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灣古鎮,依山畔水而建,主街橫豎兩條長街相連呈“7”字,新街舊街只是叫法,都是年代久遠的古街。
鎮上新街路寬闊丈余,路中央同樣是長條麻石,麻石正中有長時獨輪土車壓成的高低起伏一條車轍印,麻石邊用鵝卵石鋪就路面,誰店門前的路要是不維護好,會被十裡八村看不起,買賣都做不下去。
路兩邊是幾乎相連的二、三層的木樓和少數青磚灰瓦房,閣樓配上雕窗高端氣派,屋棱交錯,一眼看去灰黑色,極少見有修複的木板雜色,古色古香。一樓是門臉,店門寬敞,都是一塊一塊拆裝的門板樣式,二、三層閣樓存貨和住店家夥計。
舊街街道寬半丈,抬頭向天,天見一線。
個別蠻橫店家,防火用水甌立於樓間門旁,讓路人總盼著龔老太爺能來街上逛逛,老太爺心情不好的話,會讓夥計搬走砸掉,防火大甌都是放樓,這個水甌不是蓋了厚木蓋,那味道能揚一條街。
古鎮主街全是門店,方圓幾十裡最全最大的集鎮,周邊不遠都是村落,二條長街獨佔一條的龔大善人住鎮邊龔家村。龔大善人築橋修路,討飯者上門都是一大碗米飯,門房還會倒碗燒過的開水。這年月討飯者是流走的,自古我們傳統臉面比命重,哪怕討飯也不會賴著一個地方不走。
青黃不節間,龔大善人家放的種糧、錢財,印錢算的最低,也從不強會帳。沒什麽“無賴子”,賴子的名聲能背幾輩子,他家以後男的討不到媳婦,女子賠大錢也沒人要。真還不上帳的,年前可上門解釋,也可於年關和逐村收帳的帳房說明實情,認帳只是還不上不算丟臉。
鎮上政府有要推行的政策,棘手的事情,請教過老太爺,事就成一半。
我們到古鎮剛好半響午,喧鬧人流,挑擔的互相避讓,推獨輪車算大爺,按著路中間車轍印走,霸氣非凡。獨輪車上倚坐著老太太讓人敬佩,小腳是不耐走遠路的,推長輩趕集是孝順。老太太,裹腳的很多,流行,後來不提倡裹腳,但家境殷實的還是會讓女子從小裹腳,傳統。推車上倚坐的小媳婦,更是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裹腳小媳婦不論模樣,小腳參與不了大多數農活,不用辛苦勞作更顯年輕白淨水靈。
想亂跑被拎著脖子正踢騰的小子,咬著手指瞄著飴糖擔子走不動道的小閨女,嬉笑怒罵著討價還價的主婦,低頭咬耳挑著針頭線腦和小首飾的大姑娘小媳婦們,憨厚的漢子是跟班和挑夫,加上熱情的夥計和肅穆的掌櫃,人聲鼎沸,鮮活古鎮。
劈柴擔子放到熟絡店家後堂,各自帶上準備交易的東西和一大捆舊鐮刀,約好中午街頭再碰頭。我把三叔家小子手上野雞要過來,去給龔老太爺送麻雀乾,空手上門是不知禮數,禮多人不怪,還會禮尚往來的嘛。
臨出店門,接過掌櫃的遞過來一小袋劈柴錢,抓一點銅子給田芽子,讓大家各辦各事。和掌櫃的拉扯兩句才知道,他家龔老太爺在南街頭曬谷場,和鎮政府大人們在那開會,把幾年未出村的老太爺請過來,也不知什麽大事,剛好去瞧下熱鬧。
左手一個布袋子,右手兩隻野雞,東看西瞧逛蕩到南街頭。人山人海擠不上前,曬谷場旁地勢高的地方,一排五把椅子坐著四鄰八村有名望的村佬,旁邊拚一起的兩張八仙桌,坐著幾位中山裝機關要員,前台中間一位年輕中山裝在吼著什麽,手上揮著大紙有點西斯底裡。
擠不過去,把人擠急眼,
為了不挨揍,一機靈道:“叫你讓就讓啊,找龔老太爺辦大事呢,耽誤老太爺的事你吃罪不起。”這話太好使,好使過頭,本以為狐假虎威不挨揍就算我機靈,沒想到前面一個拍一個,硬是給我留下一個道直通前台。 我納著悶的就走到高坡邊,見那年輕的中山裝也不喊了,直愣愣看著我,那帶點激動的眼神和嘴角唾沫星子,真讓人嫌棄。從邊上走上高坡,就見到龔老太爺也在那端坐,這些年跟著爹爹去龔家村賣過谷子,見過龔老太爺的面像,還能認得。
老太爺微白胖,老年斑不多見,平肩散發幾乎全白,小胡子還有點黑色念想,今日也穿一身中山裝未著大褂,手上一把小茶壺不時吱溜二口,旁邊幾個夥計正撐著把大油紙傘給老太爺擋太陽,這派頭把邊上老頭羨慕的直癟嘴。
見老太爺看過來,緊走幾步忙抱拳給老太爺見禮。“老太爺,您安康,給您佬見禮了,我是嶺上王家村的。”
“老王家的?你行幾啊。”
我愣了下才反映過來。“我爺走了兩年了,我爹行二,我老二家的。”趕緊矮下身子讓老太爺拍肩。
“嗯,棒小夥!”
