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宮裡,金英問明朱祁鈺所在,直接去了乾清宮。
近些天,朝廷大小事務不斷,再加上朱祁鈺業務不熟練,效率比較低下,每日都要花費大量時間處理政務,忙得不可開交。
金英求見時,朱祁鈺剛批完奏章,正在用晚膳。
“皇爺,奴婢已經問明了英國公長子張忠失蹤一事之緣由。”
金英進來後,畢恭畢敬的叩了頭,對朱祁鈺說道。
朱祁鈺放下筷子,虛扶一下道:“無須對朕行此大禮,又沒有外人。”
“多謝皇爺恩典。”
金英一陣竊喜,他故意做出一副小心謹慎的模樣,就是為了試探朱祁鈺對他的態度。
若朱祁鈺對他不冷不熱,那說明他還沒得到天子信任,若是朱祁鈺對他禮遇有加,那說明天子已經視他為自己人。
現在看來,朱祁鈺還是要繼續用他的。
等金英起來,朱祁鈺沉聲問道:“怎麽樣,那吳氏可曾招來,張忠究竟是死是活?”
或許是禦史們奏章太過篤定,再加上吳氏要為兒子奪爵的可能性很大,朱祁鈺對此已經信了七八分,所以他才先入為主,對吳氏有些負面看法。
“皇爺,此事並非如言官們所說,而是另有隱情,據吳氏交代,那張忠並非被害,而是逃出京去了……”
金英伺候皇帝多年,不但擅於察言觀色,還很會揣測皇帝的想法。
先前朱祁鈺被言官們忽悠,信了吳氏害死張忠的傳言,現在事情突然反轉,恐怕朱祁鈺會龍顏大怒,所以他說話很小心。
“逃出京去了?”
朱祁鈺一愣,隨即猜測道:“莫非是怕那吳氏想加害張忠,他為了保命,才逃出京躲了起來?”
“回皇爺的話,非是吳氏要加害他,實是張忠擔憂瓦剌南下,朝廷無法守住京城,所以趁一個月前京城百姓逃離時,也跟著逃出京城避難去了。”
金英小心翼翼答道。
“什麽?”
朱祁鈺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如今京城固若金湯,張忠是豬油蒙了心才會想著逃離京城吧?就算是真的,那他父親為國捐軀,如今魂歸故裡,他怎麽還不回府為父守孝,就不怕背上不孝之名?”
“據吳氏所言,張忠害怕做了瓦剌人的刀下亡魂,所以才想著逃出京去,為了以防萬一,他還大張旗鼓的宣稱,說是要去接國公爺棺槨回京,此事國公府諸多下人都親眼所見,回宮前,奴婢還去問了護送遇難官員棺槨的將士們,他們都說沒見過張忠,依奴婢看,那張忠多半逃去了外地,現在還不知道國公爺棺槨回京了。”金英苦笑道。
“那張家兄弟信誓旦旦說吳氏遣散的下人是她害死張忠的幫凶,這又如何解釋?”
朱祁鈺臉色鐵青,緊緊握住椅子扶手,一看就知道非常生氣。
“吳氏遣散奴仆,是因張忠離京時,盜走了府中積蓄的幾萬兩銀子,讓吳氏連下人的月例都發不起,不得不遣散一批知情的奴仆,並對所有人下封口,隱瞞了張忠逃離京城的事情。”
“沒想到朕竟被騙的團團轉!”
朱祁鈺咬著牙,拍桌惱怒道:“這張忠還真是懦弱無能,父親死於瓦剌人刀鋒,他不思報仇雪恨就罷了,竟然還畏戰潛逃,甚至連父親出殯都不出面,這就是朝廷用民脂民膏供養的勳戚子弟?如果勳戚子弟都如他這般膽小怯懦,我大明豈不是要亡國了?”
“陛下息怒!”
殿中太監宮女被嚇了一跳,齊刷刷跪了下去,全都縮著脖子,像是受驚的鵪鶉。
金英咽了口唾沫,小心道:“皇爺,我大明勳戚中,並非都如張忠這般軟弱,就說國公爺庶子張懋,雖然只有八九歲,卻很有血***婢離開英國公府時,還聽到他嚷著要為國公爺報仇呢。”
這倒不是他隨口亂說,而是離府時親眼所見,當時他就感慨,同為英國公血脈,這嫡子嬌生慣養,已經成了膏粱子弟,倒是那庶子卻頗有老國公風范,想必是個可造之材。
“也是,最近朝廷招兵買馬,不少勳戚子弟都投了軍,倒也不像張忠那般無能。”
被金英勸了幾句,朱祁鈺臉色稍好了些,若是勳戚子弟都成了張忠這樣的廢物,那大明朝的根基就塌了,他這皇帝遲早成為亡國之君。
“皇爺,眼見國公爺葬期將至,若是嫡子都不在場,恐怕此事會傳的人盡皆知,有損朝廷威嚴,是不是派人將他找回來?”金英松了口氣,連忙請示道。
沉思片刻,朱祁鈺點頭道:“你說的不錯,若是連勳戚之首的英國公嫡子都畏戰潛逃,在這關頭,對臣民士氣影響會極大,必須盡快將他找回來……這樣,你去告訴盧忠,讓他廣派緹騎,四處查訪張忠行跡,若是找到人馬上押回來,不得耽誤!”
