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爾躲在櫥櫃裡,通過乾燥開裂的木板看去。灰塵迷了眼睛。他就奮力睜開,死死盯住幾米之外的木門。他的耳朵也不敢休息,試圖從窗外掙扎扭曲著的哭喊聲中搜索些什麽有用的信息。但很快他便意識到,即便聽清楚了什麽也毫無意義。
砰!
本就已經快要散架的木門被踹開,藕斷絲連一般還依依不舍掛在門框上。陰暗的屋子被外面的火光照得更加詭譎起來。
透過飄忽不定的灰塵,阿米爾影影綽綽看見那些穿著暗紅色長袍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走進來,每個人手裡都舉著火把。他們四下看了看,這個四面漏風的破房子死氣沉沉,一個紅袍子轉身道:“沒人,神使大人,我們去下一家吧。”
“這房子一直空在這裡?”被稱作神使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
一個穿著破爛紅袍,蓬頭垢面的女人伸著腦袋搶著說:“對,對!這原來住著一個寡婦,後來褻瀆火神大人,被我處置了,再之後就沒人敢搬進來,一直空在這……”她的兩手被一個紅袍子從後面抓住,大概是用繩子綁著的,手臂已經彎曲到了一個詭異的角度,怎麽看都是折斷了。她仿佛一隻待宰的鴨子被人抓著翅膀,伸長了脖子還不斷掙扎。
“母親!”阿米爾的頭猛地撞在木板上,但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把這該死的魔法解開!”他在櫥櫃裡呼號。
“既然如此……”神使緩步走了出去,剩下的紅袍子也跟著出門去了,女人被猛地一推栽到地上,手臂被他的身體狠狠一壓,不由發出一聲慘痛的哀嚎:“啊……神,神使大人,求你了,別……”她掙扎著跪起來,似乎要阻止些什麽。接著,一個火把被扔了進來,她沒有及時爬走,火焰像是一條巨蟒,攀附上身。
“利貝爾特小姐,你要知道,叛徒可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這地方既然住過火褻瀆火神之人,自然也要清理掉。”神使冷漠地說。
當火焰騰起,阿米爾幾乎渾身無力地癱軟下來,而利貝爾特在掙扎中,停止了施法,櫥櫃的門吱呀一聲打開,阿米爾一個激靈,接著立即從裡邊衝出:“母親!”他試圖扯下利貝爾特的衣服,但她的兩手被綁在身後,等阿米爾慌慌張張解開繩子時,一切已經來不及了,阿米爾甚至也忘了門外還有紅袍子們正看著他們。
“原來如此,還有個小鬼。”神使斜著眼睛不屑一顧道,“沒想到叛徒真的是你,利貝爾特,這樣也好,他交不出錢,就用你的命來頂替吧。”
“你們這群瘋子!”阿米爾轉頭大吼,他看見外面已經是一片火海,紅袍子在這火光中更加鮮紅可怖。“這是神的肅清,處理你們這些妄圖復活屍鬼的褻瀆者。”說完,一個紅袍子猛地關上門,阿米爾衝過去,卻被關上的門猛地撞到了頭。
“阿米爾……快,”利貝爾特掙扎著道:“這火,已經來不及了,快跑!”
“水……你別急,我有辦法!”阿米爾衝向水缸,可裡邊只有一個大冰坨,一滴能用的水都沒有,他慌慌張張地試圖把這個缸子拖到門口去。
“阿米爾。”利貝爾特道。
“我來了!我這就救你!”,阿米爾還是死命拖著,他背對著利貝爾特,大聲喊著,似乎是在發力,其實他只是想蓋過利貝爾特的聲音。
“阿米爾!”
