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一聽秦墨這回答,便知他已經猜出自己來意,當下也不再拐彎抹角,道:「愛卿自己也說了,敬鬼神而遠之,這「敬」字在前,總歸還是要保持些敬意的。」
「那巫祝接受醫館培訓之事,或可轉圜一二,令願者自去,不願者便罷!」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這句話裡的「祀」字放在後世,或許可以有多種解釋,套用在許多地方,但在這先秦時代,它就是字面意思。
祀便是祭祀,戎則是軍事,祭祀甚至排在軍事之前,足可見祭祀祖先或者鬼神,在古人心中的重要性。
而這也從側面表明了巫者的超然地位,上古乃至殷商時期的巫者,通常便是一地的統治者,到了八百年周朝,巫者才逐漸脫離政治中心,但仍有相當大的話語權……
最直觀的例子,便是百越之地,在秦墨去之前,在大秦將之平定之前,巫長牢牢掌控著基層,比國王說話都管用!
當然那是在百越,而在華夏之地,戰國末期各國變法,力圖強國強軍,巫者的話語權早已一降再降,徹底成了祭祀儀式上,專職跳大神的巫祝,不在體制內者,更是要扎根於民間,自力更生糊口。
不過正因如此,反倒是頗得民心!
嬴政得了錦衣衛奏報,大秦各郡縣鄉裡有名望的巫祝們,幾乎都和醫館鬧得很僵,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
加之他自己也崇信此道,所以便借機勸秦墨幾句,給巫祝們留些余地!
秦墨自然了解嬴政的想法,當下點頭道:「陛下即有此意,便照此辦理也好。」
「只不過……不接受醫館培訓的巫祝,以後最好不要再行醫者之事,免得害人性命而不自知,最後還打著祭祀亡魂的名義,再賺一波病亡者家屬的錢財!」
他說的逗趣,讓嬴政莞爾不已。
但莞爾過後,嬴政卻又無奈,能得百姓之尊崇,並且具備名望者,通常是懂些藥理的巫祝。
因為他們能給百姓實質性的好處。
反之,只靠撞大運混飯吃,時靈時不靈的巫祝,百姓其實也不待見,更不會有甚麽名望。
秦墨提議禁止不接受醫館培訓的巫祝不得行醫,好巧不巧又應驗在那些懂得醫藥常識的有名望巫祝身上,形成閉環了。
勸了跟沒勸一樣……
鐺鐺鐺——
嬴政正沉吟思索其中之利弊,後院的木門突然被敲響,接著便是趙高的聲音道:「陛下,夏醫令有急事求見秦相。」
嬴政收回思緒,道:「進。」
木門打開,夏無且急匆匆快步而入,隨即看到君臣二人四仰八叉的泡澡模樣,眼角不禁一陣抽搐,強忍著無語感覺,先是向嬴政揖手一拜:「臣,夏無且,參拜陛下。」
然後,又向秦墨揖手道:「拜見秦相。」
秦墨擺擺手:「夏老何事尋我?」
夏無且挺急的,當下便收了虛禮,開門見山道:「杜縣甲字大醫館派人來傳信,醫舍人陶琿因與當地巫祝起衝突,中了厭勝之術,秦相可要與老夫同去一探究竟?」
這話說的很有講究,明明已經知道中了厭勝之術,後頭一句卻是一探究竟。
顯然,夏老頭根本不信甚麽厭勝術,擺明要去找出凶手!
呼啦——
秦墨豁然自水中站起,眸中帶煞道:「陶老可有大礙?」
陶琿是太醫署的老醫倌,秦墨以往帶兵出征,他必然也是隨軍軍醫一員,乃正兒八經的老戰友。
夏無且面色難看道:「危在旦夕。」
秦墨此時已經跳上岸,不顧渾身濕漉漉,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蹬上靴子掛好佩劍
,
向嬴政揖手道:「臣先去趟杜縣看看,陛下您……」「朕也同去。」
嬴政從池裡出來,邊穿衣服邊道。
秦墨也不廢話,拿出教新卒穿甲的速度,上手幫嬴政三兩下穿戴好,然後匯同夏無且,快步出了後院。
趙高很有眼力勁兒,快步出了別墅客廳,招呼便裝禁衛們,準備護駕出行。
稍傾,一行人策馬疾行,直向內城外而去!
