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空陰沉,草木颯颯。塞外的嘯風似乎也怕寒冬的冰冷,一改往日的瘋狂,終於蟄伏了起來。戈壁荒野,再沒有了烈烈的狂風,更沒有青草依依,一無生息。
一騎青驄走走停停信步而來,馬上一名藍裳少女,嬌容憔悴,滿面憂傷。只見她神情懵愣,口中喃喃:“你便這般狠心……你們都一般狠心……師父不管我,師娘不喜歡我,那村姑又有哪般好了,偏是你,寧意娶她都不要我……你們都不要我了……”想著想著,隻覺心有萬針疼痛難當,忍不住伏在馬背嚶嚶抽泣起來。
一人一馬,漸行漸去,曠野平丘,寂寞無言,烏雲壓頂,天地無痕,徒增一番淒涼。
驀然,青驄馬兒揚蹄疾趨起來,少女隻覺手背一涼,這才回過神來,抬頭看天,竟不知何時飄起了綿綿雪屑。她回首顧盼,陰天黃昏,茫茫闊野,卻哪裡有個影兒,不覺心尖又是一陣抽痛。
她忽一咬牙,忍住了哭,揮手一擲,一道疾光飛出,竟是將自幼伴她成長的天硯劍拋在身後。她心裡恨恨:“自今往後,我舒筆季淪落天涯,再與你……與你們,沒有半分關系……”雙腿一夾,青驄箭步衝出,她只是拚命忍住,再不回頭,轉眼沒入沉沉的暮色之中。
入關百裡,已是飛雪狂舞,卻反而溫暖起來。響馬店的村間,但見螢火一點,不知人有幾家。
舒筆季勒馬遠眺,她目力極佳,茫茫雪花之中依然能看清遠處,只見一家客棧燈火闌珊,店門上方方正正掛著一塊牌匾,匾上“半道亭”三個龍飛鳳舞的晉魏狂草在搖曳的燈火下依稀可辨,店中不時傳出一陣哄笑,老遠便讓人感覺溫暖熙囂。曾幾何時,春風得意,雙宿雙飛,如今故地重遊已是形單影隻,桃花依舊,卻更突顯人事的無情,徒增憂傷。
駐足良久,她拍了拍馬背,黯然喃喃:“走吧走吧,這個地方,不去也罷……”輕輕一帶韁繩,青驄緩緩走上南面的荒野小徑。
僅不過半個時辰,平闊四野已鋪了一層厚厚銀毯,青驄的馬蹄踩在雪地裡霍霍作響。
雪地裡驀然一聲幽幽歎息,舒筆季一驚,勒馬四顧,茫然世界,雪花片片,凝神細聽,除了簌簌雪聲,再無其他。
她隻道自己恍惚間聽岔了,拍馬欲走,那聲音卻又響起:“我死的好慘……我死的好慘……”幽幽若若,仿佛是極遠之處傳來,待要細聽,卻又寂然。
她暗自摸出兩枚梅花鏢,趨著馬兒緩緩行走,沒走幾步那聲音又起:“我死的好慘……我心口上被人戳了個大窟窿……我死的好慘……”她早有準備,這次卻是聽真切了。突然手一抖,一枚梅花鏢嗤地飛了出去,喝道:“何方鼠輩,鬼鬼祟祟!”原來那聲音聽得遙遠,卻只是從三五丈外一個雪堆傳出。
那一枚梅花鏢射入雪堆之中,卻是悄無聲息,待她再要射時,那一堆雪忽然蠕蠕動了起來,一個桀桀怪聲響起:“您老只顧自個兒歡喜快活,卻倒將我龍門四鬼忘得乾乾淨淨了麽,咱們可不就是乾這個行當的……嘿嘿嘿……”
舒筆季心念一動,手中梅花鏢疾射過去,調轉馬頭便走。青驄掉頭才欲疾走,忽然一個趔趄,險些跌倒,虧是它天生神力竟硬生生挺住了。原來地上不知何時多了兩根絆馬索,前頭雪地裡更是一個個雞蛋大的雪窟窿,不知撒了何等暗器。青驄先被絆馬索一絆,跌跌晃晃間難以穩住身體,兩隻前蹄已踩中了暗器。
舒筆季心中恨恨:“今日落單……卻如何鬥得過他們!”翻身下馬,
自靴中拔出一把匕首,凝神戒備,那青驄吃了疼卻能強自忍耐,竟不發一聲。 三年前她與愛郎遊過陳留,只因對方一語調戲,便將龍門四鬼的老四蕭四魎斬於劍下。自此龍門四鬼余下三人便糾纏不休,雙方爭鬥不知幾何。此前她二人出雙入對,三鬼莫說尋到關外來,便只出了陳留,也要如同鬼魅一般,尋常不敢露面,一擊不中就走,如今竟於此設伏。
舒筆季轉念又想:“從此天涯海角,什麽都要我自己面對,今日便是鬥不過,不過一死,反正你們都不要我了,又有什麽意思……”眼見那一堆雪緩緩拔高,積雪紛紛滑落,卻原來是一人背身蹲在那裡,被積雪覆蓋了身形。
舒筆季不待那人轉身,又是一枚梅花鏢射出,接著揉身撲了過去。那人冷笑一聲,也不轉身,反手輕飄飄就接住了梅花鏢,喝道:“還你!”一抖手,兩枚梅花鏢朝舒筆季打去。舒筆季深知他暗器功夫了得,不敢去接,一縱一閃,躲了開去,身形如電,依舊朝著那人而去。那人嘿然道:“再送你一些。”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暗器,一撒手,漫天鐵片,雪光裡泛出陣陣幽藍異色。