“老太爺,這野雞肥,還是活的,孝敬您的。這是麻雀乾,我爹他們都自己動手清理的,不讓我們碰,家裡小孩輪流用扇子趕蒼蠅,保證一隻蒼蠅都沒下過嘴,知道您佬講究,熏乾時都是用的好米,沒用糠,您佬聞聞這味,這香的……”怎麽賣力現寶都不為過,老太爺出了名大方人,賞錢肯定不老少,想想就美,讓夥計把東西接走,見有個中山裝過來和老太爺叨咕,忙退後幾步,非禮勿聽。
老太爺招了下手,忙上前聽招呼。“芽子,幫老爺個忙唄,幫老爺想辦法喊動下面人去武漢做工啥。”
“武漢?啥子地方,遠唄?”
“有點點遠,老爺我先給發厚賞呢。”
“行嘞,您佬就瞧好了。”站前兩步大喊:“下面的,龔老太爺雇短工了誒,去的先賞……”轉過頭對老太爺比了二個手指頭,輕聲:“兩塊?”看老太爺微點頭,忙轉過來狂喊:“厚賞兩塊了啊,兩塊大洋了啊,工錢回來按平常的一下結,別給臉不要啊,老太爺的面子誰敢不爽快點試活下!”反覆高喊好幾遍,才稀拉上來幾個家貧靠打短工補家用的,也是平時受惠深厚的人家,去年輕中山裝那上名冊。
“老太爺,您看,事辦的可爽利?”
“芽子,事行,你也過去把名字寫上。”
“我也去?”
“應該要去的吧,你帶的頭,不去能行?”看眯眼淺笑的老太爺,總感覺上這老頭當。
終於明白,終於知曉情況,老頭蔫壞, 挖個坑讓我踩。全國發大水,水漫武漢一個多月,據說死人無數,“皇帝”都下旨全國求援,民間的說法,官方的說法是蔣委員長前兩日已公開號召全國人民救災,全國性大水災,災情太重大,武漢尤甚,各地有能力者,火速幫助政府救災於武漢。
武漢離我們這一千多裡地,就我這連縣城都未去過的人,不敢想象那有多遠。路程太遠,老太爺也不好出面叫人去,中山裝才搖著報紙喊的口吐白沬,總有明事理的知道武漢,互相一傳一千多裡地,都搖頭看熱鬧。鄉下人善又不是棒槌,那麽遠還送糧食,送命吧?結果我這棒槌,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跳出來作死,自己作死別人也不好攔著。帶頭作死自己不去,萬一有人出事,可是真會來挖祖墳的。
哭喪著臉來找老太爺。“老太爺啊,您佬坑我,能作廢嗎?不行全不去得了。”
“芽子,你說呢?”老太爺也有點無奈。這老頭一點都不可愛。
“我這都哭給您佬看了,過一個月可要開始割禾,家裡少我怎行?”
“割禾還早吧,應該不用很久,老爺我再給你補活點,行不?”
無奈的、大膽的、無恥的、作死到底的嚷嚷道:“我要一頭牛,大水牛!”
“大水牛?死芽子也敢開這口?”把老太爺逗樂,又心疼作死的晚輩。“中,給你頭牛犢子。”
“老太爺就是大氣!黃牛犢子可不要,要水牛的。”
見老太爺又快被氣急眼,忙道:“我還可以帶個人去,我們去兩個人,去倆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