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1
人類的感情,阿蒙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他靠在牆邊推了推眼鏡,問:“您是在惋惜沒有收藏她的靈魂嗎?”
他以為愛德華會點頭,卻沒想到對方毫不遲疑地否定了。
“做一個有點特色的靈魂還值得我多看兩眼,但是如果想要成為被我收藏的人類,那遠遠不夠格。”
於是阿蒙認真思考,理性反問:“這個星球上被您認為值得收藏的只有理查·恩斯特嗎?”
愛德華嗯了一聲,對這個名字沒多大反應,她的手指輕輕地敲著扶手,看上去多少還是有一些想法的:“我還是比較看好她的,雖然我覺得她活不到被我收藏的時候,不,她肯定活不到。”
“反抗殖民,支持獨立,活罪難逃。”
“不敬神靈,使人覺醒,死罪難免。”
傍晚的陽光照在惡魔身上,惡魔用手中的擋住照在臉上的太陽,那雙黑色的眼睛稍微眯了眯,然後忍不住笑出聲來:“想讓她死有太多理由太多方法了,或者說剿滅邪教根本不需要理由。理查甚至應該感謝孱弱無能的節製派,感謝那個死了的高地王女。如果她還活著,眾神必然會在她和理查之間選擇。”
“一個是隨時有可能被被放縱派毀滅的殘黨余孽、抱緊七神大腿勉強度日的節製派首領,一個是在底層人民中影響力較強但不聽眾神的話的邪教天使,該清除誰,該選擇誰,簡直一目了然。”
阿蒙站累了,也搬來一張椅子坐下。他坐在陽光和陰影的交界處,從口袋裡摸出一塊寶石對著陽光仔細觀察,陽光被折射成無數細碎的光斑,落在臥室的每個角落裡。
“她的理念和想法都是您教導的。”阿蒙閉上一隻眼睛,“這就是您期待的她的‘未來’嗎?”
我期待的?我期待的是看著她的命運自然地走下去,走向她應有的結局,無論結果是死亡還是別的。
像理查·恩斯特這樣已經覺醒了的人,即便我不把舊日紀元的思想傳達過去,她自己遲早也會憑借自己摸索著走上這條道路,覺醒的人類證明了他們依然如同過去那般孜孜不倦地追求幸福,只不過這一次夢想不會實現,理論會被現世打敗。她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但毫無疑問是最強且最有行動力和決心的那個……但是,看吧,曾經的人類的最偉大的思想被如今的世界否定,寸步難行,甚至毀滅,這不就是人類文明的衰亡之證嗎?
“在我看到的她的未來裡……”
被斯厄阿殺死、被正神她們的天使殺死、被七神扶持的節製派殺死,死於末日,死於汙染……
“……早已是漆黑一片,死路一條了。”
開始思考理查的結局的時候,她忽然又想到了阿黛拉。
在阿黛拉還活著的時候,她對理查曾經的奴隸身份沒那麽大的偏見,但也沒多少尊重,就像對待一個普通人,畢竟當時理查已經是恢復了自由的半神。但他們的觀念和信仰時常產生衝突,生於王室的花朵可不是柔弱無知的小白花,她在成長中吸收的不是露水,而是人民和奴隸的骨髓血肉。
她死去的前兩天,似乎剛好是她的外祖父母一家人的藏身之處被羅塞爾的親兵發現的日子。
而帶領那些親兵進行搜捕和清掃的,當然是“自己”。
312
昏暗的廳堂,空蕩的宅邸。
窗外的天空一片漆黑,她倒在地上,心口時她自己刺進去的匕首。她感受著拂面的微風,輕嗅其中的花香和血氣。酒紅色的裙擺鋪開在地上,像一朵開敗了的花。
她還沒有斷氣,
臉上掛著因得償所願而顯得格外恬靜安寧的笑容,時間沒有讓她的美麗失色半分。而惡魔沉默的半跪在旁邊,她沒有預想過這種情況,正在思考救還是不救的問題。“您不用……救我。”阿黛拉輕輕地說,阻止了惡魔可能的行動,血從喉嚨裡漫了上來,但她仍有把一句話說完的余裕。
“我很開心……所以不用、救我。”
惡魔想了想,還是選擇在最後的時間裡問出自己最好奇的問題:“你為什麽要自殺?”
