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的夢,似乎都是朦朧的,不可觸碰的,似鏡花水月般的空靈境界。就算是偶然抓住了夢的蛛絲馬跡,也很快便會隨著清醒而悄悄溜走。
我的夢卻截然不同,格外真實,如同身臨其境一般,就像是靈魂和身體一同穿越到了某個不知名的異空間,接著又每天定時定點把我送回現實的世界。
只是,不知是哪位郵差,如此任勞任怨、日夜不輟的寄送著我,既有破碎虛空的神通,又有引領凡人的耐心。
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我在夢中,幾乎可以調動我身體的每個感官,並不存在什麽夢境的絕對意識在支配著我的行為,並不會像他人那樣,如同提線木偶般機械的走馬觀花。
雖然在夢境世界,不能像造物主一般創造萬事萬物,但是如同現實世界一般,操縱自己的肉體,主宰自己的精神,確實是我能夠辦到的。
所以,我在哪?
我在一座巨大的尖塔之中。
這樣的想法,似乎潛移默化的就被某人植入到了我的大腦之中。因為自從我做這個夢開始,我就已經在尖塔之中了,並沒有從外面看過尖塔的外觀。
我在一座拔地而起的巍然巨塔之中!
我甚至記得仰望尖塔時,塔身旁環繞的片片白雲,足以洞見,其不可捉摸的高度。
我卻完全不記得,自己是在何時,又是在何地,見過這般的景象。
但,最讓我驚為天人、望洋興歎的,是尖塔的包羅萬象,其囊獲了所有我見過或是聞所未聞的建築風格。或奢靡,或簡樸;或石雕,或玉砌;或摩登,或古製。
看,那青磚白瓦,雕梁畫棟,漫天仙神目不暇接,赫然是古典道派的建築風格。
再看,那金白相間,圓潤飽滿,慈眉善目的佛陀環繞周身,應當是曾經盛極一時,如今已銷聲匿跡的禪宗建築。
除此之外,高聳消瘦、尖刺嶙峋的暗黑,富麗堂皇、自由奔放的明珠,清雅簡樸、線條明朗的樓閣,雖不能名,心向往之。
各異各異的建築藝術都融入了尖塔的每一層的建造之中。
每次回憶起,我總會覺得,我眼中的這一層又一層,並不是尖塔的樓層,而是一個個民族的歷史剪影,或是一段段歷史的濃縮精華,而這座尖塔毫無疑問,代表的,就是滾滾的歷史洪流的具現化,是人類文明誕生和毀滅的永恆見證。
這種想法近乎於褻瀆,讓我不覺膽戰心驚。
因為,我並不覺得,區區人類,能夠建造起這麽一座近乎於神跡的尖塔,能夠將這些斑駁的文明碎片從歷史長河中拾起,並將它們毫無違和的拚接起來。
那恐怕是神,也唯有是神。
但我偏偏是個無神論者,至少我覺得,此間無神,在我所處的世界並不存在能夠被稱為“神祗”的存在。
即便是道樞對外宣傳著神話時代的真實性,但是我深知那不過是用來粉飾太平的巧言令色罷了。
因為,我已經見過,站在這世界頂端的那一群人了,那不過是一群擁有著扭曲力量的暴徒罷了。我才不會崇拜那群家夥,他們也不過是偏執追求心中妄念的俗人,與我一般無二。
如果真要讓我認個“神祗”作為信仰,那便是我自己了,以我為神,應該並不違背無神論吧。
無神,大概才是我如此堅定的認為,尖塔存在於夢境的最大憑證。
回到塔內,這裡又會是如何一番令人瞠目結舌的景象呢?
