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時坊。
薛家屋中,哭聲大作。
得知薛家馬夫被捅死,兒子又失蹤以後,柳氏被當場嚇暈過去,醒來後就哭個不停,蘇蘇也在一旁跟著一個勁的抹淚。
被叫回來的薛元皓還算鎮定,強打精神跟推官葉茂勳複盤了一下近日的情況。
按理說,薛瑞只是個天文生,人際關系很簡單,平日裡接人待物也很有水準,並沒跟人發生過矛盾。
今日襲擊薛瑞和馬夫的人,是為尋仇還是為了勒索錢財,這就成了問題關鍵。
在薛元皓的印象中,薛瑞直接得罪過,有可能對他尋仇的人只有兩個。
第一個,要算數欽天監前監正彭得清,他在出逃時被薛瑞親手抓回來,成了階下囚。
不過,半個月前,彭得清就已經在詔獄中“病故”,他兒子彭英也早就發配去了海南島,想來他們是沒有機會來尋仇了。
另一個人,就是糧商許韋昌,這家夥企圖哄抬糧價,被薛瑞壞了好事,最後還被有司通緝,丟下家中產業孤身逃走,現在已不知下落。
前些天京中那場大火,就被很多人認為是他策劃,目的自然是為了報復朝廷,現在薛瑞失蹤,很有可能就是他的手筆,畢竟他有這個能力和動機。
這下,問題又回到了原點。
前些天火災發生後,京中有司派出了不少人去追查許韋昌下落,可是這家夥非常狡猾,幾百人連續追繳了數日都沒發現他的任何行蹤,就連那些放火之人也是一個沒抓住,這個結果讓朱祁鈺大發雷霆,把負責縱火案的官員們狠狠申飭了一頓。
假如這次依舊是許韋昌動的手,辦案難度就大了很多,而且,薛瑞的性命也難以得到保障。
當然,還有個可能就是薛瑞名聲在外,恰好京中某些凶徒手頭拮據,鋌而走險綁走了他,企圖勒索一些錢財。
如果薛瑞被綁匪抓去,反而要比在許韋昌手中安全,因為許韋昌現在已經是窮途末路,為了報復朝廷不惜燒毀幾十萬人的口糧,現在把薛瑞抓去,十有八九是為了泄憤,要是這樣的話,那薛瑞已經凶多吉少了。
問清了細節,葉茂勳告辭離去,他已經讓人去查訪現場另一死者的身份,或許能從中找出一些線索。
等人走後,薛瑞大伯薛元柏從一叢綠植後閃身出來,遲疑了片刻才走進跨院。
“那個,瑞哥兒真被歹人抓去了?”
薛元柏進去後,面色擔憂的問道。
沉思中的薛元皓被驚醒,轉頭見是大哥,歎氣道:“瑞兒下落不明,可能是被人抓了去,官府正在查找他的行蹤。”
“那可如何是好,連咱家馬夫都被殺了,這要是衝到家裡來,誰能應付得了?”
薛元柏憂心忡忡的樣子。
昨天薛瑞被陛下賜字,這讓薛家大房又是嫉妒又是羨慕,尤其是薛瑞大伯母趙氏,就跟吃了酸棗一般,暗地裡說了好些尖酸刻薄的話。
好在,薛元柏是個知好歹的人,明白現在弟弟一家已經今非昔比,日後肯定前途遠大,就勸趙氏跟二房這邊緩和一下關系,說不定日後有地方能用得著。
趙氏雖然嫉妒,卻想著沾點光,也便聽丈夫的建議,以老太太李氏的名義,為薛瑞置辦了一桌酒席,在府中好好慶祝了一回。
今天下午,薛元柏特意邀了不少好友,去醉香樓飲酒作樂。
在席間,他跟好友們狠狠炫耀了一下侄子,說侄子這麽優秀,多虧了他這個伯父的教導,一時間引得在座友人連連恭維,讓他心裡十分舒坦。
然而酒席還沒散,他就被趙氏差人叫了回來,說是薛瑞下值時遇襲,就連自家馬夫都被人殺了。
這下把薛元柏酒都嚇醒了,忙問侄子現在如何了。
可趙氏卻叉腰罵道:
“你有空關心那小子,怎麽就不擔心咱們這一家子,他們二房在外面得罪了人,那小子被人抓了或是殺了,那是他咎由自取,我現在就怕那些歹人還不解氣,又追到府中來泄憤,那咱們全家豈不都要跟著陪葬?”
這話頓時提醒了薛元柏,在妻子的授意下,他這才跑到跨院來打聽消息。
薛元皓聽出了兄長的弦外之音,心裡頓時有些生氣,指著院門道:
“大哥不妨去外面看看,現在還有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敢到咱們府上來行凶?”
