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洛特視角的番外篇,轉載於原著獵魔人1:白狼崛起)
丹德裡恩端著滿滿兩大杯啤酒,小心翼翼地走下酒館樓梯。他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詛咒著,從一群好奇的孩子當中擠過,再避開地上的牛屎,歪歪扭扭地穿過庭院。
獵魔人跟郡長說話的當兒,不少村民已經在庭院的桌旁聚集起來。詩人放下酒杯,找了個座位。他立刻意識到,在他短暫的離席過程中,談話沒有絲毫進展。
“我是個獵魔人,閣下,”傑洛特無數次重複道,然後拭去唇邊的酒沫。“我不賣東西。我不為軍隊招募士兵,也不知道怎麽治療鼻疽病。我是個獵魔人。”
“這是門行當,”丹德裡恩又一次為他解釋,“他是獵魔人,你明白嗎?他能殺死吸血妖鳥和幽靈,能夠消滅各種各樣的害蟲。他是靠這個謀生的專業人士。聽懂了嗎,郡長大人?”
“啊哈!”郡長原本因沉思而深鎖的眉頭舒緩了些許,“獵魔人!你早說多好!”
“是啊,”傑洛特附和道,“現在我問你:這兒有什麽我能乾的活嗎?”
“呃……”郡長又思索起來,“活兒?沒準那些……唔……怪物?你是不是問我,附近有沒有什麽怪物?”
獵魔人笑了笑,點點頭,用指節揉了揉發癢的眼皮。
“還真有。”好半晌,郡長得出了結論,“往遠處瞧,瞧見那些山頭了沒?那兒住著精靈,他們的王國在那邊兒。我聽說他們的宮殿是用純金造的。哎呀,先生!真的,那兒有精靈。他們可怕得很。去了那邊的人沒有回來的。”
“我想也是,”傑洛特冷冷地說,“正因如此,我才不想去那兒。”
丹德裡恩放肆地笑出了聲。
正如傑洛特所料,郡長又沉思了許久。
“啊哈,”最後,他說,“好吧,這兒還有別的怪物。肯定是從精靈那邊來的。噢,先生,他們有很多很多,數都數不清。不過裡頭最壞的是那些災星,我說得對不對,好夥計們?”
那些“好夥計們”頓時活躍起來,從四面八方圍到桌邊。
“災星!”其中一個人說,“哎哎,郡長老爺說得對。大天亮的時候,有個白衣小丫頭走過村子,孩子們就死了!”
“還有小鬼!”瞭望塔的士兵補充道,“他們把馬廄裡馬兒的鬃毛都纏在一起了!”
“還有蝙蝠!這兒有蝙蝠!”
“還有多足蟲!身上起疹子全是它們乾的!”
接下來的幾分鍾就在對滋擾本地的怪物們的種種惡行——甚至只是怪物的存在本身——的控訴中過去了。
傑洛特和丹德裡恩聽說了能讓誠實的農夫像醉漢般找不到回家路的迷途鬼和誤導怪;偷喝母牛奶水的飛龍獸;長著蜘蛛腿、在森林裡轉悠的人頭;戴著紅帽子的小妖和一條會趁著婦人於河邊洗滌時搶走衣物的危險梭子魚——如果等得夠久,連女人也會被抓走。
他們還聽說老鬼婆阿南晚上騎著掃帚在天上飛,白天就讓女人流產;磨坊主把橡果粉摻在麵粉裡;還有個家夥認定王室下派的稅務官是個竊賊和無賴。
傑洛特平靜地聆聽著,裝作饒有興味地點點頭,問了幾個關於道路和附近地貌的問題,然後他站起身,對著丹德裡恩點點頭。
“保重,諸位,”他說,“我很快就會回來,到時候我們再看看能做些什麽。”他們沉默地騎上馬,沿村舍和柵欄離開,狂吠的狗兒和喧鬧的孩子們為他們送行。
“傑洛特,”丹德裡恩在馬鐙上立起身,從探出果園圍欄的那根樹枝上摘下一隻成熟的蘋果,“一路上你都在抱怨說工作越來越難找了。從我剛才聽到的看來,你大可以在這兒一口氣乾到冬天。你可以多賺幾個子兒,我的民謠也能有些不錯的素材,所以解釋一下我們為啥要繼續趕路吧。”
“丹德裡恩,我連一個子兒也賺不到。”
“為啥?”
“因為他們說的沒有一個字是真的。”
“呃?”
“他們提到的那些生物根本不存在。”
“你開玩笑吧!”丹德裡恩吐出果核,把它扔向一隻雜種斑點狗,“不,不可能。我剛才看得很仔細,而且我很會看人。他們沒撒謊。”
“對,”獵魔人讚同道,“他們沒撒謊。他們堅信這一切。但這改變不了事實。”
詩人沉默了片刻。
“這些怪物全都……全都不存在?啊!他們列出的那些怪物肯定有幾種是存在的。至少一種!承認吧。”
“好吧,我承認。確實有一種是肯定存在的。”
“哈!是什麽?”
“蝙蝠。”
他們騎馬經過最後一道圍欄,來到輕風吹拂下翻滾起伏的金黃田野——種滿了油菜花和玉米——之間的大道上。
從相反方向趕來的滿載馬車與他們擦肩而過。詩人把一條腿搭在鞍頭上,魯特琴放在膝上,隨意地撥弄出一段思鄉曲調,還不時對路邊經過的那些打扮清涼的女孩們揮手,她們結實的肩頭扛著草耙,發出陣陣嬉笑。
“傑洛特,”他突然說,“怪物還是存在的。也許沒有以前那麽多,也許不會躲在森林裡的每一棵樹後面,但它們是存在的。真的存在。要不你怎麽解釋他們編造的那些?而且他們還深信自己編造的怪物?聲名遠揚的獵魔人閣下,你沒想過原因嗎?”
