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時間。
第六天。
終於出太陽了,陰雨連綿的天氣告一段落,這陰冷的日光像是在嘲笑著程野的自不量力。
也似乎在彰顯著遊戲的不懷好意和洋洋得意。
似乎在說:你的死期快到了哦。
程野打了個哈欠,感覺渾身酸痛。
他低頭查看。
果然,昨天挨揍的地方都是青紫的痕跡,不過這次蘇如兒很懂事地沒有打臉,脖子這種地方,套個衣服就看不見了。
程野按照往常的慣例,出去和爸爸媽媽吃早餐。
因為恢復了全部記憶,他和這個家有了疏離感。
父母和往日並沒有什麽兩樣,絮絮叨叨的滿是愛意。
只有程野知道,他們之間並不是親人。
他盡量乖巧地扮演好兒子這個角色,吃完飯後找了個理由出門了。
今天晚上他會結束這個副本。
現在,他想抓緊時間驗證一些自己的猜測。
到目前為止,他已經下過三個副本了。
每個副本他都有些太過真情實感。
除了自身的原因,他還有點懷疑這個世界。
按理說,一個遊戲副本,並不需要完整的世界。
只要一個區域就夠了。
比方說一間房子,一個高校,或者說一個村莊……
就算地圖再大一些,像吃雞遊戲,有很多城市,高山峽谷,甚至大海……
這都沒有關系,多建些模,渲染出來就好了。
只是一串數據。
可是,現在這個副本有完整的社會生態系統。
所有人似乎都有著完整的情感和邏輯。
學校出事了立刻有人封鎖消息,穩定事態。
警察立刻過來查案。
論壇真的有上萬人在討論,他們擔憂,恐懼,害怕,或者嘲諷,都有著自己的情緒。
所發布的內容都是存在思維邏輯的,並非系統隨機生成。
而電視裡有著不同類型的節目,有直播有錄播。
手機裡有外賣軟件,是真的可以下單購買。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軌跡,仿佛這裡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如果這個世界是虛擬的,這些東西都是完全沒必要的,多佔內存......
副本地圖只要能做任務就行了,又不是去旅遊,配套那麽多沒用的設施做什麽?
可是現在,所有人都顯得那麽智能,這根本不是用簡單代碼就能解釋的。
為了他這麽一個小副本,做這麽大的建模構圖,合適嗎?
所以,程野懷疑。
這個副本是真實的世界,而這裡的每一個人,其實都是真正的,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為了驗證這個猜測,他想在這個城市到處轉轉。
看看隨機遇到的陌生人是不是也是如此靈活生動,擁有自己的思維……
他朝著公園的方向走去。
看見裡面有許多老人在鍛煉身體,小石桌旁圍著一堆老頭,在下象棋。
老太太們則霸佔著空曠的廣場,跳著說不上來的舞。
長椅上坐著一些閑暇的老人,他們說說笑笑,聊著不同的家事。
有大爺拉著二胡,面前坐著一排排老人,就像幼兒園裡排排坐的小朋友。
公園的各處有各景,小小的一處卻展現人生百態。
程野穿過公園,一路往下走。
這一路上,他看到了許多人的人生,有小朋友在前面奔跑,媽媽在後面追。
有小情侶偷偷摸摸擠在小樹林,也不怕蚊子咬。
在公園的中間有個小型遊樂場,一些無聊的人們坐在大秋千上安逸地享受生活。
......
這一切,都和他過往在地球上的生活沒有什麽兩樣。
他繼續向前走,出了公園後,隨機進了一個服裝小店。
店面很小,但是很乾淨。
店員拿著手機在無聊的玩耍,看到程野的那一刹那,就放下了手機。
“您好,您需要點什麽?”客客氣氣的聲音。
“我女朋友快要過生日了,想給她買件裙子。”
“女朋友啊。”店員笑了起來:“看你的年紀也不大,女朋友更適合穿這種粉粉嫩嫩的衣服,皮膚如果不是很白,可以試試這種薑黃色的,特別顯白。”
店員介紹著旁邊的兩件衣服。
“看著確實是挺好看的……”程野表露出想買的意圖,然後話鋒一轉:“我女朋友最近跟我鬧脾氣了,你說怎麽哄她才會開心啊?”
他臉上掛上了為難的表情,似乎真的為情所困。
店員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姐姐,她瞥了
程野幾眼,或許是覺得他年紀不大,捂著嘴笑了。
“鬧脾氣了?”