阿黛拉笑了,一邊咳血一邊笑。
“因為我……太愛這樣的您了!”
“所以我不能容忍我如此瘋狂地愛著仇敵!”
像是回光返照一樣,她寶石般的綠眼睛忽然亮了起來,映著牆上燭台裡遙遠的燭光,熠熠生輝。
她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抬起了手臂,用染血的手指撫上她的臉頰,留下幾條長長的血痕。
她的眼神有些癡迷:“不愧是惡魔……”
“直到現在,我依然覺得您……如此完美……”
這句話的尾音和手臂一起落下,像一粒沙子落在風中,轉眼就失去了蹤跡。
她死了。惡魔心想。她不會再和自己說話了。
但自己還沒有得到答桉,於是,沉默了幾秒後,惡魔緩緩地站起身來,對大廳的一個角落發問:
“你的母親為什麽要自殺?”
313
周六的上午,空氣冷颼颼的。學校已經放了寒假,但不舍得外出住宿也不能回家的阿麗亞早早就辦好了留校手續,依然住在空蕩蕩宿舍裡。
她沒舍得乘坐3便士的公共馬車,硬是起了個早,從貝克蘭德大學城區一路走到了東區。
她用獎學金從食堂買了兩份夾肉麵包,一份邊走邊吃,一份抱在懷裡,準備帶給瑪利亞小姐。
從治安相對較好的街道進入東區之後,她熟練地拐了幾個彎,穿過巷子和居住區,來到了瑪利亞名下的一座加工廠裡。沒有什麽糾紛或者法律委托需要處理的時候,瑪利亞總是待在學校或工廠裡。
瑪利亞小姐在十年前就考取了律師執照,當時用的是“黑夜女神信徒”的身份,因為只有黑夜女神的女性信徒在找工作時能不被另眼相待,蒸汽教會雖然也支持女性出門工作,但在魯恩的影響力還沒有超過黑夜和風暴教會。
果不其然,她在工廠裡找到了瑪利亞,但對方正忙著和其他人交談,不好上前打攪。
以瑪利亞小姐的能力,要是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算女性在職場會更困難一些,現在也應該是有名的高級律師了吧……年薪800~1000鎊的高級律師……阿麗亞看著對方身上沾滿油汙的罩袍怔怔出神。
一個搬著箱子走來的人注意到了站在工廠門口空地上發呆的她,主動打招呼道:“阿麗亞?”
阿麗亞急忙回頭,看到了疊在一起的兩個箱子,一雙搬起箱子的手和穿著厚牛仔褲的下半身。她一時沒想到這是誰,回憶聲音才恍然大悟:
“阿德米索爾?”
碰!兩個箱子被堆到角落裡,阿德米索爾甩了甩胳膊和手,回過頭來:“果然是阿麗亞。”
阿麗亞頓感好奇:“你都沒看到我,怎麽知道是我的?”
“這是秘密。”阿德米索爾故作高深地說了那麽一句,然後用手攏在嘴邊,小小聲地說,“這就是我的魔藥的力量。”
“我還知道你今天的運氣很好,但是具體會發生什麽我就不知道了。”
“你以前走路都晃晃悠悠,現在能一次性搬起兩個箱子,魔藥確實神奇。”阿麗亞掩嘴笑笑,和同鄉愉快地閑聊起來,甚至還有些期待地問,“如果成為非凡者,我未來也可以獲得這樣的力量嗎?”
