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西區,國王大道2號,王國博物館。
因為羅塞爾紀念展的緣故,雖然這不是周末,但克萊恩抵達的時候,門口已經排起了長隊。
根據報紙和雜志的描述,他知道,這個世界的中產階級娛樂方式較少,看報紙、讀小說、聽歌劇音樂會、打網球和壁球、欣賞各種戲劇、舉行或參加宴會舞會外,就只剩下逛公園、看展覽和外出度假三個選項,而由於羅塞爾大帝的影響,年假在這個階層已經是較為普遍的現象。
九點整,戴半高絲綢禮帽,拿黑色手杖,穿雙排扣呢製長禮服的克萊恩拿著門票,跟著前面的人們,一步一步地進入了博物館。
這裡有一個分流,不同的講解員各自領著一部分參觀者踏上了不同的通道。
克萊恩和十幾二十個人跟在一位容貌姣好的女性身後,聽著她介紹羅塞爾的生平。
這對身為半個歷史學家的克萊恩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所以他無聊地確認了下錢包的位置,隨後無聊地四處看了看,接著,他就在人頭攢動的展廳裡看到了一個相當熟悉的背影。
“愛德華先生!”見對方也注意到了他,克萊恩主動上前兩步,打招呼道,“您也來看紀念展?”
“是的,真巧,早知道你也來,我就應該提前邀請你的。”愛德華用一貫的平和聲線回應他,“這是魯恩第一次開辦這麽全面這麽大規模的展覽,我想看看他們到底在羅塞爾死了之後搶到多少東西。”
“……”克萊恩的嘴角抽動一下,轉移話題,“您之前一直住在因蒂斯嗎?”
“曾經是,我在羅塞爾死後就前往南大陸生活,在那裡發展了一些產業,做了一些投資,每年都有不少入帳來維持我的日常開銷。”愛德華也不覺得無聊,十分耐心地一一回答,“要知道一千四百年都停留在這個世界是非常無聊的,我經常出去旅行或者探險,基本所有能去的地方我都去過。大概四十年前,我才來到魯恩定居,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長時間出門了。”
“原來是這樣啊……”克萊恩聽得連連點頭。如果自己也有天使層次的力量,不老不死也沒有這麽多仇恨和牽掛,那麽四處旅行確實是十分理想的生活。可他的最終目的從未改變,雖然聽著略有心動,但也只是稍微想了一想,並不準備真的去嘗試。
兩人就這麽悠閑地聊著天,把講解員的聲音當成背景音,慢慢地跟隨著人群走向下一個展廳。
“日用展覽廳”之後,是羅塞爾頒布過的那些重要文件的原稿,包括《民法典》等價值極高的歷史文物。在女講解員興致昂揚且略帶肉麻的講解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隨著她的手指看向了旁邊的玻璃展櫃。克萊恩的視線也隨之轉向展櫃裡攤開的那本筆記,上面是他熟悉到極點的簡體中文:
“媽蛋,這裡的食物吃得我快便秘了!”
“三月十七日,因蒂斯的夫人們都這麽開放嗎?到底是我上了她,還是她上了我?總感覺有些怪怪的。”
“三月二十二日,到挑選信仰的時候了,一邊是永恆烈陽教會,一邊是工匠教會。”
“我的選擇毫無疑問,讚美你,萬機之神!”
“總有一天,我要讓工匠教會改稱機械神教。”
我替別人尷尬的毛病又犯了……眼角余光瞥見旁邊的愛德華·沃恩也看到了這些文字,克萊恩簡直恨不得敲碎展櫃把這本日記付之一炬。果然很浪漫……浪漫的便秘……這應該是羅塞爾大帝穿越早期的日記,
沒一點有價值的信息……而且他的字比我還醜……克萊恩頭皮發麻腳趾抓地,在心裡連連吐槽。 “……別在意,這種事情我見多了。”
愛德華的臉上掛著一種類似關懷智障的憐憫表情,體貼地拍了拍克萊恩的肩膀,示意他看點別的:“他複刻了好幾本菜譜給我,從白案到西點,可他自己卻完全不會做,逮著機會就來我家蹭飯。以至於一百多年前因蒂斯特別注重食物,還有一句俚語——國王和大臣都是在餐桌和廚房裡討論政事的。”
女講解員用崇拜的口吻繼續解說:“這是羅塞爾大帝自己創作的樂曲,這是他未完成的歌劇台本,這是他的樂譜手稿和自己發明的樂器……”
克萊恩看到愛德華的表情驟然扭曲起來。
幾秒鍾後,被自己上司剽竊作品的前伯爵狠狠地呼出一口氣:“我要在他的墳頭彈歡樂頌。”
克萊恩:算了前輩,算了算了。
128
“這是羅塞爾大帝的一封情書,這是他創作的第一首情詩:當你老了……”
“這是他自己製作的手鏈,這是他創作的手稿,這是他為自己孩子發明的小遊戲,和因蒂斯象棋類似……這是他發明的積木玩具,也是給他的孩子的……”
克萊恩已經麻了。
一路走來沒有一樣東西是不需要版權費的。
愛德華倒是對這些東西很有興趣,時不時停下腳步看上幾秒。他一眼掃去,發現這個玻璃展櫃的前方立著一個高度超過一米七的女子。這位女士有一頭長及腰間的栗色長發,身材的比例非常好,既不胖,也不瘦。她穿著少女風的黃色蛋糕裙,頭上卻戴著老氣的黑色軟帽,細格薄紗垂下,遮住了她的臉龐。
她立在那個展櫃前,一直凝望著裡面的物品,許久都沒有離開。
愛德華為克萊恩講解道:“這是羅塞爾的長女貝爾納黛·古斯塔夫。”
“哦哦。”克萊恩的視線從女士身上移開,原來她是羅塞爾的……等等等等羅塞爾的什麽?