程野點點頭,苦惱地思索著:“我早上給她買早餐,買錯了她喜歡的口味,她覺得我不在乎她……”
店員小姐姐又笑了:“這看你是不是想跟她長久的走下去了。”
“怎麽說?”程野露出一臉期待的表情。
如果是ai,對方就會順著自己的邏輯說話。
如果不是,她會展露自己的思維邏輯並重新拋出一個全新的觀點。
這是人和ai最大的不同。
“如果是想一直在一起呢,大家的關系都是平等的。如果事情確實是你錯了就好好道歉不要像哄小孩一樣,如果事情確實是她錯了,就跟她講道理。”
“像這件事呢,是她不講道理了,人怎麽能因為一件小事就否認一段關系中對方所以的好呢?那麽多美好的瞬間,卻隻記住了今天沒有買對麵包,這樣是不對的。”
“……兩個人長久的相處,總不能是一方一直遷就另一方的。”
“......”
小姐姐侃侃而談,像是回憶起了自己的曾經。
程野睫毛微微閃動。
果然是真實的世界嗎?
程野和店員小姐姐道了謝,沒有買那兩件衣服,反而買了更貴重的首飾,準備送給陳俊的媽媽。
今天晚上他就要結束這個副本了,也不知道……
他走後,陳俊會怎樣。
如果這個世界是真的,他現在傳到了陳俊的身上,那等他走了,陳俊會面臨什麽呢?
是死,還是只是模糊了一段記憶?
程野無從判斷。
但無論是什麽,就算是死了,這個世界肯定會繼續照舊運轉下去,沒有人會在意一個微不足道的大學生。
可是他的父母呢,他的親朋好友呢,一定會傷心的吧?
想到這,程野眼眸垂下。
不禁想起了第一個副本的父親。
他是真的失去了乖巧的兒子,失去了期盼的未來。
緊接著,他想到了第二個副本的女兒。
他藏在褲兜的尾指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閃動。
似乎是有風襲來,才惹得他眼眶發酸。
他記起來當時送女兒上學排隊的時候有人說,他一年前就開始失憶了。
而他的女兒看到他不記得卻完全不覺得意外,甚至還主動幫他找借口。
程野隱隱有了一個猜測。
他女兒,可能很早就知道這個世界是虛假的了。
她從一年前開始,就在和不同的玩家相處,她自然而然地喊玩家爸爸。
在關鍵的時候為玩家開脫,維護玩家。
她早就知道她父親不在了。
想到這,程野有些難受……
而他不知道的是。
在他那天走後,女兒落寞地說了一句話。
“爸爸,我想你奧。”
或許,程野是他相處過的父親中,最好的一位吧……
........
夜幕降臨,程野走在街上。
他收斂了情緒。
不知為何,他覺得有些冷,收緊了自己的外套。
夜裡的風太大了,吹得他額前的碎發來回掃動。
不知不覺,走到家樓下。
周圍,燈火通明。
或許此刻有人歡聲笑語,或許此刻也有人同他一般悲戚。
人類的悲歡總是不盡相同。
有人歡喜有人憂。
在這個世界裡,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和他一樣,也被系統分配到這個地圖做任務。
他們或許曾經擦肩而過,卻不知道彼此都是玩家。
……
程野推開了家門。
家裡十分溫馨,桌上早就擺好了飯菜,媽媽還在做最後一道紅燒排骨。
她風風火火地快速走過來,給程野遞上茶水:“你這孩子,一出去就是一天,要不是你爸說你可能有重要的事情,我早就打電話催你回家了。”
程野笑笑,接過茶水。
莫名地有些眼睛發酸。
這麽好的父母,怎麽會攤上這樣的事呢。
希望他離開後,陳俊還能好好地活著。
爸爸打著哈哈說道:“孩子大了,你老限制他幹嘛。”
說完打開了電視,家裡瞬間熱鬧了起來。
一家人坐在餐桌前,朗朗的笑聲頓時從屋內傳出,在空靈的夜晚遠遠的回蕩開。
……
夜晚,程野準備入睡。
這應該是他最後一晚待在這個世界。
他想起