“我想過,聲名遠揚的詩人閣下。而且我知道原因。”
“我洗耳恭聽。”
“人們,”傑洛特轉過頭,“喜歡編造稀奇古怪的東西。這樣一來,他們自己就顯得不那麽古怪了。在他們酗酒、出千、偷東西、打老婆、餓死老母親的時候,在他們用斧子殺死落入陷阱的狐狸,或者用箭射死瀕臨滅絕的獨角獸時,他們會想起清晨潛入村舍的那個災星,覺得它比自己更像怪物。他們會因此放寬心,更加從容地活下去。”
“我會記住的,”沉默片刻之後,丹德裡恩道,“我會給這事譜曲作詞的。”
“去做吧。不過別指望有太多人為你喝彩。”
他們的馬速很慢,但村落的房屋仍然逐漸消失在了視野中。很快,他們翻過了那片林木叢生的小山。
“哈,”丹德裡恩勒住馬兒,四下打量,“瞧啊,傑洛特。這兒難道不美嗎?該死,真是田園牧歌!視覺的盛宴!”
山勢緩緩下降,通向一塊塊平坦齊整、種植著各色谷物,仿佛鑲嵌地板般的農田。在田地中央,苜蓿葉般的圓形水域閃爍著光澤,四周圍繞著成排的赤楊叢。霧藍色的山脈輪廓高聳於奇形怪狀的黑色森林之上,勾勒出地平線的去向。
“我們繼續趕路吧,丹德裡恩。”
道路帶他們徑直前往湖邊,沿著護堤,經過那些藏匿在赤楊樹叢中,塞滿了聒噪的野鴨、白眉鴨、蒼鷺和水鳥的池塘。在人類的聚居點——護堤修繕良好,鋪滿柴捆,水閘也用石頭和木材加固過——附近能有如此豐富的鳥類活動,著實令人驚訝。排水口沒有絲毫朽壞的跡象,正歡快地淌著水呢。
湖畔的蘆葦間,獨木舟和碼頭清晰可見,深水處更有設下的捕網和捕魚籠。
丹德裡恩突然張望四周。
“有人在跟蹤我們,”他興奮地說,“駕著馬車!”
“不可思議,”獵魔人頭也不回地諷刺道,“還駕著馬車?我還以為本地人都騎蝙蝠呢。”
“知道嗎?”吟遊詩人咆哮道,“我們離世界邊緣越近,你也就變得越機智。我真是等不及想看你變成冷笑話大師了!”
他們的速度不快,所以那輛由兩匹花斑馬拉著,沒載貨物的馬車很快追上了他們。
“籲——!”駕車人在他們身後勒停了馬兒。他身上隻披著一塊羊皮,頭髮長得蓋住了額頭,“讚美諸神,尊貴的老爺們!”
“我們,”熟悉本地風俗的丹德裡恩回應道,“也獻上同樣的讚美。”
“誰知道呢。”獵魔人喃喃道。
“我叫奈特裡,”駕車人大聲說,“我看著你們在上波薩達跟郡長說話來著。我曉得你是個獵魔人。”
傑洛特松開韁繩,任由那匹母馬朝路邊的蕁麻叢喘氣。
“我聽到,”奈特裡續道,“郡長閑扯了好些故事。我瞧見了您的臉色,一點兒不奇怪,我也好久沒聽過這麽些胡言亂語了。”
丹德裡恩大笑起來。
傑洛特認真地看著那農夫,一言不發。
奈特裡清了清喉嚨,“您願意接一份正經活兒嗎,老爺?”他問,“我會酬謝您的。”
“什麽活兒?”
奈特裡目光堅定:“在路上談生意可不好。俺們去下波薩達、去我家裡吧。然後再談。反正您本來也得去那兒。”
“你怎麽知道我要去那兒?”
“因為這兒沒別的路,而且朝著那邊的是您的馬鼻子,不是馬屁股。”
丹德裡恩又大笑:“你怎麽說,傑洛特?”
“沒什麽好說的,”獵魔人道,“在路上談話可不好。我們走吧,尊敬的奈特裡先生。”
“把你們的馬兒拴在車上,坐到車裡來,”農夫提議,“這樣舒服多了。乾嗎非要在馬鞍子上折磨屁股呢?”
“說得對。”
他們爬進馬車。獵魔人舒舒服服地躺在稻草上,伸了個懶腰。丹德裡恩顯然是害怕弄髒那件上好的綠色短上衣,便坐在木板上。奈特裡朝馬兒們呼哨一聲,馬車便沿著牢固的護堤“哐啷啷”前進起來。
他們從橋上越過一條睡蓮和浮萍叢生的運河,又經過一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牧場。目力所及之處,耕地向四面八方綿延開去。
“難以置信,這兒居然是世界和文明的盡頭,”丹德裡恩道,“看啊,傑洛特。金燦燦的麥子,高得能把一人一馬遮得嚴嚴實實。還有這些油菜花,瞧瞧,個頭多大啊。”
“你還對農業有所了解?”
“我們詩人必須了解所有事物,”丹德裡恩驕傲地說,“要不就沒法創作了。學習是必要的,我親愛的好夥計,絕對必要。世界的命運取決於農業,所以農業知識很重要。農業能提供我們吃穿,幫我們禦寒,提供娛樂所用的種種材料,還支撐起了藝術。”
“你在農業對娛樂和藝術的作用方面說得誇張了點兒吧。”
“那就說酒吧,它是怎麽做出來的?”
“我懂了。”
“你懂得還不夠。多學學。看到那些紫色的花兒了嗎?那是羽扇豆。”
“那是巢菜,”奈特裡插嘴,“你沒見過羽扇豆吧?不過你說對了一件事兒,老爺,這兒的東西都特別茂盛,還特別結實。所以這兒才叫做‘百花之谷’。俺們的祖輩把精靈從這塊土地上趕走以後,就在這兒住下了。”
“百花之谷,‘多爾·布雷坦納’,”丹德裡恩用胳膊肘碰了碰躺在稻草上的獵魔人,“注意到了嗎?精靈們是走了,可他們的名字還留著。真是缺乏想象力。親愛的東道主,你們是怎麽跟這兒的精靈相處的?畢竟他們就在路那邊的山裡頭。”
“我們不相處。各管各的。”
“這確實是最好的法子,”詩人說,“對不對,傑洛特?”
獵魔人沒有回答。
.....
“感謝您的盛情款待,”傑洛特把骨杓舔乾淨,丟進空碗裡,“萬分感謝。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們現在就來談那份活兒吧。”
“噢,好,”奈特裡應道,“祖恩,你怎麽講?”