……
杜縣跟鹹陽城挨著,大半住戶都是皇家宗室,這也是嬴政跟來的原因之一。
至於另外一個原因也簡單,他向看看那神秘厭勝之術,到底是個甚麽名堂!
秦墨一行人放開馬速,趕到杜縣大醫館工地旁的醫者臨時營地時,隻用了不到一個時辰。
臨時營地的男女醫者們,許多人都認識嬴政和秦墨,眼看夏無且居然把始皇帝和宰相都帶來了,不禁是又驚又喜,懸著心也放回了肚子裡。
「參見陛下,參見秦相,參見夏醫令……」
醫者們難掩激動,齊齊揖手大禮參拜。
嬴政抬手虛扶:「免禮。」
秦墨和夏無且隨後異口同聲道:「陶老何在?」
有老醫倌出列,指向臨時營地中最大的一頂帳篷道:「回秦相,陶舍人便在那處帳篷裡。」
夏無且偏腿下馬,拎著藥箱往帳篷裡鑽。
嬴政和秦墨隨之下馬,但並未進入帳篷,只是撩開帳簾往裡看了一眼。
……
陶琿精通藥膳之道,只要能調養身體,甭管多難吃,都敢往嘴裡塞,因而保養極好,雖年歲與夏無且一般,卻鶴發童顏精神矍鑠,多少有點仙風道骨的意思。
但……此時的他,早已不複往日之光彩,躺在病床上面容枯槁,鼻間不時發出痛苦呻吟。
夏無且打開了隨身攜帶的藥箱,正在盡力救治。
嬴政扭頭向不遠處侍立的眾醫者問道:「是否有歹人在陶卿飯食中下毒?」
眾醫者齊齊搖頭:「不可能,我們已為陶老洗了胃……陶老愛食藥膳,他的飯食向來不假手旁人……對,歹人根本沒有機會下毒~!」
他們找不到歹人下毒的證據,所以才會疑神疑鬼,派人傳信時直接說是中了厭勝之術。
排除法的道理,古人也並非不懂,排除下毒的可能之後,余下再怎麽匪夷所思,也多半是對的!
嬴政恍然頷首,沉吟著又看向帳中病榻上的陶琿,丹鳳眼中閃過諱莫如深的敬畏之色,輕輕放下帳簾。
但就在這時,秦墨卻開口了,冷然道:「依著諸人所言,必定是有歹人給陶老下毒了!」
嬴政為之一愣,不明白秦墨怎麽會得出與諸人,與他完全相反的結論,奇道:「何以見得……陶卿之飯食不假手他人,歹人如何能下毒?」
秦墨指了指眾醫者,肅然道:「陛下,正因為陶老藥膳與諸人不同,所以才只有他中毒,而諸人卻皆沒有中毒。」
嬴政若有所悟,秦墨這思路倒也對:「陶卿自己烹製藥膳自己食用,如何能為歹人所趁呢?」
秦墨不置可否道:「縱然陶老自己烹製藥膳從不松懈,可誰能保證烹製藥膳所用之食材和藥材沒有問題呢?」
「眾醫者被分派來此地,已有數日了,來時所帶之食材藥材,應是已然用盡了……現今所用之一應食材藥材,恐是從附近鄉民手中購買吧,若有人暗藏歹心,將一些毒物摻雜其中,也未嘗不可。」
最後一句話,他是向眾醫者說的。
眾醫者稍稍愣神之後,卻是齊齊點頭:「正是……正是自鄉民手中收購。」
嬴政啞然,再次挑起帳簾,看了眼正在被夏無且救治的陶老頭,丹鳳眼中諱莫如深的敬畏,已然是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凶厲煞氣!
「不過,歹人明顯是針對身為大醫館之首的陶老,想要把摻有毒物的食材藥材精準送到陶老手中,還要能騙過陶老的法眼,也並非一件容易事……」
秦墨如同自言自語般呢喃了幾句,再次看向眾醫者問道:「可報了官?」
說來也是愚昧好笑,在這先秦時代,用厭勝之術詛咒人,也是要入刑的。
但這也又從側面證明了,巫事是何其的深入人心!