“是,奴婢這就去辦!”
金英領了皇命,匆匆離去。
……
張忠能不能在張輔出殯之前趕回來,關系到兒子是否能繼承爵位,所以吳氏最近兩天很焦慮,整夜都睡不著覺,生怕一覺醒來,就聽到張忠回府的消息。
就這麽煎熬了兩日,英國公的葬期終於到了,吳氏緊繃的心弦松動了不少。
在最近幾天,吳氏為亡夫造勢的效果終於顯現。
言官們對張輔過失的指責,皇帝朱祁鈺並沒有采納,考慮到張輔歷任四朝,又功大於過,經閣臣和六部九卿商議後,朝廷最終給張輔定了個“忠烈”的諡號。
說起來,忠烈這個諡號對張輔來說有點低。
假如張輔得以善終,就憑他靖難之役、四平安南、遠征漠北之功,就算配不上“忠武”這個美諡,得個“忠定”的上諡綽綽有余。
可惜沒有那麽多如果,張輔在土木堡之戰中毫無建樹,晚節不保,能得個“忠烈”的諡號,已經算是皇恩浩蕩。
據吳氏所知,同樣隨駕出征的成國公朱勇,因在鷂兒嶺中伏,不但自己身亡,還損兵折將,軍心了動搖,間接導致了全軍潰敗,因此罪責,朝廷已經削其爵位,並定了下諡“武湣”。
相比於朱勇,張輔能得到這個諡號,起碼英國公府面子上算是過得去了。
因嫡長子張忠一直沒出現,在張輔下葬之日,張氏兄弟和吳氏發生了一場爭執,原因就是張氏兄弟覬覦英國公爵位,想為兄長張輔摔盆打幡,證明自己繼承爵位的合法性。
張軏和張輗弟表示,他們作為張輔的親兄弟,為兄長摔盆打幡名正言順,張懋小小年紀難堪大任。
吳氏自然表示反對,既然嫡長子不在,那就該輪到庶子出面,丈夫又沒有絕嗣,哪輪得到張氏兄弟來做此事?
在這幾天,吳氏已經私下讓人去見過張氏族親,還給了不少好處,因此大部分族親都表示吳氏說的有利。
張氏兄弟見狀氣急敗壞,說就算嫡長子張忠不在,可他的兒子張傑還在府中,作為長孫,張傑為祖父摔盆打幡更合情合理。
繼承權講究個立嫡立長,這個規矩吳氏自然懂。
張氏兄弟提出這個要求,還真是難以反駁。
張傑究竟是不是張忠的血脈,吳氏其實一直有所懷疑,有心想當場揭穿,可在丈夫的葬禮上,又當著張氏族親和賓客的面,她哪裡開的了口。
就在僵持不下之時,朱祁鈺派遣的禮官入府致祭,並宣讀了翰林學士所寫的祭文。
最後,禮官還宣讀了皇帝口諭,命張懋代替兄長,負責出殯一應事宜。
有了皇帝旨意,張氏兄弟終於無話可說。
到了出殯之時,國公府哀樂齊鳴,府中哭聲震天,張輔舊部二十余人披麻戴孝,抬著棺槨朝城外行去,送葬隊伍規模龐大,延綿數裡,所過之處,家家搭設祭棚,以表哀悼。
於此同時,天津回京城的官道上,張忠灰頭土臉,正趟在路邊歇息。
在昨日,張忠用身上僅剩的十多兩銀子,雇傭了一輛馬車,打算連夜趕回京城。
可離開天津沒多遠,他突然腹痛難忍,忙下車去路邊方便,沒成想回來時,竟發現馬車離奇失蹤。
找了半天,張忠終於反應過來,這車夫收了他銀子,卻趁他不備跑路了。
“我入你娘嘞!”