下波薩達的長老祖恩是個神情陰鬱的大個子,他朝迅速收拾好桌上的碗碟、然後離開屋子的女孩們點點頭,又朝明顯面露惋惜之色的丹德裡恩頷首——後者自宴席開始就對她們眉來眼去,還用粗俗的笑話逗她們發笑。
“我洗耳恭聽。”傑洛特說著,望向傳來斧劈和拉鋸聲的窗口。院子裡有人在做木工活兒,濃鬱的樹脂氣息滲進屋裡。“告訴我,我該怎麽幫你們的忙。”
奈特裡看向祖恩。
村長老點點頭,清了清嗓子。“噢,是這麽回事,”他說,“附近有塊地——”
傑洛特在桌子底下踢了丹德裡恩一腳——後者正想出言嘲諷。“有塊地,”祖恩續道,“奈特裡,我沒說錯吧?那塊地休耕很久了,最近才重新犁過,又種上了大麻、蛇麻和亞麻。我跟你說啊,那塊地可好了。一路綿延到森林邊——”
“然後呢?”詩人忍不住了,“那塊地怎麽了?”
“噢,”祖恩抬起頭,撓撓耳後,“呃,那兒有個磨鬼兒。”
“啥?”丹德裡恩嗤之以鼻,“有個什麽?”
“我說了,是個磨鬼兒。”
“啥磨鬼兒?”
“還能是啥?磨鬼兒就是磨鬼兒。”
“魔鬼根本不存在!”
“別插嘴,丹德裡恩,”傑洛特平靜地說,“繼續說吧,尊敬的祖恩先生。”
“我說了,是個磨鬼兒。”
“我聽到了,”只要願意,傑洛特可以非常有耐心,“告訴我,他長什麽樣,他從哪裡來,又給你們惹了什麽麻煩?慢慢來,一句一句說,勞煩您了。”
“噢,對,”祖恩舉起他粗糙的手,一根根地彎過指頭,艱難地計數,“一句一句說。你真是個明白人。呃,是這樣的。他的模樣兒,先生,就像個磨鬼兒,完完全全是個磨鬼兒。他從哪兒來?
呃,是憑空冒出來的。砰、嘭、哐當一下子,然後磨鬼兒就來了。說到惹麻煩,他還真是惹了好些麻煩。但也幫過俺們幾次。”
“幫你們?”丹德裡恩咯咯笑著,努力想把酒裡的一隻蒼蠅挑出來。“魔鬼會幫助人?”
“別插嘴,丹德裡恩。繼續說,祖恩。他是怎麽幫助你的?這個——”
“磨鬼兒,”長老加重口氣,“噢,他是這麽幫大夥兒忙的:他施肥,翻土,驅趕鼴鼠,趕跑飛鳥,照看蕪菁和甜菜。啊,他還會吃掉卷心菜裡的毛蟲。當然啦,他把卷心菜也一道吃掉了。他就這麽狼吞虎咽的,像個磨鬼兒。”
丹德裡恩又笑出了聲,然後揀起那隻啤酒裡的蒼蠅,丟向壁爐邊的貓。貓兒睜開一隻眼睛,責備地看著詩人。
“盡管如此,”獵魔人平靜地說,“你們還是準備雇我去解決他,我說得對嗎?也就是說,你們不希望他在附近出沒?”
“有誰樂意呢?”祖恩陰鬱地看著他,“瞧著自個兒祖傳的地裡有個磨鬼兒?這兒是國王陛下自古賜給俺們的土地,跟磨鬼兒沒有半點兒關系。俺們才不稀罕他幫忙。俺們自個兒有手,對不對?還有,先生,他不光是個磨鬼兒,還是頭惡毒的野獸,而且他的腦袋裡簡直——請原諒——塞滿了狗屎。鬼才知道他在想啥。有一回他弄髒了井水,還追趕一個姑娘,威脅要強暴她,把她嚇得不輕。他手腳不乾淨,先生,他偷俺們的家當和糧食。他經常打壞東西,惹是生非,破壞河堤,還像麝鼠或水獺似的掘溝開渠——有個池塘裡的水全漏光了,裡面的鯉魚也死光了。他還在乾草堆裡抽煙,這狗娘養的混蛋,結果一整垛乾草全燒光——”
“我明白了,”傑洛特打斷道,“這麽說他確實讓你們很煩心。”
“不不,”祖恩搖搖頭,“他沒讓我們煩心,頂多隻算是淘氣了點兒。”
丹德裡恩轉身朝著窗子,努力不笑得太大聲。
獵魔人保持沉默。
“呃,關於這事兒,”直到剛才都默不作聲的奈特裡開了口,“你是個獵魔人,對不?那就對那個磨鬼兒做點兒什麽。我知道你去上波薩達是找活兒乾的。現在你有活兒了。我們會給你應得的錢。不過記住嘍:我們不想讓你殺掉那個磨鬼兒。這絕對不成。”
獵魔人抬起頭,壞壞地笑了。“有意思,”他說,“真少見。”
“什麽?”祖恩皺起眉頭。
“少見的條件。為什麽要對他仁慈?”
“不能殺他,”祖恩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因為這座山谷——”
“別殺他,就這麽回事兒,”奈特裡插嘴,“抓住他就成,先生,要不就把他趕到七座山那邊。到時候俺們不會少給你錢的。”
獵魔人微笑著,一言不發。
“你接受嗎?”祖恩問。
“首先,我想瞧瞧你們的這個魔鬼。”
兩個村夫面面相覷。
“你有這個權利,”奈特裡說著,站起身,“去吧。晚上磨鬼兒在村子裡四下遊蕩,不過白天他會躲在大麻地裡。要不就是在沼澤地那邊的老柳林裡。你可以去那兒瞧瞧他。我們不著急。要是想休息,多久都成。來的就是客,這兒好吃好住,舒服得讓你們都不想走。回頭見。”
“傑洛特,”丹德裡恩跳起身,看著走進院子裡的那兩個村夫,“我完全糊塗了。我們剛剛才討論過虛構的怪物,過了沒一天,你突然就答應收錢去狩獵魔鬼了。每個人——當然除了無知的鄉下人——都知道,魔鬼是編造出來的,只在神話故事裡存在。你這突然冒出來的乾勁是怎麽回事?以我對你不多的了解,你應該不是為了讓我們有吃有喝有住處才自貶身份去欺騙他們的,對不對?”
“當然,”傑洛特做了個鬼臉,“看起來你對我了解得不少啊,歌手先生。”
“這樣的話,我就不明白了。”
“你想明白什麽?”