薛元柏大為不解,走到院門處往外看了一眼,頓時驚得縮回了頭。
在院門外,分兩撥站著十幾個人。
其中一夥,為首的是個穿著飛魚服的年輕錦衣衛千戶,在他身後是六七名腰佩繡春刀的校尉。
在錦衣衛對面,是一群頭戴尖帽,腳下著白皮靴,身穿褐色衣衫,頸間系著小絛的人。
這群人,就是在正統年間讓人聞風喪膽的東廠番子,領頭之人,是個面容略有些陰鷙的中年人,應該是東廠的其中一個檔頭。
“這錦衣衛和東廠的人怎麽都來了?”
薛元柏真的被嚇到了。
相比那些歹人,這兩夥人的出現,更讓薛元柏心驚。
自土木堡之後,錦衣衛受到了強力打壓,朱祁鈺為了整頓刑獄,把錦衣衛官員來了個大換血,但凡有一絲劣跡的官員,都被罷絀不用,換上沒有劣跡的人。
而成立於永樂年間,在正統年間權勢逐漸壓過錦衣衛的東廠,這段時間被朱祁鈺打壓的更慘。
東廠提督,也被稱為廠公或督主,一般是由司禮監二號人物,司禮監秉筆太監擔任。
但在王振擅權期間,東廠提督由他本人親自擔任,以至於東廠權勢逐漸蓋過錦衣衛,使得朝野上下畏東廠比錦衣衛更甚。
土木堡之後,王振身死,東廠群龍無首,再加上錦衣衛指揮使馬順被打死,連帶幾個錦衣衛高官也被清算,和錦衣衛同樣惡名在外的東廠也沒逃過一劫,被朝官們趁機清算了一波。
自此,東廠元氣大傷,負責偵緝工作的番子們也不敢再出門招搖,完全成了一群吃閑飯的人。
直到前不久,朱祁鈺才命興安提督東廠,加以整頓。
今天錦衣衛派人來此,自然是指揮使盧忠授意。
盧忠此人很擅於揣摩聖意,也知道薛瑞是朱祁鈺心中的寶。
如今薛瑞剛被陛下送了一道護身符,這還沒過十二個時辰,他竟被歹人抓去,足以引得朱祁鎮震怒。
更讓他害怕的是,行凶之人還有可能是錦衣衛抓捕未遂的逃犯,他若是再不表現的積極點,到時候皇帝怪罪下來,他這個剛上任的錦衣衛指揮使怕是要吃不了兜著走,於是趕忙派人來做做樣子。
而東廠那邊,知道自家督主和薛瑞相熟,為了討督主歡心,也派了人來保護薛瑞的家眷,不管歹人敢不敢來,總之態度要端正。
不過,錦衣衛和東廠向來尿不到一個壺裡,雙方趕到薛家門外,發現對方來搶功,現場頓時劍拔弩張,要不是現在有差事在身,說不定就要大動乾戈。
得知這兩方人馬都是來保護薛家的後,薛元柏這才松了口氣,急急忙忙回了主宅,去安慰受到驚嚇的妻兒。
薛元柏剛走不久,一輛馬車到了薛家門外。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錦衣衛和東廠番子見馬車靠近,頓時緊張起來,紛紛手按腰刀,衝著馬車大喝。
“這這這……”
趕車的馬夫哪見過這陣仗,頓時被嚇得六神無主,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
這時,車簾被掀開,一名梳著雙丫髻的少女探出頭來,見薛家門外被圍的水泄不通,頓時面露訝色。
不過她倒是不緊張,對錦衣衛和東廠的人道:“勞煩通稟一聲,就說是薛府故交來訪。”
“通稟可以,須得驗明正身,免得被歹人混進去。”
錦衣衛千戶說著,就要上前去掀車簾。
不料,東廠的檔頭突然伸手將他攔住,冷聲道:“若車中是女眷,你這麽做豈非唐突了人家?”
“若不親眼看看,誰知道裡面會是什麽人?”錦衣衛千戶不悅道。
東廠檔頭朝後一揮手,對番子道:“去通稟一聲,就說薛府有客人到訪,我等不方便查驗對方身份,讓薛府來個侍女確認一下。”
番子得令,敲開門對院中的薛元皓說了此事。
很快,蘇蘇就從院裡出來,發現外面是胡家的馬車,還以為是胡中親自到了,連忙上前去見禮。
“是我。”
不料,馬車中卻傳出女子的聲音。
“原來是胡小姐。”
蘇蘇聽到聲音,便對身後的錦衣衛和番子們道:“軍爺,車中確實是本府故交,因來的是女眷,還請各位避讓一下。”
聽說車中果然是女眷,東廠檔頭臉上頓時露出得色,暗道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也只有當差多年,才能像自己辦事這麽老道。
“行了,都讓開些吧,擋在人家門前作甚?”