張忠氣的暴跳如雷,這點銀子對他來說無所謂,可他雇傭馬車連夜趕路,就是為了能盡早趕回京城,現在沒了馬車,光靠兩條腿趕路,就算能回去,也要用很長時間。
可是沒辦法,父親的殯期就在這兩天,他無論如何都要趕回去,這關系到他下半生榮華富貴,絕對不能因此耽誤。
就這樣,張忠借著月色,靠兩條腿步行了幾十裡地,直到天快亮時,他終於堅持不住,躺在路邊歇息。
“嗒嗒嗒——”
睡夢中,張忠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迷迷糊糊睜開眼,就發現一隊騎士打馬而來。
這官道上人來人往,張忠怕被人認出來,忙用袖子遮住臉面。
那一隊人馬似乎沒有注意到張忠,從他身旁飛馳而過。
張忠松了口氣,伸了個懶腰打算繼續趕路,可沒走出多遠,就聽身後再次傳來馬蹄聲。
張忠連忙朝旁避讓,側過身去不讓對方看他的臉面。
誰知,這隊騎士卻突然停了下來,為首的錦衣衛百戶勒住馬,對路邊的張忠道:“站住,轉過頭來!”
糟糕!
張忠剛才回頭時,就已經認出對方身穿的是飛魚服,這些人顯然是從京城來的錦衣衛緹騎,現在突然打馬來找他,肯定是懷疑他的身份。
見他久久不回頭,錦衣衛百戶一揮手,身後兩名小校翻身下馬,一左一右扣住張忠雙臂,將他強行翻轉過來。
“放開我,我是良民!”
張忠頓時急呼,想要擺脫控制。
錦衣衛百戶從懷中掏出一副畫像,和張忠相貌對比一番,又著重觀察了一下張忠右手,見他手掌形如雞爪,明顯是有殘疾,終於認定了他的身份。
“小公爺,陛下有旨,命我等特來接您回京,這便上路吧?”
錦衣衛百戶認出張忠,卻對他沒有任何敬意,反而一臉輕蔑的看著,連最簡單的禮數都沒有。
聽說錦衣衛奉了皇帝旨意來找他,張忠頓時被嚇得渾身酸軟,要不是被兩個小校架著,他怕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好半天,張忠才緩過神來,咽著唾沫問道:“這位大人,我父親是否已經下葬?”
“國公爺殯期就在今日,只不過,小公爺怕是沒機會參加了。”
“啊!”
張忠聞言,臉色一白,險些暈了過去。
這百戶瞥了張忠一眼,對兩名小校道:“扶小公爺上馬,你二人同乘一騎,隨某回京複命!”
“放開我,我不會騎馬,我要坐馬車!”
兩人依言將張忠扶上馬,可張忠卻抱著馬脖子,趴在馬背上嚎叫起來。
錦衣衛眾人面面相覷,這張忠身為勳戚子弟,竟然不會騎馬,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無奈之下,這百戶隻好對張忠道:“小公爺,這荒郊野嶺的哪有馬車可乘,您先將就著,等到了驛站,我再幫你找輛馬車吧,若是耽誤了時辰,對小公爺也不是什麽好事。”
說罷,就讓其中一個小校和張忠同乘一騎,這才解決了張忠不會騎馬的難題。
緊趕慢趕,眾人終於在日落前回到京城。
張忠在路上已經打聽清楚了,錦衣衛之所以知道他在天津,是因當日他乘馬車出城時,為了插隊掛出了國公府的牌子,根據守城士兵的回憶,錦衣衛推測出了他離京的大致方向。
再結合英國公府提供的消息,張忠隨身攜帶著大筆銀兩,肯定不會躲在可能會受到戰火波及的京畿地區。
用排除法可以得知,最適合張忠避難的地方只有一處,那就是天津!
隨後, 盧忠就派出一隊緹騎,飛速趕往天津找人。
錦衣衛眾人運氣不錯,本來他們雙方已經擦肩而過,可經過一名小校提醒,這百戶覺得張忠很可疑,便打馬回來詢問,沒想到還真碰到了正主。
聽了錦衣衛的回答,張忠只能感慨自己時運不濟,連老天爺都不站在他這邊。
在路上,張忠苦思冥想,最終還真被他想好了說辭。
若是有人問起,他就說自己本想去宣府接父親棺槨,不成想卻被曹泗綁架去了天津,甚至連盤纏都被這些奴仆劫掠,他費勁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脫身,卻因沒有盤纏雇傭車馬,以致誤了父親殯期。
張忠心道,曹泗等人卷銀子逃匿是事實,反正他們已經沒了蹤影。
把罪名推到這些白眼狼身上,他就能成功洗白,任誰也挑不出毛病!
然而,等張忠回到京城,卻發現事情並非他想象的那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