙獰可怖面皮!用我淒厲悚然的聲音對你宣判!!對你宣判——!!”
“把他拉走!拉走!!”安德烈亞連連後退,他幾乎是在聲嘶力竭地向身邊的護衛們發號施令,安德烈亞本不敢直視弗朗茲,但卻在對方的呵斥之下不得不注視著他的面容。
當護衛們終於把這個呲牙咧嘴惡鬼一般的罪人拖走時,刑場周圍又是死一樣的靜寂,死亡與陰謀籠罩的殺人場,此時伴隨著雨後的濕氣傳來陣陣血腥惡臭的氣息。
行刑和監刑者們,包括薇薇安和安德烈亞在內,全部都屏住呼吸,他們看著這個不知是死是活、是人是鬼的羅伊。
女祭司的手掌裡冒出一團火焰,她在眾人的注視之下,小心翼翼地走到羅伊身邊,所有人都聽得見她腳下的細沙正簌簌地響。
然而,在火光照耀下,那冰冷的血泊中,隻躺著一個普通男人的屍體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