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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麗莎站在墓坑前方,眼神渙散,沒有焦距,安靜得像個精致的人偶。倫納德側頭看著這一幕,心裡很是酸楚,也很佩服這個女孩的堅強,知道噩耗之後,她一直不哭不鬧,沉默得讓人心疼。
牧師的悼言和各自的祈禱之後,沙沙沙,泥土開始填埋,黑色的棺材一點點被遮掩。
墓坑填平,石板蓋上,倫納德最後望了眼克萊恩的墓碑,他的墓志銘共有三行:
“最好的哥哥;”
“最好的弟弟;”
“最好的同事。”
另一位犧牲的值夜者鄧恩·史密斯的屍體已經由聖堂派遣的非凡者進行安魂,提前兩天下葬了,聖堂已經為他準備好的晉升魔藥給了別人。據說還殘留著一些特別的神秘學聯系,能夠幫助他們找到凶手。哀傷的氣氛裡,黑荊棘安保公司的人們逐漸離去,倫納德被沉重的悲傷壓得喘不過氣,垂著頭,悄無聲息地跟著同伴們離開,沒有打攪悲痛的親屬。
在街道的轉角,倫納德和弗萊等人分開,回到自己的住處,拉上窗簾,鎖上門,脫力般坐在椅子上。
“老頭。”黑暗中,倫納德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詢問,“為什麽會是克萊恩獨自面對因斯·讚格威爾?為什麽只有他一個人?為什麽我沒有醒來?”
“正常人面對神靈的沉睡祝福都不應該醒的那麽快,你那個同事身上有不小的秘密。”帕列斯回答。
“……你知道我在問什麽。”倫納德後仰在椅背,用手擋住眼睛,“你本可以把我喚醒的,是嗎?我本來可以和他一起戰鬥,至少不會讓他獨自面對一個序列五、然後被扭斷了脖子這樣淒慘地死去!”
帕列斯冷哼一聲:“把你喚醒有什麽用?指望我來打敗那個序列五,打敗那個帶著0級封印物的序列五,還是你和他一起特性送貨上門?他的特性已經被拿走了,你想並肩作戰,那我換宿主就不麻煩了?”
聞言,倫納德面露怒色,他豁然一下站起來,焦躁地在陰暗的室內來回踱步。
他想要找出點什麽理由來回敬這個寄生者,但越走,他的表情越是難看,最後他又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雙手捂住臉,深深地彎下了腰。
“……因斯·讚格威爾。”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念出這個名字,恨不得把每個字都嚼碎了再吐出去,“你一定要活著,活到我變強,然後殺死你的那天!”
“嘿,這次事件的元凶早就不是那個看門人了,是那個殺了你隊長又殺了廷根三千多人的家夥。”
帕列斯戲謔著開口:“活著是有好處的,你還有親手復仇的機會,不過你大概很難報你隊長的仇。”
倫納德沉默了幾秒,他用力地抹了把臉,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把自己的狀態調整到和平日裡沒有區別的樣子,然後認真地詢問:“老頭,你認識那個人?”
“認識,確切地說那不是人,是「惡魔」。”
惡魔?倫納德歪了歪頭,覺得帕列斯說出這個詞的語氣並不一般,比起一個普通的名詞,更像一個特指,或者一個魔藥的名稱:“那是誰?”
“一位天使,地上天使,沒接觸過。”帕列斯思考了一下,“單純的屠城,別的惡魔也會做,但幫助邪神「真實造物主」神降這件事,除了祂沒別人。”
倫納德攥緊褲子,緊張地問:“祂叫什麽?”
“不告訴你。”
“……那祂長什麽樣子?”
“你也不能知道。
” “為什麽?”倫納德驚愕地放大了聲音,“不知道祂的名字和外貌,我怎麽……把這件事通報給聖堂?怎麽給廷根三千多無辜的生命一個交代?”
“傻小子,你以為你們黑夜教會都是吃白飯的,能不知道是哪個惡魔?退一萬步,黑夜女神在那時候都親自看了一眼,這件事情輪不到你操心。”帕列斯嘿嘿一笑,讓倫納德頓時不好意思起來,“我不告訴你祂的外貌姓名是在保護你,因為祂臉盲很嚴重。”
倫納德緩緩打出一個問號:“什麽意思?”
“不知道是因為什麽,反正祂認不得人。”
帕列斯嘖嘖兩聲,提起這件事祂的語氣也有些微妙:“除非是和祂相處很久或者有明顯個人特色的人,不然祂都記不住。就算你和祂說了話,祂現在也該把你的臉忘記了。祂不認識你,是好事。但如果你認識祂了,在祂面前能控制得住自己?能不失態?”