“根本沒有魔鬼存在!”詩人的吼聲把貓兒徹底吵醒了,“沒有這種東西!見鬼,魔鬼根本不存在!”
“的確,”傑洛特笑了,“可是,丹德裡恩,我向來抵抗不住這種誘惑——親眼看到幻想生物的誘惑。”
.....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獵魔人的目光掃過前方那片遼闊而紛亂的大麻叢,“這魔鬼不蠢。”
“你是怎麽得出這結論的?”丹德裡恩很好奇,“就因為他躲在這片沒法通行的大麻叢裡?任何一隻老野兔都有這腦子。”
“因為大麻的特性。一片這種個頭的大麻田會釋放出強烈的靈氣,阻礙魔法的效力。大多數咒語在這兒都會失效。那兒,瞧見那些長稈兒的作物了嗎?那些是蛇麻草——它們的花粉有同樣的效果。這不是什麽巧合。那個惡棍能感覺到靈氣,也知道他待在這兒是安全的。”
丹德裡恩咳嗽一聲,提了提褲子。“我很好奇,”他撓撓帽子底下的額頭,“傑洛特,你打算怎麽做?我從沒見識過你工作。我想你應該知道些抓魔鬼的法子——我在回憶民謠的內容呢。有一首是關於魔鬼和女人的。有點兒粗俗,不過很有趣。你看,那女人——”
“饒了我吧,丹德裡恩。”
“如你所願。我隻想幫忙而已。你不應該輕視古老的歌謠,歌中有世世代代積累下來的智慧。有首民謠是講一個名叫慢吞吞的農場工人,他——”
“別嘮叨了。我們得把吃住錢掙出來。”
“你想做什麽?”
“在大麻地裡找找看。”
“很傳統,”吟遊詩人哼了一聲,“但不夠優雅。”
“那換了你會怎麽做?”
“開動腦子,”丹德裡恩吸了吸鼻子,“用巧勁兒。比方說找頭獵犬。我會把魔鬼趕出田裡,然後騎馬在開闊地追趕,再用套索捆住他。你覺得如何?”
“有意思。如果有你幫忙,沒準能成,誰知道呢——反正這事至少需要兩個人。可我們不是去狩獵的。我想弄清楚這東西,這個魔鬼到底是什麽。所以我才想到大麻地裡去看看。”
“嘿!”詩人這時才反應過來,“你沒帶劍!”
“帶劍乾嗎?我也聽過些關於魔鬼的民謠。無論那個女人還是那個叫慢吞吞的農場工人都沒用劍。”
“唔……”丹德裡恩四下看了看,“我們要擠到這塊地的中間去?”
“你不用去。你可以回村子裡等我。”
“哦,這可不行,”詩人抗議,“要我錯過這樣的機會?我也想見識見識魔鬼,瞧瞧他是不是像他們說的那麽可怕。我只是問,如果有路的話,我們是不是就不用擠進田裡去?”
“說得對,”傑洛特抬手搭起涼棚,“確實有路。我們走那邊吧。”
“如果那是魔鬼走的路呢?”
“那就更好了。我們用不著走太遠了。”
“知道嗎,傑洛特,”詩人含糊不清地說。他跟隨獵魔人走在大麻地裡那條崎嶇的小路上,“我一直以為魔鬼只是個隱喻,是為了罵人才編出來的:‘見你的鬼去’,‘鬼才知道’什麽的。低地人常說:‘魔鬼給我們帶來了客人’,矮人做錯事的時候會‘鬼哭狼嚎’,還把雜種家畜叫做‘鬼便便’。古語裡有句諺語,說‘鬼臭屁’,意思是——”
“我知道。”
丹德裡恩不說話了,他取下那頂飾有蒼鷺羽毛的帽子,扇了幾下風,又擦了擦自己汗水淋漓的額頭。充斥田間的花草氣息令空氣顯得更加悶熱潮濕。前方出現了彎道,就在彎道旁,道路在一小片踩出的空地那兒到達了盡頭。
“丹德裡恩,你看。”
在空地正中央,有一塊平坦的大石頭,石頭上放著幾隻陶碗。一根幾乎燃盡的牛脂蠟燭豎在陶碗之間。傑洛特在燭淚間那些無法辨認的果核和種子中看到了幾粒玉米和蠶豆。
“不出所料,”他喃喃道,“他們一直在供奉他。”
“看來是這麽回事,”詩人指著蠟燭,“他們為魔鬼點了根牛脂蠟燭。我明白了,他們還喂他吃種子,跟喂麻雀似的。這鬼地方真是髒透了。所有東西都沾著蜂蜜和白樺焦油。究竟——”
詩人接下來的話被一陣響亮而不祥的羊叫聲壓了下去。大麻地裡有東西在沙沙作響,伴隨著重重的腳步聲,接著傑洛特所見過的最古怪的生物鑽出了那片大麻叢。
那生物幾乎有大麻植株的一半那麽高,雙眼凸出,長著一對山羊角和一副胡須。它的嘴巴,那道不斷蠕動的裂口,同樣讓人想起咀嚼草料的山羊。它的下半身覆滿密集的深紅色長毛,一直蔓延到它分岔的蹄子那兒。這頭魔鬼有根長尾巴,尾巴末端那刷子似的毛穗正晃動不止。
“尤克!尤克!”怪物跺著蹄子,吼道,“你們想乾嗎?走!不走我就撞你們。尤克!尤克!”
“沒人教訓過你嗎,小羊兒?”丹德裡恩又管不住嘴了。
“尤克!尤克!咩——”羊角怪物咩咩叫了起來,不知是出於肯定還是否認,抑或只是想叫幾聲而已。
“閉嘴,丹德裡恩,”獵魔人吼道,“一個字也別說了。”
“咩咿咿咿咿咿!”那生物狂亂地叫著,張開大嘴,露出滿口馬齒般的黃牙。“尤克!尤克!咩嗚咿咿咿——嗚咩嗚嗚嗚咩咿咿咿咿!”
“當然,”丹德裡恩點點頭,“你回家的時候可以帶上手搖風琴和鈴鐺——”
“該死的,閉嘴,”傑洛特嘶聲道,“把你愚蠢的笑話留給自己去——”
“笑話!”羊角怪大吼著跳了起來,“笑話?有新的小醜來嗎?帶來了鐵球,對不對?我會給你們鐵球的,你們這幫無賴。尤克!尤克!尤克!你們想要笑話,是不是?給你們笑話!給你們鐵球!”