每次初入夢境,
我總會站立在一塊巨大的金屬圓盤之上。 金屬圓盤呈亮銀色,表面上雕刻了日月星辰。赤日與血月分庭抗禮,佔據了雕刻的大部分面積,而弱小的漫天繁星只能卑微的拱衛著兩位絕對的霸主,以求苟活的微小空間。
即便是看似卑微的星辰,都蘊藏著我需要孜孜探求的深奧秘密。
我曾經跪倒在地,研究過這些星辰的分布。在我細心比對過南洗澄的《星羅圖錄》之後,我發現它們並非漫無目的的胡亂排序,而是嚴格按照現實中存在的星圖進行著精密的羅列,真正做到了“星羅棋布”。
由此,對尖塔又對了一絲敬畏。
在一陣“叮叮咚咚”的金屬聲後,我來到了一塊木質地板。
眼前的景象讓我想起了大書庫,那座位於龍都的,收藏了全道國孤本典籍的知識殿堂。
一望無際的書的海洋,被散發著清香的檀木劃分出了鮮明的界限。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書亦是如此,唯有這樣才能產生集群效應,將知識的力量發揮到淋漓盡致的程度。
青銅色的機械傀儡蟲,任勞任怨的清理著書籍上的灰塵,檢查著書籍的損壞程度,是知識的,最膚淺的那位保護者。
當然,這裡與大書庫的差別也是顯而易見的。大書庫是一排一排的書架,而這裡是環形的書廊,兩者給人的直觀震撼完全不同。
大書庫是書的圍城,多少會讓你有種面對知識黑洞的壓迫感。
而這裡給你的感覺,卻像是被浩瀚的知識海洋給淹沒,隱隱有種窒息感。
這裡面,存在一個量變到質變的過程。一個好書之人,見滿櫃子的書,他會欣然開始翻閱。
但是,當他面前是,他究其一生都只能看其中萬一的書海,那他會絕望,可能就連打開一本書的勇氣都沒有。
而我是個好書之人,更是個狂人。
我甘願做那個駕著一葉扁舟在書潮學浪中翻騰的弄潮人,只要這裡的書能夠滿足我內心永無止境的求知欲,即便這裡有著能夠超出我認知界限,會讓我一著不慎墮入魘道的禁書又如何,我甘心如此。
我走進了書架,卻意外發現,這裡幾乎所有的書,上面都纏繞著一層薄薄的霧氣,看不清上面的書名和署名。我想伸手去拿書,那書本上卻像是有著某種貼近於法則的禁製,讓我無論如何都摸不到。
但是,這些挫折並不能打倒我,反而會讓我更加興奮。
越是難以獲得的東西,越是有其難以估量的價值。我狀若癲狂般的朝著書架伸出我無知的手,朝著那無止境的黑洞探索。
每當這時,夢境的主人似乎被我愚忠的行為所激怒,在一陣天旋地轉中,我會被驅逐出自己的夢境。
夢醒的我會兩股戰戰,冷汗直***神完全被掏空,往往一天都會像廢人一樣癱倒在床上,這大概就是夢境主人對我冒失行為的懲戒。
對,夢境的主人不是我,我似乎被其他人操縱了自己的夢境。
他,或是她,亦或是祂,是誰?!
如果我在夢境中什麽都不做,安靜的呆在那塊銀白色的星空羅盤上,百無聊賴的在那上面哭爹喊娘,山近日長般的在那上面苦心冥想。
當不計其數的時間被浪費後,那圓盤會快速的轉動起來。接著,它會以你難以想象的速度下沉,那速度讓你的感官完全來不及窺視其他樓層的一絲一毫。
這讓我不禁感歎夢境之主的自私和冷血,即便是一絲一毫的秘密都不願意與他人分享,這倒是像極了俗世的“神祗”們。
最後,那圓盤會降落到一片滿是虛無的黑暗之中。
我所要做的,只是,朝著任何一個方向前進,因為目的地總會是那個地方。
忽明忽暗的微弱白色火焰,照亮了一個由隨處可見的石頭製作而成的,毫無裝飾,手藝粗糙至極的王座。
之所以稱其為王座,隻以為那上面坐著一具骷髏,而我從那具骷髏身上,洞見了無上的意志。
別問我什麽,我對其一無所知。
自從我十五歲,這個夢境就像索命的惡鬼般纏上了我,只要閉上眼,它就會如期而至。
我也曾被這纏人的夢境逼得山窮水盡,走投無路。
但是,夢中注定般的,我看到一本書,是唐鏡所著的《眾生之夢》。
書中提出了這樣一個假說, 名曰“眾生之夢”。即所有人的夢境都連接著一個代表著代表人類所有思想與概念總和的純意識世界,夢境就是連接人類與那個世界的鑰匙和橋梁。
越是在夢境中,自主意識強烈的人,他自身與“眾生之夢”的隔膜就更加的薄弱,那些靈感豐富、思想創新之人無外乎是這類人。
唐鏡的學說讓我如獲至寶,可惜他只出過一本書,甚至找不到一點對其的記載。
即便如此,深陷於尖塔之夢的我,依舊對其的學說深信不疑,堅信我夢中的尖塔就是人類所有思想的結晶體。
我學習精神分析,探求“人”的思想,那是為了尋找解讀夢境的方法,徹底打敗夢境的主人。
我學習賦靈術法,探求“靈”的境界,那是為了有朝一日打破界壁,去到夢境所依存的世界。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閱讀史料,特別是歷史正文,能夠驅散尖塔書廊上的層層迷霧,我便開始以尋找歷史真相為己任的開始了漫長的荊棘之路。
沒有太多的理由,只因為,那是唯一現實可以乾預夢境的途徑,僅此而已。
接觸到第一件尊物,加入史學會,成為歷史學者,幾乎是水到渠成。
因為有個意念支撐著我,驅散迷霧,接觸骷髏,直面無上意志,探求“眾生之夢”的真相。
但是,我常常在無眠的深夜不斷自省,即便書廊上所有的迷霧都被驅散,那又會發生什麽,我的夢,真的會醒來麽?亦或者說,我會陷入一個新的夢境?
吾名陳九野,區區一屆歷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