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祥和的爆竹聲中,這棘城的動亂悄無聲息的壓下去了。
慕容恪攜王伯的首級前往遼東各郡懸首示眾,這遼東的士卒,原本不相信如此威名赫赫的建威將軍如今卻身首異處,只是見到城頭上所掛之頭為慕容翰時,盡皆驚恐,俱做了鳥獸散。
軍中有惴惴不安脅迫者,原本已經做好了引頸就戮之絕志,蠢蠢欲動。但慕容恪頒布燕王召令,大赦天下,其召令大意為:痛數自己繼位以來用法嚴峻,令多不行,欺辱遼東世族過甚。今主慕容皝克身自省,欲以寬仁待下。今之叛亂皆由惑亂朝綱之賊人所為,此中脅迫者,孤皆既往不咎,原慕容仁之亂脅迫者,今次不知情叛亂脅迫者皆寬釋原籍,此前任何謀逆之舉皆一筆勾銷,從今以後,休言舊事。孤欲還燕國一個河清海晏萬世太平之國。
這積壓已久的遼東邊民,連同之前的遼東守軍,終於不複當年慕容仁之亂之苦,眾人皆奔走相告,喜極而泣。
棘城之內,因韓壽之死,謀亂之人群龍無首,一時之間甚為驚恐。但因燕王廣貼安民告示,直言道隻斬賊首,不追究協從,眾人大安。加之這遼東之召令也皆有耳聞,此中潛入之人其心瓦解,皆著上元之際離開燕都,返回遼東。
第二日,太陽拂曉之時,燕王心力交瘁,終於倒下了。在床上昏睡了數日,期間有囈語道,慕容翰、慕容仁等他同輩多人。
“父王,燕國終無內憂。”燕王又再囈語。
“慕容翰,慕容翰。”慕容皝抓住老內官平伯的胳膊死死不放,“燕王、燕王,是老奴,是老奴啊。”平伯輕輕搖了搖燕王的身體,終於醒來了。
“燕王。”平伯趕緊跪下道,“老奴等了多日,燕王終於醒了,燕國大安。”
“平伯,孤睡了幾日了?”燕王虛弱的支其了自己的身子,欲要起身,還是無力的躺下。
“大王,切莫亂動,已然三日了。醫官所言:大王心力耗損過度。”平伯緩緩遞過湯藥,小心的將湯劑遞到燕王的口中,邊喂藥邊說道:“大王體質尚可,但身體因經年累月之操勞,如同爐中之火生生不息,從未停歇。若是業績未竟,則心力十足,神氣健旺。但未曾歇息,如同爐火未添加柴火,如今功業大成,則心力驟弛,體能驟失,猶如爐中木炭燃盡而火勢難繼也。”
“這麽說來,今我之病可除矣。”燕王含笑道。
“燕王,此中尚需好好調養,切勿再耗損過度。如今燕國大安,後輩兒孫人傑輩出,我燕國必能大出於天。”
“大出天下,對大出天下!”燕王扶在平伯的手上,一把坐起,“好,孤把這湯藥吃了。”
“啟稟燕王,慕容恪求見。”一內侍匆匆趕到燕王居室。
“你這人怎麽越來越不懂規矩了,如今燕王身體稍稍複健,且晚些時日再稟,怎奈如此急迫。”平伯邊說,邊要掌嘴那小內侍。
“平伯,算了。”燕王看向那瑟瑟發抖的小侍者,“快叫恪兒過來。”
恪兒一身戎裝未褪,一眼可見便是從遼東襄平匆匆趕回,如今剛到燕都便直入燕王寢宮。
“兒臣拜見父王。”
燕王緩緩的起身下床,隻一踉蹌快跌倒在地,慕容恪一個箭步上前,扶住燕王,在案邊緩緩坐下。慕容恪恭敬的退到堂下,說道:“燕王,今遼東已平,燕軍自安,我遼東三城無憂矣。”
“恪兒做的好,好呀。”燕王卻是大為高興,臉上竟泛起了一陣紅光。
“隻一事,兒臣擅自作主,望父王贖罪。”慕容恪深深的跪倒,埋下了頭,久不言語。
平伯侍奉燕王多年,甚有眼力,見此暗自退下。
見內室隻余父子二人,燕王緩緩說道:“恪兒,但說無妨”燕王示意,慕容恪抬起來,近前說話。
“遼東軍民,不懼慕容翰刑余之身,以沉香木,雕以身軀安置其頭顱。擺香案,置太牢禮,以祭奠。襄平百姓扶老攜幼,出城十裡送葬。軍中將士以遼東百年紅松為棺,外層覆以水兕之革以槨。製逾王侯。”
燕王沉默了良久,沉思不語,望著這瑩瑩的燭火,似已出神。
“父王,兒臣也隨行送葬,未加製止,望父王贖罪。”慕容恪隻單膝跪倒,手扶在父王的膝蓋上。
“恪兒,何罪之有啊?”燕王撫者恪兒身背上的鎧甲,紅纓凌亂,緩緩抬其恪兒的臉,只見這遼東的朔風吹的他的臉溝壑萬千,這遼東平亂之事,恪兒這幾日辛苦了。
“恪兒,為父問你,你翰伯葬在何處了?”