那怪物一躍而起,手一揮,只見丹德裡恩大喊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額頭。怪物咩咩叫著,再次瞄準。有東西從傑洛特耳邊掠過。
“給你們鐵球!咩咿咿咿!”
一枚直徑一寸的鐵球重重地撞上獵魔人的肩頭,另一枚則命中了丹德裡恩的膝蓋。詩人臭罵了一句,連滾帶爬地跑了,傑洛特緊跟在後,鐵球在他頭頂呼嘯而過。
“尤克!尤克!”羊角怪物尖叫著,上躥下跳。“我會給你們鐵球!下賤的小醜!”又一顆鐵球破空。丹德裡恩捂住後腦杓,吐出更惡毒的髒話。傑洛特跳進一旁的大麻叢中,卻沒能避開打中他肩膀的鐵球。那羊角怪物的準頭很好,而且似乎擁有取之不盡的鐵球。獵魔人艱難地擠過大麻叢,聽見那羊角怪物發出又一聲勝利的叫聲,緊接著是鐵球的響聲、咒罵聲和丹德裡恩落荒而逃的急促腳步聲。
隨後一切歸於寂靜。
......
“好吧,好吧,傑洛特,”丹德裡恩將一只在水桶裡浸過的馬蹄鐵貼在額頭上,“我實在沒料到。一個長著羊角和山羊胡、像頭蓬毛公羊似的瘋子,還跟個暴發戶似的拒人千裡。我的腦袋挨了一下。瞧瞧這腫包!”
“這已經是你第六次給我看了。不比第一次更有趣。”
“真好笑。我還以為我跟著你就不會有事呢!”
“我沒叫你跟著我進去,而且我叫你閉上髒嘴。你不聽話,所以才受這個罪。拜托安靜點兒,他們來了。”
奈特裡和祖恩走進房間。他們身後一瘸一拐地跟著個灰發老女人,她腰彎得像塊椒鹽卷餅。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金發少女攙扶著她。
“尊敬的祖恩先生,尊敬的奈特裡先生,”獵魔人開門見山地說,“在我動身以前,我問過你們是否對那魔鬼做過什麽。你們告訴我什麽都沒做。我現在有理由質疑這一點。我期待你們的解釋。”
幾個村民竊竊私語了一陣,之後祖恩把拳頭放到嘴邊,咳嗽一聲,踏前一步:“您說得對,先生。請原諒。我們撒謊了——現在正後悔著哪。我們本想騙過那磨鬼兒,把他趕走——”
“用什麽法子?”
“在這個山谷裡頭,”祖恩慢吞吞地說,“過去有好些怪物。天上有龍,地下有多足怪蟲,半人怪物,幽靈,大得要命的蜘蛛和各種各樣的毒蛇。我們一直從我們那本大部頭兒書裡尋找對付這些害蟲的法子。”
“什麽大部頭兒書?”
“把書給他看,老婆娘。我說書。大部頭兒書!想急死我嗎!簡直跟個門把兒一樣遲鈍!麗爾,跟這老婆娘說,把書拿出來!”
女孩從老女人雞爪似的手指裡扯出那本書,遞給獵魔人。
“就是這本大部頭兒書,”祖恩續道,“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俺們氏族的東西了,上面寫著對付每一種怪物、魔法和奇跡的法子,不管過去的還是未來的。”
傑洛特翻動著那些厚重油膩、蒙著厚厚塵灰的書頁。女孩仍舊站在他身前,雙手擰著圍裙。她比他原先想的要年長些——她和村裡那些健壯女孩截然不同的曲線欺騙了他。
他把書放在桌上,翻過沉重的木頭封面。“看看這個,丹德裡恩。”
“原初符文,”詩人仍舊用馬蹄鐵緊貼額頭,目光越過傑洛特的肩頭辨認道,“這本書裡的文字比現代語言要古老。不過還是基於精靈符文和矮人的象形文字創造的。句子的架構方式很有趣,那時的人確實是這麽說話的。蝕刻畫和字母花飾都很有意思。看到這種東西的機會可不常有,傑洛特,要我說的話,它應該放在神殿的圖書館裡,而不是在世界邊緣的村莊。看在全體神明的份上,親愛的農夫們,你們究竟是從哪兒弄來它的?你們該不會告訴我你們會讀它吧?你們認識原初符文嗎?你們認識符文嗎?”
“什——麽?”
金發女孩兒湊到那老女人身邊,對她耳語了幾句。
“識字兒?”老女人笑了笑,露出滿口空蕩蕩的牙床,“我?不,甜心。這門手藝我從沒學會過。”
“解釋一下,”傑洛特轉身看著祖恩和奈特裡,冷冰冰地說,“既然你們不認識符文,又是怎麽運用這本書的?”
“只有最老最老的女人才知道書上寫的是啥,”祖恩沮喪地說,“等她快入土的時候,會把知道的東西教給幾個年輕人。聽好了,兩位,俺們的老女人已經到時候了。所以俺們的老女人才選了麗爾做學生。不過眼下這老女人知道的還是最多的。”
“老巫婆和小巫婆。”丹德裡恩喃喃道。
“老女人能記下整本書的內容?”傑洛特難以置信地問,“是這樣嗎,老媽媽?”
“整本可不成,不成,”老女人聽過麗爾的轉述,然後答道,“只有圖畫旁邊兒的那些。”
“啊,”傑洛特隨意地翻開書。那張破破爛爛的書頁上,畫著一頭長著七弦琴狀長角的斑點豬。“這樣的話——這兒寫的是什麽?”
老女人咂吧了一下嘴,仔細瞧了眼那幅蝕刻畫,然後閉上眼睛。
“長角原牛,或稱金牛,”她複述道,“被無知者誤稱為野牛。其擁有長角,常用來衝撞——”
“夠了。非常好。”獵魔人又翻了幾頁,“這兒呢?”
“雲妖精和風妖精種類繁多。有些降雨,有些刮風,有些打雷。若想得其庇佑,需取鐵匕一柄,全新,鼠糞半盎司,蒼鷺脂肪——”
“好,很好。唔……那這兒呢?寫的是什麽?”