舒筆季上縱下伏,騰挪輾轉間躲過好多鐵片,手中匕首翻飛,叮叮當當地竟將其余鐵片盡數打落。只是這一滯,再要撲過去,忽覺右側疾風襲來,忙將右手匕首橫刺,當地一聲擋開了一隻拳頭大的狼牙刺球,卻是虎口一麻。
此前她與情郎合璧對敵,全靠敏捷的身法配合,又有天書劍天硯劍的鋒芒。如今既無愛郎相伴,更無神兵在手,單內力一道,她一個十幾歲的少女,如何比得對方數十年修為,已是輸了一籌。
堪堪擋開了刺球,背後又是一聲虎喝:“還我四弟命來!”更夾雜著呼呼風聲。天山洛池派以輕靈身法絕名天下,舒筆季身形何等靈巧,身體眨眼向左橫移半步,就這麽背著身朝後飛掠近丈。如此一來,原本在她身後那人已是在她身側,她看也不看,右手匕首疾刺出去。那人一聲爆喝,嘩啦啦一陣鐵鏈聲響,便當地一聲擋住了她這一刺。
舒筆季借著那人一擋之力,身體借勢向左側橫掠出去,一擊既走,絕無半分拖遝。卻聞一人陰陰地道:“賊娘皮,今日還想走?”聲音似乎就在她身後,相距不過近丈。舒筆季心驚:“這蕭二魍輕功獨步天下,果然不虛。”腳上加力,著地一點,又朝前掠出。身後那人冷哼一聲,雖抓不到她,卻是如影隨形,竟不曾落下半分。
僅這一眨眼功夫,另兩人已被甩出數丈,那虎聲之人大急,叫嚷道:“賊婆娘要跑,二哥纏她!纏她!”他知蕭二魍不僅輕功了得,手中一條刺頭軟鞭也不簡單。殊不知蕭二魍也是有苦難言,要知道軟鞭不同於尋常長兵器,內力從鞭頭傳到鞭尾須得一個過程,舒筆季何等身法,只怕這一耽擱,莫說纏不住她,再要追上都是難事。
二人一縱一躍,轉眼間出去好遠,身後只剩下一陣叫罵斥責的聲音。舒筆季深知龍門四鬼恨自己入骨,若是落入對方手中不知要受何等凌辱。因此不敢松懈半分,也不管前路如何,只顧將洛水仙蹤身法施展到極致,一路奔逃。
蕭氏三兄弟眼見仇人落入埋伏,卻隻一個照面便逃脫了去,自是個個心中萬恨。那蕭二魍若在平時早已破口大罵,此刻卻是不敢岔氣,隻恐一分神便讓她跑脫,也是悶聲緊追。
一時間,紛紛落雪裡,只見兩個身影兔起鶻落的奔走在茫茫銀地之中,漸漸地二人身上都裹了一層雪花,更只剩兩個依稀的影子。
舒筆季連日情殤,米粟少進,本來內力已不及蕭二魍,再加之體力不濟,不多時便被蕭二魍越追越近。
二人才追趕了小半個時辰,已不知走出多遠,飛雪漸止,地面上的積雪亦是愈來愈少稀松。
又奔走一段,積雪已然全無,草木稀疏,塵土松軟,眼前漸漸出現許多禿禿丘陵。天空高遠,陰雲漸開,最後變得萬裡無雲,天光明亮, 竟照得四下事物分明,卻原來兩人已置身於浩瀚沙海。
舒筆季當先在前,遠遠看見前面一個圓圓的丘包,丘包腳下一個模糊黑影,貌似山洞。她也不及想這茫茫黃沙之中何來的山洞,隻覺生機就在於此,原本漸漸不支的身體頓時不知哪來的力氣,腳勁一加,將蕭二魍又甩出了半步,接著反手一甩,似是擊出了什麽暗器。蕭二魍一驚,往旁裡躲了半步,哪知前面空空,卻哪裡有什麽暗器。
蕭二魍憤哼一聲,原本暗自保留的一絲內力發動起來,腳下似有疾風,一閃身,反而更近了一步,舒筆季近在眼前,他伸手便抓。
舒筆季卻不驚慌,反手又是一甩。蕭二魍隻道她又故技重施,並不理會,卻覺手心一陣鑽心疼痛,慌忙撤掌,只見掌心一支珠釵,險些插穿了他的手掌。原來是舒筆季自負正派作風,尋常不使暗器,三兩枚防身的梅花鏢此前早已用完,這時竟以身上頭釵作鏢。
蕭二魍大怒,也是惡向膽邊生,激發起本能,身如閃電,又抓了上來。哪知眼前一花,卻不見了人影,定睛看時,原來身前有一個半人高的山洞。
蕭二魍先自一愣,也不及多想,貓身便要追進洞去,卻覺疾風撲面,寒光閃來,忙縱身後躍。隻聞得吧嗒一聲,便見舒筆季那把小巧匕首掉落在洞口。蕭二魍暗喜,正要上前搶奪,卻見一陣紅光帶著銀光嗖地一聲飛回洞中,原來那匕首把柄上不知何時被她系了一條紅繩。
蕭二魍直氣的咬牙切齒,自在洞口來回踱著,卻如同狗啃刺蝟一般,一時無從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