來之前楊村花說過,中級副本不會給任務提示,基本上就是一個遊戲名或者一句話讓人猜。
他這個任務雖然也不像初級副本一般給出了明確的任務。
可是卻給了一個前景提示(想念一)。
所以這個副本的難度應該是三級半。
就如同遊戲所說,只是提升了難度,或許是為了接下來自己的升級任務做準備吧。
程野閉上雙眼,不再想那麽多。
入夢。
結束一切吧。
……
身下的嬌香軟玉突然變成了白骨,柔情似水的雙目成了黑黝黝的大黑洞。
程野身體一顫。
蘇如兒氣笑了。
她手中薄如蟬翼的絲帶還沒變身,她保持著躺著的姿勢,撐起自己腦袋。
程野果斷穿好衣服。
一臉嚴肅:“得罪了。”
蘇如兒手中的絲帶緩緩變形。
程野十分認真:“別打臉,友情切磋。”
蘇如兒站了起來。
程野想了想,可能還是得讓她抽幾下消消氣,不然副本可能還是通關不了。
蘇如兒向程野發起了攻擊。
程野盡量的靈活躲閃,讓自己少受一些傷。
蘇如兒勢如疾風疾如閃電,比程野剛剛還快。
或許成為了鬼,不受重力約束,蘇如兒靈活自由。
鋪天蓋地的鐵絲從四面八方而來,不一會兒,程野就渾身傷痕累累,皮開肉綻。
他背倚靠著強,讓自己稍微有個支撐點。
好在,只要san值不掉,脫離副本將會一切如初。
“絕望嗎?”
還是這句話。
蘇如兒走到了程野的面前,平靜地問她。
她的聲音宛如芙蓉泣露。
程野回想起前景提示裡的畫面。
蘇如兒穿著一身紅色的嫁衣,臉上掛著柔情的笑意,陳少在幫她穿鞋……
是啊。
蘇如兒當時得有多絕望。
陳少最後幫她贖了身,說了要娶她,甚至在前一天還在幫她試穿繡花鞋。
可是呢?
可是陳少最終沒有來,蘇如兒被人虐暴致死……
那是1943年,日軍動亂,略過東江。
所有人都在逃亡,唯獨蘇如兒沒走。
她相信陳少說的那句:“我會來,你要等我。”
她孤零零地待在房間裡,執拗地等著陳少。
最後,人走樓空,平日裡熱鬧的燕春樓,只剩下她了。
然後,日軍來了。
她成為了犧牲品。
永遠的死在了這張床上。
在死的那一刻,她還在等她的陳少來……
“負心漢……”
聲音清冽婉轉,空靈悅耳。
蘇如兒面色平靜,和那天一模一樣,緩慢的走向程野。
她手中拎著鐵絲。
那是日軍在她身上千刀萬剮的東西。
一開始的刀劍,是日式刀劍。
這些東西,都是曾經在她身上使用過的東西。
她不過是想要讓陳少也體會一遍她的感受。
蘇如兒越走越近。
程野滿臉哀傷,平靜地看著面前的女子。
最初,他也沒有注意那把刀劍是什麽。
可是隨著他入夢次數越來越多,他也終於發現了端倪。
那把用來砍他們的刀劍,是經典的日式軍刀,是曾經殺了蘇如兒的東西。
而為什麽蘇如兒會死在日式軍刀下呢?
所有的一切,都在程野記憶恢復過後,全部匯聚成河,融會貫通。
他終於把全部故事還原了。
程野盯著近在咫尺嬌弱的女子,有些於心不忍。
她如此軟弱無骨的身子,是如此經歷那悲慘的一晚地?
陳少,確實對不起她。
程野筆直地站著,身長玉立,臨危不懼。
他的聲音像是許久未說話了,聲音暗啞,有些費勁:“對不起……”
劃破空氣雷霆而至的鐵絲陡然止住了。
再抬頭時,是淚如雨下的蘇如兒。
她站在那裡,恢復了姣好的面龐。
眼眶裡淚水打轉,卻強忍著不讓它掉下來。
是啊,她其實沒想過要報復他。
她只是想要一聲道歉。
……
一句道歉,足以。
.......
ps:刀遲但必到。
副本結束,但故事有反轉,明天寫。
有些細節也明天說
。
感謝第二位盟主善良的蜜蜂友情打賞,蜜蜂的《修羅武神》我真是從小看到大……
世界再一次破碎。
程野莫名地感受到了漫無目的的空虛。
蘇如兒噙著清波瀲灩般的淚,楚楚動人地看著他。
這一刻。
在她美眸之中看到了多種情緒。
有釋然,有酸楚,有委屈,還有一絲絲祝福。
祝福什麽呢?