蝕刻畫上是個披頭散發的巨人,有碩大的眼睛和比眼睛更大的牙齒,騎了一匹馬。這怪物的右手握著一把貨真價實的劍,左手裡則是一袋錢幣。
“狩魔者,”女人咕噥著,“又稱獵魔人。召喚他乃最為危險之事,盡管有時為情勢所迫,如需要孤身面對怪物與害獸時,惟有狩魔者方可達成。但得小心,切——”
“夠了,”傑洛特嘟囔道,“夠了,老媽媽。多謝你。”
“不,不,”丹德裡恩壞笑著抗議起來,“後面怎麽說?多有趣的書啊!繼續說,老媽媽,繼續說。”
“呃……但得小心,切勿碰觸狩魔者,因此行為將招來獸疥癬之疾。少女更應避而不見,因狩魔者之色欲無人可及——”
“太對了,完全正確。”詩人大笑起來。在傑洛特看來,雖然難以察覺,但麗爾也笑了。
“狩魔者雖貪婪放蕩,”老女人半閉著眼睛,繼續咕噥道,“但汝等勿須多加償付:水鬼,銀幣一枚或一枚半;貓人,銀幣兩枚;鳥怪,銀幣——”
“這些可都是過去的價碼了,”獵魔人嘀咕道,“多謝你,老媽媽。現在請告訴我們,書上哪兒提到了磨鬼兒,又是怎麽寫的。如果你這回能說得詳細點兒,我會很感激的,因為俺很想知道你們過去是用怎麽個法子對付他的。”
“小心點,傑洛特,”丹德裡恩笑著說,“你都用上他們的鄉下口音了。這東西是會傳染的。”
老女人艱難地控制著自己顫抖的雙手,翻過幾頁。獵魔人和詩人彎下腰細看,只見那蝕刻畫確確實實地把那丟鐵球的怪物畫了出來:長角、蓬毛、有尾,還有那惡毒的笑。
“魔鬼,”女人複述道,“又稱‘柳居者’或‘森林神’。對家畜和家禽而言,他可謂惱人的禍害。若想將其逐出村落,汝等需——”
“噢,噢。”丹德裡恩喃喃道。
“汝等需攜果仁一捧,”女人的手指在羊皮紙上遊走,一面續道,“鐵球一捧。蜂蜜一罐,焦油一罐,灰皂一桶,軟酪一桶。於夜晚之時,前往魔鬼之所在,服食堅果。爾後,貪吃成性之魔鬼必會詢問此物是否美味。隨即將鐵球給予——”
“該死的,”丹德裡恩咕噥道,“生瘡的——”
“安靜,”傑洛特道,“好了,老媽媽,繼續說。”
“待咬碎尖牙之後,魔鬼視汝等大啖蜂蜜,必急不可耐。他必渴求蜂蜜之滋味。予其焦油,繼而服食軟酪。少頃,魔鬼必將怨聲載道,但汝應充耳不聞。待魔鬼欲食軟酪時,予其肥皂。魔鬼定將忍耐不住——”
“你們到了肥皂這一步?”傑洛特面無表情地看著祖恩和奈特裡,插嘴道。
“差遠啦,”奈特裡呻吟道,“俺們就到了鐵球那兒。可他剛咬了口鐵球——”
“誰叫你們給他這麽多的?”丹德裡恩的怒氣爆發了,“書上寫得清清楚楚,攜鐵球一捧。你們卻給了他滿滿一大袋子!給了他整整兩年的彈藥,你們這群蠢瓜兒!”
“當心,”獵魔人笑道,“你也開始帶口音了。這東西會傳染。”
“多謝。”
傑洛特突然抬起頭,看著女人身邊那個少女的眼睛。麗爾沒有移開目光。那對眸子是蒼藍色的。“你們為什麽給那個魔鬼送谷子?”獵魔人質問道,“這倒是挺明顯的,他是草食動物。”
麗爾沒有答話。
“我問你話呢,小姑娘。別害怕,跟我說話不會得獸疥癬的。”
“別問她問題,先生,”奈特裡的口氣裡明顯帶著不安,“麗爾……她……有點怪。她不會回答你的,別逼她。”
傑洛特繼續盯著麗爾的眼睛,她毫不退縮。他隻覺背脊傳過一股涼意。
“你們為什麽不用棍子和乾草叉對付那惡魔?”他抬高聲音,“為什麽不用陷阱對付他?如果你們願意的話,他的羊腦袋早就插在木杆上,用來嚇烏鴉了。你們警告我別殺他。為什麽?麗爾,是你禁止他們這麽乾的,對嗎?”
祖恩站起身,腦袋差點撞到房梁。
“走吧,丫頭,”他咆哮道,“帶上老女人,走。”
“她是誰,尊敬的祖恩先生?”等到房門在麗爾和老女人身後關閉,獵魔人追問道,“那個女孩是誰?為什麽她比那本該死的書更讓你們敬重?”
“這不關你的事兒。”祖恩看著他,眼神一點也不友好,“要殘害或燒死女巫,回你自個兒那邊去。這兒從前沒有女巫,將來也不會有。”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獵魔人冷冷地說。
“因為我不想明白!”祖恩咆哮道。
“我注意到了,”傑洛特從齒縫裡吐出這句話,語氣波瀾不驚,“但請別客氣到猜度我的想法,尊敬的祖恩先生。我們之間還沒達成協議。我還沒接受你的委托。別以為找個獵魔人來,給他一兩個銀幣,他就能做成你們做不到的事兒,或者你們不想做的和別人不準你們做的事兒。不,尊敬的祖恩先生。你們還沒雇到一個獵魔人,而且我也不覺得你們能雇到。以你這種拒絕溝通的態度,想也別想。”
祖恩一言不發,目光陰沉地打量著傑洛特。
奈特裡清了清喉嚨,在凳子上扭扭身子,那雙破便鞋在髒兮兮的地板上蹭了蹭,然後突然直起身。
“獵魔人先生,”他說,“別發火兒。我們會說清楚的。祖恩?”
村子的長老點點頭,坐了下來。
“過來的那會兒,”奈特裡開口道,“你們應該瞧見這兒的莊稼長得多好了吧?沒幾個地方的莊稼能跟俺們這兒相比——如果真有那種地方的話。樹苗和種子對俺們很重要,有了它們,俺們就能繳清稅款,還能拿來賣錢和換東西——”
“這些跟魔鬼有什麽關系?”