“到時候你被祂注意也就罷了,還會牽連我。”帕列斯唏噓道,“反正我不想這個狀態和祂對上。”
“……”倫納德抓了抓頭髮,思考無果,隻得歎了口氣,“我明白了,老頭,謝謝你和我說話。”
“謝我幹什麽?我只是不想頻繁地換宿主罷了。”帕列斯的聲音逐漸弱下去,祂在和惡魔的對弈中花掉了不少積攢的力量,現在已經壓不住疲憊,迫切地需要沉睡恢復,“成為紅手套還是別的什麽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不到危險的時候不要吵醒我……”
“嗯。”倫納德堅定地說,“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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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墓園的冷風裡,剛剛復活,十分茫然,不明所以的愚者先生,克萊恩·莫雷蒂艱難地轉了轉頭,頸骨似乎還沒修複完整,有一種類似落枕的疼痛。
真的是好疼啊……他忍不住擰起了眉毛。當整個城市陷入寂靜的時候,因斯·讚格威爾不知道怎麽來到了黑荊棘安保公司。他本來想裝暈,但實在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叛徒一邊咒罵一邊靠近隊長的屍體。隻來得及班門弄斧了幾招,他就被對方殘忍地殺死了,最後一眼是看到對方撿起了骨灰盒。
克萊恩小心翼翼地避開守墓人離開墓園,回憶著剛才自己所做的事情,並且謀劃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前往“希望之地”、“萬都之都”貝克蘭德。
變強的希望、線索和因斯·讚格威爾的行蹤,全部指向那裡,貝克蘭德是非去不可了。還有一件事,就是當他試圖在灰霧之上佔卜“殺死鄧恩·史密斯的凶手”時,突然感受到如墜冰窟般的寒冷和比死亡更深層的恐懼,靈性直覺的警告讓他慌亂地停止了佔卜,回到現實世界後才發現冷汗浸透了後背。
呼……那個凶手比我想象的還要恐怖,灰霧都無法阻擋。明明佔卜「永恆烈陽」的時候都沒有這種感覺,難道說是因為凶手對我抱有惡意?還是說位格上——不,不對,那可是真神,總不可能是比「永恆烈陽」還高,應該是我本身的恐懼放大了靈性直覺。
出門前,他最後一次回頭,遙望向鄧恩的墳墓的方向,最後落寞地歎了口氣,步伐堅定地離開。
默然又走了一陣,克萊恩開始感覺到自身的疲憊。但作為一名“死者”,他除了穿著的衣物,和隨身的黃水晶吊墜、阿茲克銅哨,再沒有別的物品,包括金鎊,包括蘇勒,包括便士,他身無分文。
我現在是不是應該吹響銅哨,讓阿茲克先生來接濟我?……還好手頭還有“正義”小姐之前給我的300鎊,足夠支持我很長一段時間的開銷……今天是周幾?明天把錢取出來,買一份報紙……啊,好困……不能回家……我要做的事情不能牽連梅麗莎和班森……今晚不算太冷,隨便找個地方睡一覺吧……
克萊恩一邊想著,一邊找了個避風的角落,坐了下來,脫掉外套,蓋在身上,背靠牆壁地入睡。
睡了沒多久,他忽然被人推醒,看見了一位拿著短棍的警員凶神惡煞地看著他。
“不能在這裡睡覺!”這個警員惡狠狠地說道,“街道和公園不是給你們這些懶惰的、不想做事的流浪漢睡覺的地方!這是現在《濟貧法》的規定!”
濟貧法?克萊恩愣了一下,因為身份敏感,沒和對方爭執。他拿上外套,剛要離開,又聽見警員不依不饒地說道:“怎麽還有流浪漢,真是晦氣!”
還有?克萊恩被這個詞拖住了腳步,他回頭看向警員,希望對方多說一點。大概是因為克萊恩衣著還算整潔,行為舉止看上去經受過教育,警員沒有立刻惡言相向,而是上下打量了他幾番,用一種不太友善但也算不上厭惡的語氣開口:“你有什麽意見?”
“上周下街發生了大火災,燒掉了大半片街區,你難道不知道?連人帶窩棚全都燒焦了,出警鎮壓的時候還擊斃了不少想要趁機作亂的罪犯!少了這些影響市容的流浪漢,這一周廷根街道的治安都好多了,大家都不用擔心夜晚出行被搶劫。這不是好事?”
“你還站在這裡做什麽?想被逮捕嗎?”
警員抖了抖腰帶上掛著的手銬,面色不善。
克萊恩一時無言。
他不再停留,轉身就走。如果說之前被吵醒確實是有些輕微的起床氣,那麽在聽到這一番發言之後,克萊恩的起床氣已經全部被無法言明的悲哀打散了。他知道不能以現代社會的道德觀念來要求這個時代的人,但是,但是——怎麽能這樣、怎麽能這樣輕描淡寫地把無辜者的死當做值得高興的事情!
流浪漢不是人命嗎?他們只是想要活下去,無家可歸不一定是他們的錯,怎麽能,你怎麽能……
怎麽能用這樣的語氣說出來?!
更讓他心生寒意的是,理所當然地這樣想、理所當然地為此高興的人不知道會有多少。
他在心中無聲的呐喊, 困意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在大街上行走,走走停停,時而迷茫痛苦,時而堅定憤怒。就這樣,他在無人的街道一直獨行到了天亮。
天亮之後,他進入銀行提出了自己的部分財產,置辦了服裝、行李和車票。
在車站裡,克萊恩躊躇不安許久,終於還是無法克制住再見哥哥和妹妹一面的衝動,衝出了車站直奔水仙花街上他們的家。恰逢兄妹二人出門,克萊恩跟在一身黑衣肅穆莊重的班森和梅麗莎的身後走了許久,有一道無形的高牆亙橫在他們中間。
即便隱約知道命運也無法改變的悲哀,只能目睹自己的隊長在自己面前死去的弱小,和親人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認的無奈,平靜的家庭生活在短短數小時內崩塌的痛苦,而自己不得不在危機中艱難求生,想盡辦法殺死一個強大到可怕的仇人的不自量力……種種情緒,重重隔閡,最後都被凝聚在一張塗抹了油彩,笑容誇張而滑稽的小醜臉上。
他躬身將塞維亞菊遞上,看到這幾朵顏色明亮的鮮花終於將妹妹多日陰暗無光的眼神照亮了一瞬。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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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恩的貝克蘭德之旅就此開始。
*如果覺得愛德華做的事情和祂的身份不符,不要覺得意外。因為衰敗君王真正的性格和現在天差地別。目前大家看到的一切喜好、興趣、觀念、為人處世的方法、甚至是說話風格,差不多全是模仿真正的「愛德華·沃恩」,除了祂自己第一人稱的時候的心裡話,其他的基本都是扮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