蘇如兒死的時候,是不是有三分慶幸陳少沒來,所以隻死了自己?
程野無從得知。
睜開眼時,耳邊響起熟悉的系統清脆的聲音:
【叮咚,恭喜新人玩家「程野」通關遊戲副本:想念。】
【獲得碎片:陸陽的回憶(僅在副本內使用)】
【是否結算退出遊戲?】
【是】【否】
原來夢裡的陳少是陸陽。
這位少爺,真正的名字叫陸陽啊。
程野的手中握著那枚碎片,但他沒有急著捏碎。
前幾次,他都太倉促了,沒有好好地和旁邊的人道別。
這次,他想道個別。
程野爬起床,和往常一樣刷牙洗漱。
就像是世界末日的最後一天,依舊保持了昨日的生活方式。
媽媽依舊熱情地不停給程野塞吃的。
爸爸有時候看不下去會勸住一下,但基本無用。
程野吃完了早餐。
從褲子口袋裡拿出了首飾。
告別,要正式一些。
“媽媽,長這麽大我也沒送過你什麽禮物,我昨天逛街看到這個手鐲感覺跟您跟搭,雖然母親節還早,但忍不住提前送你啦。”
程野說得輕松,直接將禮盒遞上。
媽媽開心得不行,三下五除二就拆了禮盒,露出一個簡約的銀鐲子。
“這得花不少錢吧?”媽媽放在手掌掂量了幾下:“你是不是偷偷省吃儉用給媽媽買的?”
“你缺零花錢了跟媽媽說啊,你還在長身體的時候不要餓著自己,知道嗎?”
程野乖巧地點頭。
媽媽忍不住揉了揉程野的腦袋,下一秒,直接把爸爸送的金手鐲摘了下來,換上了兒子送的銀手鐲。
爸爸嘴角抽搐,但也很欣慰。
兒子算是真的長大啦。
程野看著眼前的一幕,有些難受,他不知道自己走後陳俊還存不存在。
會不會直接消失,但,盡自己微薄之力吧。
“媽媽,我一會就得去學校了,接下來要期末了可能會很忙……”
“哎呀沒事沒事。”媽媽收到了新禮物特別高興,抬起手來左看看右看看,愛不釋手。
嘚瑟地在爸爸面前晃:“你兒子眼光可比你好。”
“你快看看,我兒子給我買的!”
爸爸一臉無奈:“是是是,咱兒子肯定哪哪都比咱強嘛。”
被打斷了的程野沒有說話。
他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父母又開始拌嘴,臉上也漸漸露出笑容。
如此也好。
如果他的離開,會造成陳俊的腦損傷,或者失去記憶之類的。
就當他在學校學業忙,所以無法想以前一樣常回家看看。
程野悄悄地站起身:“媽,那我去學校了。”
媽媽和爸爸還在拌嘴,她目不斜視地擺擺手:“去吧去吧,學業重要。”
程野走出家門。
……
大街上,人來人往。
程野隨便挑選了一家奶茶店,坐在靠窗的位置,捏碎了手中的碎片。
……
1942年,日軍侵華其實已經要接近尾聲了。
很多地區已經開始恢復正常生活。
陸陽第一次看見了蘇如兒。
那時候的蘇如兒面容稚嫩,還帶著一絲青澀,她臉上覆著輕薄的雪色面紗。
孤零零地坐在台上彈曲。
顯得有些落寞。
她是燕春樓的書寓。
賣藝不賣身,是需要大價錢還得她同意才能過夜的高級妓子。
蘇如兒的聲音清冽,就好像枯井遇到了許久未落的雨,心中甘甜,繼而複生。
陸陽,一眼相中了她。
他不缺錢,他生來就是少爺。
本來抗日,他最大的願望是報效祖國,卻被她,絆住了步伐。
他留下來了。
日日聽曲,沉迷於此。
後來,他們相知,相戀。
一開始,家裡隻覺得他是玩玩,就隨他去了。
後面,他提出要贖身。
頓時家裡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勸阻正式開始。
他和家裡人大鬧了一場,點名,非
她不可。
家裡停了他的零花。
他頓時身無分文,養不起蘇如兒了。
開始打零工。
努力賺錢。
他到後期有段時間總是在睡覺,也是因為接的活太累,一睡就睡不起。
而見蘇如兒沒那麽勤是因為在打工。
蘇如兒和他說話心不在焉,是因為累的。
他相信自己,可以為蘇如兒贖身,和她永遠在一起的。