“那磨鬼兒習慣四處惹事和惡作劇以後,就開始使勁兒偷糧食。一開始,我們把一點糧食放到大麻地裡的那塊石頭上,以為他吃飽了以後就不會惹麻煩了。白費工夫。他偷得更厲害了。等我們把糧食藏進店鋪和庫房,再鎖得嚴嚴實實以後,他就發了狂,他叫啊,吼啊,‘尤克!尤克!’地叫,等他叫著‘尤克!尤克!’的時候,還是逃命比較好。他還威脅要——”
“——乾。”丹德裡恩露骨地笑著說。
“那個也有,”奈特裡讚同,“噢,他還提到要放火。這說來話就長了,他偷不著東西,就要俺們繳稅。他要俺們成袋成袋地帶給他谷子和別的東西。我們很生氣,就打算教訓一下這頭蓬毛畜牲。可——”村夫清清嗓子,低下了頭。
“用不著拐彎抹角兒的,”祖恩突然道,“我們誤會獵魔人了。全告訴他吧,奈特裡。”
“老女人不讓我們揍磨鬼兒,”奈特裡飛快地說,“可我們知道那是麗爾的意思,因為老女人……老女人說的話都是麗爾教她的。我們……你已經知道了,先生。我們聽她的話。”
“我注意到了,”傑洛特的嘴角揚起,“那老女人除了動動下巴,嘟囔幾句她自己都不明白的話之外什麽也不會。而且你們都張嘴盯著那女孩,好像她是一座女神雕像。你們不敢跟她對視,卻努力猜測她的意願。她的意願對你們就是命令。那麽,這個麗爾究竟是誰?”
“您自個兒已經猜著了,先生。她是個女先知。是個賢者。但請別跟任何人說。我們求您。如果消息傳到稅務官那兒,或者不巧讓總督給知道了——”
“別擔心,”傑洛特認真地說,“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也不會出賣你們的。”鄉村裡常見的這種怪女人和少女——無論叫她們女先知還是賢者——從來不受那些向農夫征稅的貴族們的喜愛。農夫們總是把所有事情都拿去請教女先知,而且深信不疑。根據她們的建議做出的決定往往與領主及大諸侯的政策背道而馳。傑洛特聽過不少有悖常理的指令:殺死整個牧群的動物,停止播種或者收獲,甚至是舉村遷移。地方領主們因此反對這種迷信行為,而且手段通常很粗暴,農夫們也很快學會不讓智者公開露面。但他們沒有停止聽取她們的意見。因為根據經驗,智者的話在長遠看來總是正確的。
“麗爾不讓俺們殺磨鬼兒,”奈特裡續道,“她叫俺們照書上說的做。你也知道,這不管用。稅務官已經對俺們不滿意了,要是俺們上繳的谷子比平常少,他非得氣炸了不可。俺們還沒跟他講過那磨鬼兒的事兒,因為稅務官一向不講情面,又不懂啥笑話。這時候你們碰巧路過。俺們就問麗爾能不能……雇你——”
“然後?”
“她通過那女人說,她得先瞧瞧你。”
“她見過我了。”
“對。然後她答應了。俺們知道麗爾啥時候答應,啥時候不答應。”
“她一句話也沒跟我說過。”
“她從不跟人說話,誰也不說——除了那老女人。但如果不答應,她就連房間都不會進。”
“唔……”傑洛特思索起來,“真有趣。這位女先知不光不作預言,就連話也不說一句。她是從哪兒來的?”
“俺們不知道,獵魔人先生,”祖恩低聲道,“不過上了年紀的人都記得老女人的事兒。早先那個老女人也找了個不愛說話的小丫頭,而且也沒人知道她從哪兒來。那個小丫頭就成了我們現在的老女人。換了我爺爺肯定會說,她是老女人的轉世。就像天上的新月。您別笑話——”
“不會的,”傑洛特搖搖頭,“我見過太多這種事了。我也不打算插手你們村裡的事務,尊敬的祖恩先生。我的問題只是為了確證麗爾和那魔鬼之間的關系。你們自己也許已經意識到了這種關系的存在。所以要是你們想和女先知搞好關系的話,要解決這件事就只有一個法子了:你們得努力喜歡上那個魔鬼。”
“您得知道,先生,”奈特裡說,“已經不光是魔鬼的問題了。麗爾不讓我們傷害任何東西。任何生物。”
“當然,”丹德裡恩插話道,“鄉村女先知就像德魯伊那樣是在樹上長大的。德魯伊寧願讓牛虻喝自己的血來填飽肚子。”
“說到點子上啦,”奈特裡露出微笑,“真是說到點子上啦。俺們的問題就跟這一樣。瞧瞧窗外,田地漂亮得跟畫兒似的,但其實有野豬在刨俺們的菜地兒。俺們找到了個法子,麗爾不知道的法子。眼不見,心不煩。明白沒?”
“我明白了,”傑洛特低聲道,“但無論有沒有麗爾在,你們的魔鬼都是個森林神。一種極其稀有又聰明過人的生物。我不會殺死他的,我的守則不允許。”
“要是他很聰明,”祖恩道,“就跟他談談吧。”
“就這樣,”奈特裡附和道,“如果這磨鬼兒有腦子,就表示它偷谷子不是沒有原因的。所以獵魔人先生,請查清楚他想要什麽。畢竟他不吃谷子——至少吃得不多。所以他要谷子乾嗎?刁難我們?他想乾嗎?查查原因,再用獵魔人的法子趕走他。你願意嗎?”
“我會試試看,”傑洛特下了決心,“可……”
“可什麽?”
“朋友們,你們的書已經過時了。你們清楚我在說什麽吧?”
“噢,當然,”祖恩咕噥道,“不清楚。”
“那就聽我說。尊敬的祖恩先生,尊敬的奈特裡先生,如果你們覺得我的幫助只會花去你們一兩個銀幣,那你們就錯得厲害了。”
......
“嘿!”
大麻叢中傳來一陣窸窣聲,然後是憤怒的“尤克!尤克!”,緊接著是作物折斷的聲音。
“嘿!”獵魔人謹慎地隱匿著身形,重複道,“現身吧,柳居者。”
“你才是柳居者!”
“那叫你什麽?魔鬼?”
“你才是魔鬼!”森林神探出腦袋,齜牙咧嘴,“你想乾嗎?”