咣!水缸被阿米爾拽翻了,裡面的冰坨滾了出來,在利貝爾特的身邊慢慢融化。阿米爾把摔碎的冰抱起來,
可這時整間屋子都在燃燒,就像火焰中融化的冰一樣,早就已經無法挽回,火燒斷木頭的劈啪聲正不緊不慢地宣告死亡的降臨。 利貝爾特掙扎著站起來,火焰蠶食著他的身體,露出白骨,一瞬間又被燒得焦黑。他並不知道阿米爾在不在身邊,因為她的眼球已經乾癟,但她卻堅定地站在那裡,她絕對不想悄無聲息地死去。
“阿米爾,隱瞞你的姓氏,從今往後你叫阿米爾·利貝爾特,知道嗎。”
“什麽?”
“最後,我永遠忠於聖潔之火。”
呼——木門終於在火焰和寒風的侵蝕下終於脫離了門框,直直落在利貝爾特身上。
“火神的子民們!肅清已經結束,熊熊火焰將吞噬一切墮為屍鬼的惡魔們!火禦惡靈,光耀眾生!救世的火焰,會歸還亞伯拉罕大地一方淨土!”
“火禦惡靈,光耀眾生!火禦惡靈,光耀眾生!”
在紅袍子的呐喊聲中,火焰仿佛聽從命令一般漸漸平息,寒風吹得阿米爾打了個寒噤。他癱坐許久,融化的冰緩慢地又凍結起來。
這裡是奧利奧爾,整個亞伯拉罕最貧窮的地方,人們拿不出半個錢幣,甚至還過著以物換物的日子。可火神教以肅清屍鬼為名,四處征集錢財,他們按人頭收繳物資,若是交不出像樣的東西,就得被大火吞噬。
阿米爾癱坐在那裡不知過了多久,他顫抖著用凍得發紫的雙手搬開掉渣的木門。下面是一堆不成樣子的屍骨。阿米爾崩潰地號啕大哭,他手足無措地試圖捧起那堆仍然溫熱的塵土,但卻無奈他流失於指縫。寒風又一次呼嘯著,要帶走她最後的余溫……
阿米爾以為,上帝給人喜怒哀樂,當各有用途。不過此時的憤怒卻毫無意義,不能改變過去與將來的任何一點絕望和無助。絕望讓他很快冷靜下來,他將殘破的木門橫放在門口,試圖擋住些寒風,免得讓利貝爾特最後的屍骨也消散在這雪虐風饕之中。
阿米爾找到了一個木盒子,曾經是母親的首飾盒。
門外的人們陸陸續續開始在廢墟中走動。小孩子們又拿著獸皮卷的球跑出來玩,在阿米爾家門口的這條路上來回跑著。他們都一樣瘦得皮包骨,但有高有矮,不過這會看來都沒什麽區別,廢墟中的活物罷了。
其中一個孩子對著球猛一踢,但卻被什麽東西絆倒,球彈到牆壁上,又馬上折返回來,好巧不巧,一個女人剛好走過那裡,被砸中後脖頸。
那個孩子小跑過來,把球抱起,正當他要離開時,被砸中的女人忽然伸出手,拉住了這個孩子。
“你有吃的嗎?”她問。
“滾,滾開!”那個孩子在目光和女人相對時嚇得一屁股坐進雪裡,隨後掙脫了女人落荒而逃。
太陽將近走了這一天四分之三以上的路程,天邊夜色將近,阿米爾忽然被爭吵聲吸引,側頭看去,那是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她也看向阿米爾。忽然,一種無以名狀的感覺湧上心頭,那感覺近乎恐懼,對無計可施的恐懼。
“你,你還有吃的嗎……”她仍然這麽問,阿米爾沒有理她,半晌她又解釋:“抱歉,我的孩子太小了,我可以用我的棉衣和你交換,給我點吃的就好。”說著她給阿米爾展示了一下自己破破爛爛的棉衣。
一個母親,對自己的合理請求百般解釋,仿佛她不這樣說就要被人嫌惡。
阿米爾抬起頭,看著她微微笑著的臉,又看向她懷裡的孩子,似乎睡著了,可再仔細一看,那孩子的頭上插著一根碎木片,血已經染透了他母親的半隻手臂,阿米爾驚恐地轉過頭,沒有回答,他繼續把至親的屍骨捧進盒子裡。