東廠檔頭對手下吩咐一聲,讓人走遠了些,錦衣衛那邊也不好繼續攔在門口,便讓到了另一處。
將馬車趕到門口,胡縈兒和侍女瑾兒才下車進了院中。
先前胡中已經派人來詢問過情況,得知薛瑞被賊人擄走,胡中心情著急,一時間犯了胸痹症,在床上躺了好一會才恢復過來。
胡中本想親自上門問問情況,可他的身體卻不允許他再折騰,於是便讓胡縈兒替自己走一趟,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進了院裡,胡縈兒問了薛元皓情況,得知薛瑞還是沒有消息,頓時眼圈一紅,落下淚來。
蘇蘇見狀,便把她和瑾兒引到了堂中,好言勸慰起來。
誰知,越勸胡縈兒哭的越,最後竟引得剛止住哭聲的柳氏也跟著哭了起來,堂中氣氛頓時傷感起來,連帶著蘇蘇和瑾兒也紅了眼眶。
屋中幾個女子的哭聲,讓薛元皓心情很煩躁,可是他現在除了等消息,沒有任何能做的事情,只能在院中來回踱步。
沒過多久,薛家門外又來了一輛馬車。
這次情況有些許不同,除了這輛馬車,在周圍還有五六個極有威勢的護衛,看到錦衣衛和東廠番子,這些護衛非但沒有害怕,反而用放肆的目光看著他們。
錦衣衛何曾被人這樣挑釁過,年輕千戶上前一步,喝道:“錦衣衛辦事,閑人止步!”
然而馬車卻沒有停下,只見其中一個長相凶悍的護衛上前,理也沒理她,反而對東廠中年檔頭戲謔道:
“徐老三,你廝混了這麽多年,竟還是個小小的檔頭,你可真有本事啊?”
在馬車過來前,被稱為徐老三的檔頭就趕忙轉過臉去,好像不想跟這些護衛打照面。
誰知,他怎麽也沒躲過去,還是被人認了出來。
沒辦法,徐老三隻好回頭,對問話的護衛訕訕道:“田大哥,當著這麽多人的面,給小弟留點臉面吧。”
聞言,長相凶悍的護衛冷哼道:“你也是錦衣衛調派東廠的貼刑官,就不提點一下這個後輩?”
徐老三苦笑一聲,看向旁邊的年輕千戶,呵斥道:“辛明,趕緊帶人讓到一邊去,他們當年可是逮著你爹都敢打的人,你不要自找麻煩!”
辛明的父親名為辛有志,在錦衣衛做了快十年千戶,今年隨駕出征死於土木堡之難,前不久辛明子襲父職,做了錦衣衛千戶。
剛才,辛明本想耍一下錦衣衛威風,找回一點顏面,不料對方竟然十分囂張,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
好在,辛明雖然年輕,卻一點也不傻,見對方連徐老三都敢奚落,就知道這夥人不好惹,被那個姓田的護衛譏諷了幾句,他心中雖然惱火,卻不敢再發作。
見對方馬車靠近,他很識相的領著手下,退到了一邊去。
很快,車中就下來一個少女,進了薛家大院。
“看著陣勢,恐怕這女子來歷不簡單,莫非是哪家王公貴胄的千金小姐?”
不提辛明如何想,單說這少女進了院中,薛元皓竟然認不出對方身份,直到少女自報家門,薛元皓才知道這就是救過自己性命的趙府千金趙瑾瑜。
“瑞兒他娘,快來招呼女客!”
薛元皓不好跟趙瑾瑜多說,忙讓柳氏出來待客。
這個時候上門的人,自然都是為薛瑞失蹤之事而來,只是來的竟是女客,卻讓柳氏有些疑惑。
走到門口,柳氏還沒看清來人相貌,就聽身後的胡縈兒愕然道:“趙姐姐,你怎麽來了?”
趙瑾瑜和薛瑞關系匪淺,但當著胡縈兒的面,兩人卻一直裝作不認識。
今天上門,她也沒預料到胡縈兒會來,此時兩人相見,她就像是被原配抓到的小三一樣,心中既忐忑又有些愧疚。
好半天,她才想到個蹩腳的理由,訕訕道:
“薛少爺是你師兄,我聽說他被人擄走了,便想來替你問下情況,既然你在這,我就先走了。”
剛要轉身,就聽柳氏挽留道:“瑾瑜,還是進來坐坐吧,又不是第一次來了,千萬別見外。”
“……”
趙瑾瑜頓時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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