所以他自己扛下了所有。
他覺得自己是個男人,這點壓力怎麽能和愛人說。
他認為自己能處理好,就不想讓蘇如兒擔憂了。
可這,造成了他倆的離心。
後來呢,他終於和家裡對抗成功。
畢竟是家裡的獨子,也看不得他如此辛勞。
女人嘛,玩幾年就會膩的,不如隨了他。
陸家這麽想著,同意給蘇如兒贖身。
可是,時機就是那麽不湊巧。
1943年4月3日。
是日軍侵略東江的前一天。
也是陸陽剛剛為蘇如兒贖了身的那一天。
他兩晚上還幸福地待在一起,暢想著美好的未來。
陸陽還讓蘇如兒穿上嫁衣,給她試穿繡花鞋。
兩人擁抱在一起。
一切看起來那麽美好,似乎真的即將步入幸福的未來。
可,那支撤退的日軍,正在悄悄地即將經過東江。
這個風聲在1943年4月4日清晨,就傳遍了大街小巷。
所有人都開始了逃亡。
包括蘇如兒所在的燕春樓。
大家一時間無暇顧及其他,許多小姐妹僅拿了一些首飾就跑路了。
可蘇如兒不走,她堅定地穿著嫁衣坐在床上,等待陸陽。
他說過,他回來娶她,不是麽?
可是陸陽,被扣押在了家裡。
他本來今天確實是要迎娶蘇如兒的。
可,日軍侵襲,陸家一定是會舉家搬遷的。
但,怎麽可能帶上一名妓子?
車就這麽大,親人都不一定完全能坐下,怎麽可能讓出一個位置給蘇如兒?
陸陽瘋了。
他已經跟蘇如兒說了,一定會迎娶她。
他讓她一定要等他。
現在,告訴他,不許去?
是的,為了陸陽的安全,陸家將他綁了起來,押在車上。
清晨天還未亮,就舉家撤離了東江。
可憐的蘇如兒,卻那般堅定地坐在他們度過無數個日夜的床上,期待著他來。
她一身嫁衣,面容姣好,眼眸晶亮,充滿信念。
陸陽會來尋她的,一定會的。
“吱呀——”
門開了。
來的是一群王八羔子日軍。
程野看到這時,淚如雨下。
他不知道蘇如兒那天到底經歷了什麽,耳邊充斥著她的慘叫和日軍的淫笑。
少兒不宜的畫面被打上了馬賽克,程野什麽都看不清。
他只能依稀看見日軍一個個過去,又一個個走開。
最後,每個人拿著軍刀一刀一刀地捅著她。
她微弱的呻吟令他們興奮,越來越殘忍的手段折磨著她。
蘇如兒的臉上還化著精致的妝,耳朵上帶著陸陽送的翡翠耳環。
小日子一扯連著耳朵一起撕下來,往衣服上隨便擦了擦,就扔進了口袋裡。
還能換錢呢。
漸漸的,蘇如兒越來越虛弱。
她像一個殘碎的布娃娃,再也沒有了聲息,胸前裂開一個巨大的口子。
血淋淋的往下滴落鮮血。
淚水已經乾枯,在眼角下劃出一道白亮的痕跡。
軍刀的刀尖沾染著滾燙的鮮血,一滴一滴花落。
歡快的笑聲充斥著這間小小的屋子。
“花姑娘。”
“穿嫁衣的花姑娘。”
小日本玩的開心,笑聲一陣又一陣,越來越大聲。
可是蘇如兒已經發不出任何一絲聲音了。
她死了。
徹底死了。
……
在收刮完燕春樓僅剩的東西後,小日本拍拍屁股就走了。
他們是撤兵,得趕緊到地方集合。
而這個時候,陸陽才剛剛逃了出來,他一瘸一拐地到了燕春樓。
他的手上,腿上,都是傷。
沒有車,他是一路跑回來的。
中間摔了幾個跟頭。
他不要命地往回跑,就是為了接上蘇如兒。
可是……
來不及了。
看到眼前一幕的陸陽瘋了,他沒有想到,僅僅一夜,他兩天人永隔。
他憤怒地咆哮著,就好像一隻凶猛的野獸。
可是無能為力。
人死了就是死了,從來沒有死而複生。
血腥之味充斥著他的鼻腔,雙眼猩紅,青筋暴起。
無力回天。
無計可施。
……
程野感覺自己的眼眶濕潤。
他本以為陸陽是為了躲避災事所以沒來,卻沒想過,他爬,也會爬著來。
只是可惜,來晚一步。
不過若是蘇如兒知曉,應該會慶幸他來晚一步吧……
眼前的畫面一轉。
陸陽已經七老八十了。
他走路都快走不動了,戰戰巍巍走到書桌前,開始寫信。
他的字是那般好看,即便年老,筆力依舊入土三分。
致蘇如兒:
我們是彼此想念,愛而不得。
但我從未將你放下。
我承認自己所有的懦弱,自負,膽怯和幼稚。
可我對你的愛,從來都是真心實意。
那日滿天的天燈真的很美,大家都在祈願,我也一樣。
我以為第二天我們就會在一起,卻沒想到上天跟我們開了個玩笑。
寫到這。
老人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淚花。
他長籲一口氣,又接著寫到:
我很愛你。
你是多麽美好的存在啊,一雙柔荑小手不染陽春水,歌聲優美,性格溫婉。
你那麽為我考慮,即便心生委屈也不願與我爭執一二。
其實我都知道。
但,原諒年輕時候我的懦弱。
我總覺得一件事不去觸碰就會過去,年紀大了才知道我有多麽可笑。
我後來回去了,看到的只有你的屍體。
那是我見過最慘絕人寰的模樣。
狗日的小日本把你的身體蹂躪得體無完膚,你所有的血肉都碎成了渣散落在地上。
原本溫馨的,屬於我們的小屋像是被鮮血洗禮過一般。
那種地獄一般的場景,我每次回想起來都覺得心裡發冷,後背發涼,雙手發顫。
這是怎麽能乾得出來的啊!
濃鬱的血腥味充斥著我的鼻腔,讓我的大腦無法思考,憤怒瞬間撲湧而來。
無謂生死,隻想替你報仇。
我當時就想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啊!
老年陸陽這寫這一段話時,明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他用力地在紙上重複地寫著殺了他們!
力氣之大,差點將紙劃破。
過了一會,老年陸陽平靜了一些。
他的眼尾已經發紅,
隱隱似乎有淚光含在眼眶。
他顫顫巍巍握住了筆,繼續在紙上寫到:
你,曾經那麽美。
就像仙女下凡一般,如此美好。
為什麽,為什麽會被折磨成這樣?
你得有多痛?
我每每回想起那個場景,內心都像是有無數把刀在刮,痛得無法呼吸。
你平時可是一個喝茶熱半分都嫌燙的小姑娘,可是現在,卻千瘡百孔,體無完膚地化成了一堆碎骨。
我恨!
我恨啊!
我拚了這條命都想衝出去殺了他們!
你知道我從來不會哭的,但在那一日我落淚了。
我雙手捧著你支離破碎的臉,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拿起地板上他們遺落的刀劍,就準備衝出去跟她們拚命。
你地板上的血都還是熱的,他們一定沒走遠。
憤怒,充滿了我全部大腦。
我拎著刀走出去了。
可是,剛剛踏出大門,一陣冷風襲來,將我吹醒。
你如此珍貴的存在,我怎能讓你無人祭拜呢?
我怎能放任你的屍骨無人掩埋,化作塵土,隨風飄揚?
我做不到。
活著比死了更受折磨,我想用我這一生去補償你。
我忍下了我所有想一死百了的衝動,重新回到了屋子裡。
我跪著替你收了全部屍骨,我哭著將你裝進了盒子裡。
中國人講究一個落葉歸根,入土為安。
你生,我沒護住你。
你死,我永生陪著你。
再後來,改革開放了。
我重新回到了東江。
現在,東江改名為東市了。
我將你埋在了你最喜歡的那片山上。
我年年來看你, 只要有空我就來。
跟你說這些年發生的事。
我旁若無人地和你聊天說話,就好像我們還在一起,你依然在我身邊。
我感覺,我們從未離開過彼此。
我一生無兒無女,我的命是你的,這輩子隻為你而活。
……
可是,如兒啊,我現在年紀大了,走不動了。
我已經幾年沒去看看你了……
你的墓也不知道那些雜草會怎麽欺負你……
我該隨你而來了……
……
畫面拉長。
在老人的身後,早就掛好了一個繩索。
它孤零零的掛在那裡,隨風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