女人在門口停了一會,轉頭走了,念念有詞道:“真可憐,你也沒有吃的嗎……”
阿米爾只是在機械的用凍僵的手收集那些屍骨。他無心考慮今後的生活,不再憤怒也不再害怕,一切情感仿佛都戛然而止。
就在他放完最後一捧後,他忽然看見這溫熱的塵土中有什麽在發著光,阿米爾把它挑撿出來,是一枚戒指。大概原本就在盒子裡,沒被發現吧。他看了看戒指,這小小的首飾正散發著奪目的光輝,阿米爾把它套在手指上,眼淚不知不覺又流淌下來。
阿米爾慢慢起身,視線越過木門,他試圖忽略那些灰頭土臉的人們黯淡無光視線,但他失敗了。他無可避免地看到了地獄般的景象。牆角、樹根橫七豎八丟棄著殘肢,食腐肉的鳥卻不願靠近那些被凍實的屍體,轉而等在活人身邊,仿佛立即就要給他們啃個精光。殘臂斷肢七扭八歪地散落在路中間,不知道是成人的手臂還是小孩的大腿,被火燒的不成樣子。
阿米爾奪回打顫的肌肉的控制權,掙扎著逃到後院,用一把快要鏽斷的鐵鍬挖了許久,終於挖到被凍實的土壤。不過,這久久未見陽光的土地實在不容深入分毫,阿米爾隻得把盒子埋在雪中。最後又把鍬插在那裡,造成一個簡陋的墳墓。
奧利奧爾是亞伯拉罕最北邊的鎮子,因為貧窮,鎮子的規模越來越小,曾經在奧利奧爾外圍還有一些獵戶居住,現如今都只剩下被燒毀的斷壁殘垣。即便是躲過了這一次肅清,誰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下一次。阿米爾決定離開這裡,想辦法去南方的鎮子,不過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天寒地凍,路途遙遠,凍死在半路是唯一的結果,但即便留下來也不過就是在地獄邊緣徘徊。
他回去整理了一下行李,可幾乎沒什麽能拿的出手。出門時,在道路旁看見一隻黑色的大鳥正啄食一個渾身赤裸的女屍, 它呼朋引伴一般叫著,很快就又飛來三五隻。這時,一群孩子跑過,聚集的鳥撲拉拉飛開,女屍的懷裡咕嚕嚕滾出一個早已僵死冰涼的孩子。
周圍嗚嗚咽咽的聲音無止無休,沒人分辨得出,這是在哭泣還是訴說,也可能只是風聲,仿佛霧氣擁在臉上又被冷風吹過,難受得讓人說不出來。
“再見了,奧利奧爾鎮。”阿米爾背著空蕩蕩的行李走向未知的地方,他甚至明確的知道,目的地將是死亡。
不過,也許的確有什麽上帝存在吧,他不允許阿米爾如此自暴自棄,這慈悲的造物主讓可憐的阿米爾得到了救贖,他從某個無聊的世界召喚來了一個愛看網文的年輕人——當然不是在說在座的各位。上帝交給這個年輕人接替阿米爾踐行宿命的任務,不過阿米爾本人早就已經被他這個造物主的安排壓垮了。
而這個被選中的可憐的家夥,此時在正代替阿米爾拿著行囊走在雪地裡,他腦子裡充斥著阿米爾的記憶,但很顯然,不論這記憶和他自己所讀的網文有多麽相似或者多麽精彩,他隻想趕緊回到那個叫“周海華”的身體裡。
因為這地方實在太他媽冷了!
注:屍鬼:邪惡而神秘的生物,可以將死者變為同類。他們的行動毫無目的,唯有屠殺。
火神教:古老的宗教,統治亞伯拉罕土地近百年。火神之火是殺死屍鬼的唯一方法。
肅清:以抑製屍鬼為名的火神教,要求各城鎮上繳錢幣或食物。如若交不出規定數額,就會被冠以褻瀆火神的罪名遭到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