“父王,隻金穆領隊,攜八位敢死之士抬棺往遼東密林深處去了。我欲前去探尋,眼見這幾人已自刎於這密林裡,慕容翰下葬所在,已是無人可知。”慕容恪此時已是眼含熱淚,“是兒臣無能,連王伯之落葬之地也未探知。”
燕王卻是少有的柔情,取出手巾,為慕容恪拭去眼淚。
“孤原與翰兄在庠學就讀之際,聞:古有田橫五百壯士之事,恥笑漢高祖劉邦因弑殺功臣,沒容人之量,引得眾人恐懼,才讓那壯士田橫覺得與其赴死不如引頸就戮。眾門客皆感懷於田橫之高義,悉數追隨而去。”燕王長歎一聲,慕容恪扶起燕王,在室內踱步,“可是那裡知曉,孤自登上這燕王之位後才發覺,高處不勝寒。倘若踏錯一步,便是萬丈深淵。身邊臣子同族所圖所想皆看不透,其言語到底有幾分可信?其慷慨陳詞到底所欲何為?孤只能冷言少語,疏離故友,挑撥臣子,平衡爭鬥,樹恩懲毖。這登上燕王之位的那一刻,孤便真的成為了孤家寡人。”
燕王緩步前行,在庭院池塘前停下腳步,湖面無波,靜水流深。緩緩的,燕王回頭看下那慕容恪說道:“古有田橫五百壯士,今有隨慕容翰九位義士,傳孤之令,厚加殮葬。”
“兒臣,謹遵父王旨令。”
“啟稟大王,外有少府之人求見。”平伯匆匆上前。
恪兒確知必有秘辛難言之事,便向父王告退。
“且待孤更衣,備茶,領那人到堂下引見。”
“遵命。”
“大王,這幾日不見大王視事,可把我等一乾差役急死了。”那少府裡的宋斌已坐在堂下,一口熱茶也沒顧得喝上,見燕王出來便匆匆稟告。
“宋該又以贖罪之名,盡相勒索,說什麽其罪可恕,其職難保,惹得眾人人心惶惶。傳言其人身後有慕容評撐腰。”
“有這等事,豈有此理,孤之國家公器,盡變成他家之私利,你可有證據?”
“燕王,下臣無能未能探尋。”宋斌離席深深的懊悔道。
“宋斌,在你族中,你父親宋燭原掌少府,身死國難,臨死前希望能將你悉心栽培。孤不是不相信你,只是這國中之事,如果風聞言事,孤實難安撫眾人,加之這宋該又是你的叔父,你大義滅親誠難可貴,但若無確鑿證據實乃罷黜。”
“燕王,我宋斌就是萬死也難報萬一。那年父親身死,伯父宋晃叛逃,若不是燕王出手相救實難活命,吾願永遠做那燈下之人,保燕國萬年。”說完宋斌深深的伏地而拜,“隻那宋該已無當初入幕府之誠心乾勁,黨同伐異,排除異己,實乃我朝堂之患,若不早除恐生變。”
燕王有氣無力說道:“你之所言,是有幾分道理,但如今燕國內亂方平,若再生波瀾恐國勢難安,還是再緩些時日吧。”如今內亂方平,的確不宜再生波瀾,且那宋該素與世子,慕容評一派交好,若此時處置其人,難免讓人遐想,恐對世子,對朝局不利。況且如今燕國財貨俱豐,宋該素來忠心,辦事也還得體,文章卻也不錯,略一貪墨也不算什麽,讓他敲打敲打眾臣也不無可,燕王一時不忍處置。
“宋斌,霸兒如何?”燕王還是忍不住的問道。
“霸兒甚無異常,每日隻練劍讀書,騎馬巡營,就是……”
“此間就你我兩人,你隻管直說。”燕王示意他不要顧忌。
“此事也已多時了,每日留戀於那故段部公主段先處,想必有迎娶之意。”
“段先,可是段末波之女?”燕王略一思索問道。
“回稟燕王,正是。”
“其女聰慧,有大節,性情高烈,孤原從段後那兒聞得此女,本欲許於我家世子。”燕王輕歎一聲,“若是尋常女子,或許也能嫁於我慕容家公子,可惜是故段部之女,可惜,可惜了。”
“可臣探得,霸兒與之交往過密,驟然分開,恐意不能平。”宋斌還是忍不住的上前,細細與燕王講道,“臣聞得,這次若無其規勸霸公子,恐有不虞啊。”
燕王微微一笑,“原是這樣,看來其女甚有謀略。也罷,且與許配於他為妾室之身也不算埋沒她這個亡國之女。”
宋斌附和道:“大王好謀略。”
“這三日王城內外,妃嬪各處可安好?”燕王轉念問道。
“各處皆安好,隻一公孫貴嬪處,其室門緊閉,距今已有三日未開。”
“三日了。”燕王若有所思,“命人傳她進來,孤要和她相見。”