「報了……內史府派了本縣縣尉帶人來查探……先前問了我們一些問題,此刻也不知跑哪去了。」
醫者們忙是七嘴八舌回答。
秦墨微微皺眉,正想再說點甚麽,卻見臨時營地外,一位看著很眼熟的年輕官員,帶著一群全副武裝的役卒,大步走了進來。
「陳平?」
秦墨認出了那年輕官員,卻是啞然。
他可是知道的,前次中樞大考,陳平的成績不算好,排在一百名之外,但沒想到的是,嬴政居然給他任命到了杜縣做縣尉。
也不知是這家夥運氣好,還是嬴政的識人之能,再次超常發揮,看出了陳平是有真才能的,故而有意重用……
或許,就像秦墨當初安慰名次靠後的考生們那般,中樞考試的成績終究只是個參考,未來能達到甚麽成就,還要看任事之能。
而嬴政給一眾考生任命時,是逐一召見奏對過的,考生有沒有真才能,大抵心裡都有個數!
「下臣,杜縣縣尉陳平,參見陛下……參見秦相!」
陳平此時也看到了秦墨和嬴政,忙是領著役卒們,三步並做兩步,迅速來到近前,誠惶誠恐的大禮參拜道。
嬴政或許也對陳平印象深刻,竟還沒忘記這個在中樞大考中,隻取得一百名開外成績的年輕臣子,抬手虛扶道:「陳卿平身,朕聽聞你在探查陶卿之事,進展如何?」
陳平再次揖手而拜,答道:「下臣已有所獲,陶老公昏迷不醒,乃是被歹人下毒所致。」
說著,向身後全副武裝的役卒一揮手,喝道:「把嫌犯趙忞帶上來。」
役卒們聽令,立即將一位帶著枷鎖,留著花白胡子的半老老頭,推搡出來。
嬴政詫異的挑了挑眉,頷首道:「善,秦卿方才還說,陶卿定是被歹人下毒,沒成想你卻已經抓到嫌犯……朕果然沒有看錯陳卿,你是個有才乾的!」
陳平強忍激動,謙遜道:「此乃下臣分內之責,不值陛下一讚!」
嬴政捋須點頭讚賞,口中不無好奇的問道:「不知陳卿如何抓獲這嫌犯?」
陳平稍稍沉吟,心中組織了一番語言,繼而道:「下臣不信厭勝之術,先前詢問眾醫者,陶老公所食之藥膳食材,營地中是否有剩余,又在陶老公自己的住處搜撿了一番,找到一株已經用了一半的遼東山參。」
「那遼東山參,營地藥材中沒有,只有陶老公這裡有……據醫者們說,乃是附近鄉老,也就是這嫌犯趙忞,割愛賣給陶老公的,彼時陶老公還與醫者們炫耀了一番。」
「臣斷定是那遼東山參有問題,便切碎了出營找家畜喂食,果然家畜暴斃而亡!」
嬴政邊聽邊點頭,最後丹鳳眼鎖定那趙忞,問道:「爾乃我皇室宗親?」
杜縣的贏姓趙氏多如狗。
趙忞早已嚇得癱軟在地,訥訥道:「理應喊陛下一聲族叔。」
嬴政嘴角一抽,心說你年歲不小,輩分倒是挺低,嘴上則厲聲道:「身為宗室子弟,焉能知法犯
法,毒害朝廷臣子?真當秦法不殺宗室嗎?」
趙忞被他這厲聲一斥,好懸沒直接尿崩,一頭戳在地上,磕磕巴巴辯解道:「臣侄也冤枉啊……那遼東山參原也並非臣侄所有,乃是前些日一位走私商賈從遼東販來,至鄉中賤價售賣……臣侄貪其便宜便買下了,想著等咱大秦平定朝鮮之後,再拿去鹹陽西市售賣,也能小賺一筆……」
「陶老公兩日前下鄉收藥材,路過我家做客,見獵心喜便出高價買了……臣侄若知那山參裡含有劇毒,便是自己吃了去死,也不敢賣給老神仙啊……」
嬴政聽他說的情真意切不似作偽,不禁為之愕然,與秦墨面面相覷。
而後,君臣二人一起看向陳平:【這甚麽情況?】
陳平面對兩人的狐疑目光,卻是鎮定揖手道:「那走私商賈,乃是關中口音,而且是鹹陽附近的口音。」
「另外,那走私商賈出現之時,乃是眾醫者開始收購藥材之後,必定是故意為之,設計好的謀算陶老公!」
「所以,臣隻說這趙忞是嫌犯,他……只是被人利用的蠢蟲!」
秦墨砸了咂嘴,有點佩服他的腦洞,好奇問道:「那誰是真正主謀,你有定論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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