“談談。”
“你是來拿我尋開心的?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是那些農夫雇你來趕走我的,嗯?”
“對,”傑洛特面不改色地承認,“我來就是為了跟你談這個。我們能不能達成某種共識?”
“我遭了這麽大罪,”森林神咩咩叫著,“你還想輕描淡寫地解決?一點兒力氣也不花?做夢吧你!夥計,生命的意義就在於競爭。強者為王。如果你想說服我,就證明你是最強的。用不著什麽共識,我們可以來一場競賽。贏家開條件。我提議來一場賽跑吧,從這兒到湖堤的那棵老柳樹邊上。”
“我不知道湖堤在哪兒,也不認識那棵老柳樹。”
“要是你知道我就不提議賽跑了。我喜歡競賽,可我不喜歡輸。”
“看出來了。不,我們不賽跑。今天太熱了。”
“真可惜。要不我們換個法子?”森林神露出滿口黃牙,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石頭,“你知道那個叫做‘誰嗓門最大’的遊戲吧?我先喊。閉上眼睛。”
“我有另一個提議。”
“我聽著哪。”
“我們不賽跑也不比嗓門,你就這麽離開。自願離開,不用外力強迫。”
“你這提議簡直就是‘鬼臭屁’。”魔鬼展示了自己的古語知識。“我不會走的。我喜歡這兒。”
“可你完全是這兒的禍害。你胡鬧得太過了。”
“你懂個鬼便便。”這森林神顯然還懂矮人語,“你那提議也跟鬼便便差不多。除非你在比賽裡勝過我,否則我哪兒也不去。要我給你個機會嗎?要是你不喜歡運動,咱們就比猜謎。我馬上給你出個謎,要是你猜出來,就算你贏,我走。如果你猜不出,我留下,你走。絞盡腦汁吧,因為這謎可不簡單。”還沒等傑洛特抗議,那森林神就咩咩叫著,跺著蹄子,用尾巴抽打地面,念誦起來:
“葉兒粉又小,身子鼓囊囊,
粘土裡生長,溪水在近旁,
小芽兒長長,花苞兒憂傷,
假使見著貓,千萬要藏好,
給它瞧見了,整個全吃掉。
好了,它是什麽?猜吧。”
“我猜不出,”獵魔人想也不想地說,“大概是香豌豆?”
“錯了。你輸了。”
“那正確答案是什麽?花苞憂傷……那是什麽?”
“卷心菜。”
“聽著!”傑洛特吼道,“你快把我惹火了。”
“我警告過你的,”森林神咯咯笑著,“這謎語可不簡單。很棘手。現在我贏了,我留下。你走。我希望你,先生,能平靜地離開。”
“稍等一下。”獵魔人悄悄把手伸進口袋,“我的謎語呢?我總有機會為自己雪恥吧?”
“沒有!”魔鬼抗議道,“那我沒準也會猜不出的。你把我當傻子了嗎?”
“不,”傑洛特搖搖頭,“我把你當成了一個懷恨在心的傲慢蠢貨。我們剛剛開始了一場全新的競賽,可你還不知道。”
“哈!是嗎!什麽競賽?”
“競賽的名字叫做,”獵魔人緩緩地說,“‘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你用不著閉上眼睛。”
傑洛特矮著身子,快如閃電地揮了揮手:一寸大小的鐵球撕破空氣,正中森林神的兩角之間。那生物如遭雷擊般仰天倒地。傑洛特借著草稈的掩護靠近,抓緊了它一隻毛茸茸的腿。森林神咩咩叫著,掙扎起來。獵魔人用手臂護住腦袋,但收效甚微。那森林神盡管使不上勁兒,但甩起蹄子來還是像一頭憤怒的騾子那麽狠。獵魔人想要抓住它的蹄子,卻未能成功。森林神甩打著,雙手擂著地面,再次踢中了傑洛特的額頭。獵魔人咒罵一聲,隻覺那森林神的腿滑出了手掌。兩者倒向相反的方向,撞斷了草稈,又被叢生的大麻纏了滿身。
森林神首先躍起,低下長角的腦袋,猛衝而來。傑洛特卻已起身,沒費什麽力氣就躲開了攻擊,還抓住了那生物的長角,用力一扯,將它甩倒在地。他以雙膝緊按著它。
森林神咩咩叫著,衝獵魔人的眼睛吐口水,活像一頭唾液分泌過度的駱駝。獵魔人本能地退後一步,但沒放開“魔鬼”的雙角。急於掙脫的森林神兩蹄同時蹬出——說來也怪——齊齊命中了目標。
傑洛特臭罵一聲, 仍舊不肯松手。他拉起那森林神,把它按在吱嘎作響的草稈上,用盡全力踢向它毛茸茸的膝蓋,然後彎下腰,朝他的耳朵上吐了口唾沫。森林神咆哮一聲,咬緊了牙齒。
“以牙還牙……”獵魔人喘著粗氣,“以眼還眼。要繼續玩嗎?”森林神叫囂著,怒吼著,狠狠吐著口水,但傑洛特緊緊抓住它的雙角,還用力按住了它的腦袋,使得那些口水落到了森林神的蹄子上。那雙蹄子踐踏著地面,掀起一團混合了草籽與塵土的煙雲。
接下來的幾分鍾就在緊張的對峙、相互辱罵和踢打間過去了。如果說傑洛特有什麽心願的話,那就是希望沒人會看到他——因為這一幕實在太荒唐了。
某次踢打的力道分開了纏鬥的雙方,使得他們退向相反的方向,倒入茂盛的大麻叢中。森林神搶在獵魔人之前起身,搖搖晃晃地掉頭就跑。
傑洛特擦擦額頭,氣喘籲籲地追上去。他們在大麻地裡擠出一條路,奔進了蛇麻田。獵魔人聽到馬蹄的聲響,那正是他等待的聲音。
“在這兒,丹德裡恩!這兒!”他大喊道,“在蛇麻地裡!”
只見那匹馬的胸口出現在正前方,朝他直撞過來。他像塊石頭似的被撞飛出去,仰面倒地。世界頓時一片昏暗。
他努力滾向一邊,躲在蛇麻草稈的後面,想要避開馬蹄。他敏捷地起身,可另一個騎手卻駕馬衝來,將他再次撞倒。突然間,有人縱身撲向他,將他按在地上。他的腦後傳來短促而劇烈的痛楚。
然後是一片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