她還是沒有放棄加入巡禮教派的打算,哪怕周圍的人們都希望她能平安地活下去。
阿德米索爾也是這麽想的,因此他微微停頓一下,有些擔憂地開口:“你的夢想不是成為一個女教師嗎?你的身份證明上的信仰也是黑夜女神,未來你肯定可以找到一份穩定優握的工作。”
“公學教師擁有4鎊的周薪,加上獎金和補貼,你的年薪至少有200鎊。穩定了自己的生活之後,你再攢一些錢捐贈給我們,或者來慈善學校裡提供教育也不遲……”
是啊,200鎊,足夠一位單身女士過上很好的生活,只要不鋪張浪費,退休之前肯定能攢下足夠的養老錢。這可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數目……也是自己從小以來的願望,如今終於到了觸手可及的地步——阿麗亞不好意思地笑了,語氣堅定:
“不僅僅是金錢,知識和地位,我想要有更多的力量去幫助他人。”
“就像首領他們幫助我們一樣。”
阿德米索爾知道自己無法改變對方的想法,勉強點了點頭,提了個建議:“其實你不一定要非常強大的力量。善於知識的途徑也有,你可以選擇成為「閱讀者」,這能讓你變得更加聰明,更快地掌握和理解知識。”
聽瑪利亞小姐說,那個知名偵探“艾辛格·斯坦頓”老先生似乎就是這個途徑的非凡者,序列不會太高,但是這位老先生十分出色,很有可能是貝克蘭德某些隱秘聚會的組織者,並且疑似不屬於教會,令人深思……由此可見,即便是中低序列的非凡者,只要被安排在合適的地方,都可以有所作為。
還可以這樣?阿麗亞眼前一亮,她也對自己能否成為瑪利亞小姐一樣的強者抱有懷疑,畢竟她說到底也還在普通女性的范圍內,做過最殘忍的事情也就是殺雞殺魚。
她剛要細問,卻見瑪利亞小姐把和她交談的幾個人送到了門口,雙方看上去心情都不錯,應該是順利地完成了一個單子。
瑪利亞送走了客戶,神清氣爽地伸了個懶腰,然後看向在角落裡聊天的兩個年輕人,笑道:“阿麗亞,你是來問阿德米索爾返鄉的事情的嗎?”
阿麗亞搖搖頭:“上午好,瑪利亞小姐,我這次來是想詢問您基金會裡招聘文員的事宜。”
瑪利亞了然:“你是來幫黛西她們問的吧。”
“我跟其他人商量了一下,定在明年二月,還有差不多兩個半月的時間。黛西已經上周日學校很久了,努努力應該可以來做普通文員,周薪1鎊2蘇勒。”
黛西的成績在周日學校裡算很優異的那類,可以擔任導生,但是比起正式工作崗位的要求還是差了一截啊……連她都需要格外的努力,那弗來亞看來……阿麗亞心裡有些難過,她決定暫時不把這個消息告訴姐妹倆,免得弗來亞喪失學習的動力。
就在阿麗亞暗自思索時,阿德米索爾突然開口,對瑪利亞說:“瑪利亞小姐,下周一我要請假,去辦理身份證明。”
瑪利亞不覺意外:“你想好姓氏了?”
“是的。”阿德米索爾笑笑,“我決定姓‘維利亞納’(阿麗亞猛然轉頭,驚喜地瞪大眼睛),就是廷根濟貧院收養我的諾爾瑪太太的姓氏,我以後會和阿麗亞一起肩負起為她養老的責任。”
“哎呀,這麽說來,我們就都是諾爾瑪太太的孩子了!”阿麗亞高興地拍手,為自己多了一個兄弟感到由衷地開心,“你今年回去的時候會把這件事告訴她吧,諾爾瑪太太肯定也會很……你怎麽了?”
剛才還神色正常和她交談的阿德米索爾忽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安靜下去,他臉上的表情漸漸消失,換成一種不知身處何地般的空洞和茫然。深灰色的眼睛迅速失去了神采,他開始站不穩了,腳下晃晃悠悠,彷佛變回了廷根的那個“小怪物”。
阿麗亞只是初步接觸了神秘學,不明白超凡和魔藥之類的事情,見狀還以為是阿德米索爾舊疾複發。她擔心地想要上前查看,但是被瑪利亞伸手擋住了。
瑪利亞眼睛緊盯著阿德米索爾,對阿麗亞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怪物在原地茫然地踱著步子,嘴唇上下開合,吐出一些不成字詞的夢囈。轉到某個方向時,他突然抬起頭,看了天空的某處一眼,然後劇烈地顫抖起來,表情變得萬分驚恐。
瑪利亞眉頭緊皺,跟著看向阿德米索爾視線所在的方位,見到了遠處的“秩序之鍾”。
貝克蘭德的象征?什麽意思?有什麽災難跟鍾有關系?