栗色長發的女士——貝爾納黛·古斯塔夫——緩緩地轉過頭來,看向愛德華·沃恩,她的視線在克萊恩身上一掃而過,後者立刻感覺到了極強的靈性預警:羅塞爾大帝的女兒居然是一位相當強大的非凡者!能從那個時代活到現在,至少得是一位半神級別的強者,不然不可能一百多年還是這副年輕的模樣……克萊恩氣血翻湧,臉色漲紅,後退了好幾步才回復知覺。
“這位先生,您沒事吧?”女講解員發現了克萊恩的異狀,關切地上前詢問。
克萊恩不想參與兩位高序列的針鋒相對,更何況他還有自己的尋找褻瀆之牌目的,正好能後借著這個機會和愛德華分開,獨自調查。於是他趕緊對女講解員說:“是,是的,我突然覺得有些不舒服,請問盥洗室在哪裡?”他難看的臉色極有說服力,在女講解員指明路線後,克萊恩飛快地離開了這裡。
貝爾納黛的視線早就落在了愛德華的身上,她並沒有表現出多少警惕,看上去相當自然。
“我還以為你早就忘記了我的臉。”她淡淡地開口,尋找著結束話題的契機,“如果您現在攔住我僅僅是因為閑得無聊,那麽我就要離開了。”
“我怎麽會忘記您的臉呢,王女殿下。”愛德華微微一笑,“在國破家亡的那一日,您身上的恐懼和憎恨和絕望如此甜美,簡直讓我不忍心將你殺死。”
不能被祂的挑釁刺激到……貝爾納黛深深地吸氣,呼氣,憤怒的同時又稍微放下心來:對方依然對她毫無興趣。因為強敵的蔑視而存活,這是一件相當恥辱的事情,而貝爾納黛的驕傲硬是讓她咽下了這份恥辱——他們的力量差距太大,父親晚年的死因和死後的信息還未調查清楚,她不能也沒有資本和深淵天使翻臉。因此,她十分理性地利用對方的不在乎去了偏遠混亂的海上,緩慢地發展自己的勢力。
“不愧是惡魔,你還在以他人的痛苦為食。”
貝爾納黛在心中估算著結束這次不妙的偶遇還需要多久,盡量把自己的聲音放得平穩,好似什麽都不在意:“如果沒什麽話要說,那恕我告辭。”
說罷,貝爾納黛便頭也不回地向別處走去,出人意料,愛德華居然真的沒有阻攔她。但是當她走出兩三米之後,耳邊卻飄來了一句極輕的話語:
“這就是你對待長輩的態度?還是和一百年二十前一樣毫無長進啊貝爾納黛,這樣下去,你是永遠都無法給祂報仇的。”
“……”貝爾納黛攥緊了拳,指甲掐進肉裡,強忍著不讓自己有任何表情展露,甚至在心中背誦起「窺秘人」途徑的配方以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然而即便如此,惡魔的話還是不依不饒地落入她的耳中。
“可憐可愛的貝爾納黛,何必對我有如此敵意,我又不會殺了你。”惡魔聲音中的惋惜聽上去十分真實,還帶著誠懇。貝爾納黛從來都覺得祂很有演員的天賦,能把所有的虛假都演得像是事實,“如果不是你母親不願意,你甚至應該喊我教父。你既然還在追查羅塞爾的事情,那我可以給你一些信息。”
“不需要。”
貝爾納黛斬釘截鐵地說。
愛德華並不惱怒:“聽說你在海上建立了一個組織,對抗隱匿賢者,尋找羅塞爾生前的蛛絲馬跡。”
“過家家還沒有玩夠嗎?”
“我不會改變想法, 你不用浪費口舌了。”
“我知道你深深地憎恨我,因為你覺得是我讓你可敬的父親變得殘忍無情,離祂想要保護的人民越來越遠。哼哼,這正是祂想要的。”
說到這裡,惡魔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但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是說可能,你的父親其實本身就是個不把人命當回事的天生暴君,我只是給祂遞刀子,決定對臣民揮刀的是偉大的皇帝自己呢?或許祂一直都在欺騙你,希望祂的好女兒能夠覺得祂是一個好人?真是可憐,你居然到現在還在相信祂的仁慈。”
貝爾納黛幾乎忍無可忍,她從來都知道絕對不能相信惡魔說的哪怕一個字,只要在心中認同了對方的話語,那就會有可乘之機,她可不覺得自己能夠付出足夠贖回自己的靈魂或生命的代價。
可這些話語如同附骨之蛆般縈繞在她耳邊,誘惑著她細細地思考,去面對那些讓人痛苦的真實。
於是她加快腳步,封閉自己的聽覺,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這個展廳,沿途的人們紛紛避讓。
“你真是你父親的好女兒。”
愛德華目送她用幾乎算得上是倉惶的腳步從祂的視野中消失,半是遺憾半是虛偽地歎息了一聲:
“我可從來沒有說過假話。”
“可惜總沒什麽人相信我。”
TBC
——————
這是羅塞爾的詩歌,這是羅塞爾的日記,這是羅塞爾的手稿,這是羅塞爾的女兒。
羅塞爾的展覽裡有祂的女兒,老鄉,“朋友”,就差羅塞爾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