“是,下臣這就去辦。”宋斌匆匆出宮門。
公孫貴嬪寢宮處,大門緊閉。
“小姐,你已三日未進米湯了,多少你也吃點吧。”小鵑不由得擔心公孫貴嬪。
小鵑久敲公孫貴嬪的寢殿之門卻連吃閉門羹。
“唉,這樣下去有朝一日要拖垮的。”小鵑欲放下湯羹在其門前,輕歎一聲要返回。卻見段先前來,“我來試試吧。”
段先輕輕的敲門,說道:“貴嬪你痛心於慕容翰之歿,心可誠也。然你兩子俱在,公孫族人俱在,若你此時因情而殉,世人該作何感想,燕王臉面何在。”段先升高了語調說道,“自古亂世,強者為尊,我們女子本就入風中蒲草,水中浮萍,唯有輔佐夫君,養育兒女,方能借其勢,而全吾身,貴嬪不為自身計也要為你兩幼子計。”
“吱。”一聲,封閉已久的宮門終於打開了,室內昏暗,各處凌亂。往日秀麗的公孫菀,一頭青絲卻竟有幾縷白發,臉色暗沉,容顏蒼老,隻數日便如同換了一個人般。
“貴嬪。”段先忍不住的撫在其膝上而泣,兩個沒依靠的女人相擁。
“召命公孫貴嬪入宮。”公孫貴嬪寢宮處一內侍悄悄進入室內。
“怎麽是你,燕王的內侍呢?”段先大是疑惑。
“回稟段小姐,照理的確是燕王宮中人傳召,如今隻一少府的隨從,領宮中腰牌,說是奉燕王之名。”
“甚為怪異。”段先自言自語道。
“有甚奇怪的,”那公孫貴嬪緩緩的抬起頭,卻是容顏憔悴,形容枯槁。
“想來不願讓旁人知曉罷了。”
“貴嬪,即使如此,可要速速入宮萬無遲疑。”小鵑在一旁催促道。
“燕王,若不是兩個幼子尚在,本宮大概已不再這世上了。”
段先見此,忙勸道:“貴嬪,切莫有此言,無情最是帝王家,這燕王還是顧念舊情的,可形勢所迫,迫不得已。”
“啪。”眾人不在意,公孫貴嬪突然迅速的拿起了梳妝台上的一把剪子,對著自己。眾人大驚,忙上前勸阻,欲奪下手中的剪刀。
“貴嬪不可,切莫做此過激之事啊。”段先大驚,欲要奪取他的剪刀。
“眾人不要過來,不為己顧,也為這兩幼子,我不會了斷的。”公孫貴嬪,邊說著,邊舉起剪刀,猛然的把她的秀發剪去,這一瀑秀發邊化作屢屢青絲,競相掉落。
“青絲一縷兩相絕,獨守青燈為君故。眾人莫要勸我,如今這紛亂的天下,我已無處留戀,吾隻願和那青燈作伴,佑我大燕臣民。”公孫貴嬪的決絕的說道。
那小鵑忍不住的哭泣。“小姐,你這是何苦呢?”
“小鵑,你和那來人說,這燕都遲早要遷往龍城的,我自求能入在這龍城山上的龍翔寺裡,為我燕國,燕王祈福。佑我子民,護我國祚。”
“小姐,知道了。”
“母親,母親。”寢宮外慕容納和慕容德兩子都來了,舍不得母親。
公孫菀小心的拭去那兩娃的眼淚,叮囑道:“為母者,當為子孫遠計。慕容翰已逝,內亂已平,我燕國子孫當以國事為重,做純臣良將,切莫有爭嫡奪位之心。”
“母親,知道了。”兩個孩子哭著答應了公孫菀。
“平日裡且聽段先之言,我看那蘭妃之子慕容霸,性果驍勇,有大志,且素寬以待人,可與之交往共事。”兩個孩兒點點頭。
段先鄭重的點點頭道:“貴嬪,我答應你,必與慕容霸照顧好那兩孩子。”
“兩傻小子,莫哭。你母親也不是死了,若真有事也可來龍翔寺找我,為娘隻願你們能平安。”
燕王宮內,慕容霸靜靜的坐於一旁。慕容皝看著來人帶來的公孫菀的頭髮,細細的撫摸著,暗自出神。
“孤能得千裡疆土,百萬臣民,珍寶美器不計其數,卻得不到一人之心。”燕王無奈的歎道。
聽聞此言,慕容霸思索了一下,說道:“父王,貴嬪定是以我燕國為念,竊為大王計,莫陷於兒女之情中。”
“哦,是這樣嗎?”經此變亂,燕王對慕容霸除有父子之情,君臣之情外,更生出了意思愧疚之情,“霸兒,這次你勞苦功高,願得何賞賜?”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兒一無所請,隻願父王賜婚那段先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