就在瑪利亞苦思冥想沒有結果之時,阿麗亞忽然小聲驚叫起來:阿德米索爾猛地轉頭看向了她們,眼睛裡裡遍布紅血絲!
他瞪著眼睛看著她們,然後用力過轉身,掃視了一圈工廠裡正在工作的人們,然後他腳步虛浮、踉踉蹌蹌地走到工廠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突然慘叫一聲,雙目流血,斜斜地倒向地面。
瑪利亞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胳膊一伸撈住阿德米索爾歪倒的身體。只見對方已經氣息微弱,雙眼血流如注,不知道會不會留下隱患。
怪物的嘴唇哆嗦著,用氣音艱難地拚出幾個字,瑪利亞趕緊附身傾聽——
“死了……”
“……他們……都……”
此時,快步走來的阿麗亞在旁邊蹲下,用乾淨的手帕擦拭阿德米索爾臉上血汙,心急如焚地看著瑪利亞。
瑪利亞頭皮發麻,她將阿德米索爾托付給阿麗亞,自己想也不想地衝出工廠大門。但朝著秩序之鍾所在的方向跑了幾步之後,她又再次陷入迷茫之中:這個鍾到底代表什麽?阿德米索爾說的“他們都死了”到底是一場怎樣的災難?如果自己等人不包含在其中,那要怎樣阻止?災難什麽時候會來?會怎麽來?
她對此一無所知。
如果不能做出對應的準備,那就算提前知道有災難來襲,到時候也無法抵禦!
她定在了原地,一時無法進行思考。
阿麗亞從未見過這個情況,雖然恐懼,卻強作鎮定地問:“瑪利亞小姐,阿德米索爾怎麽了?”
“……”瑪利亞勉強凝聚起思緒,轉過頭看向臉色蒼白的女孩。張了張口,頭一次感覺到語言是如此的無力,“……我不知道。”
“阿麗亞,你最近不要再來了。”
“東區很有可能發生危險的事情,你安心地留在學校裡,不要再過來了。”
“那您……”女孩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她頭一次聽到對方用這麽沉重嚴肅的語氣說話,不覺緊張起來,“阿德米索爾也要留下嗎?他已經受傷了。”
“他要留下。”
瑪利亞深吸一口氣,對著阿麗亞認真地說:“他必須留下,我們需要他的力量。阿麗亞,你也趁這個機會好好想想,力量伴隨著危險和責任,你必須好好考慮你的未來,諾爾瑪太太不希望你加入。”
阿麗亞怔住,咬緊嘴唇低下了頭。
聽到女孩的問題之後,瑪利亞突然意識到這座城市裡幾乎無人知道巨大的浩劫即將發生。
在沒有預言大師和擅長佔卜的高序列強者的前提下,怪物的危機預感就是最準確的。
她無言地轉過身,注視著街道上走動的來往行人,面色愁苦未來無望的人們,找到了工作帶著疲憊笑容的人們,笑著嬉戲跑過街道或站在角落裡盯著他人錢包的孩子們,忙碌的婦女和姑娘,為了活著而竭盡全力的東區人民……瑪利亞早就發誓將自己的一生全部傾注在幫助他們活下去、活得更好這件事情上,她永遠都看不夠,也看不完這些紛紛擾擾的景象。
她近乎貪婪地看著這一切,把這些畫面全都刻進自己的腦子裡,刻進自己的心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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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克來恩詐屍的日子,但是等源堡的話,估計還要往後一兩天。
今晚6:30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