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當夜滄瀾與九幽這一戰結束之後,杜一葦等人不約而同地走了個一乾二淨,更有白露君被推出來,神秘兮兮地拐了師九如一下,嘿嘿怪笑著說了句有什麽事我們可以以後再問,下面的時間是屬於前輩你們的……然後又哦呵呵呵地跑掉…… 真是什麽跟什麽……
師九如冷汗地目送著這一群人走遠,再看公開亭也恢復了平靜,基本是人跡皆無……不由有些尷尬。
倒是夜滄瀾,一點也看不出方才做了什麽大膽的事一般,按住師九如的肩,淡聲道:“即使如此,你隨吾來。”
“去哪裡?”這種變化……真是讓他不知該如何應對,她的樣子未免……未免變得太大了。
“這一戰結束,若是葉口月人再有動作,吾便有十足的理由,將其在這個世界抹殺。所以,這難得的平靜……與吾,共飲一杯。”
看著他,她的眼中,竟是再也找不出曾經出現過的……茫然之態:“吾說過,在解決葉口月人之後,會告訴你想知道的一起。”
“好。”
師九如淡淡一歎,她這變化,也不知到底是什麽原因,是好是壞。但她既然肯說出過去,那就是好的開始。
從來沒想過,能有如此平靜的時刻,就這麽坐在河邊,吹著清涼的風,曬著溫暖的太陽,以及……如果沒有那一堆酒壇,或許會更好。
只是,她每喝一杯,便要向河中潑出三杯,似是在緬懷什麽人。
師九如不飲酒,也不開口,就這麽靜靜地等著她。
“師九如,你想問什麽,盡管問。”
夜滄瀾將手中酒壇遠遠拋開,就這麽看著它順著河流飄走,終於出聲。
要吾問,可是,吾該從何問起。
師九如遲疑。他想要知道的,太多了。
“你的過去。”這四個字,其實很有彈性。他想要問的,是哪一個過去?
“吾之過去?”
夜滄瀾一笑,看著師九如的眼中,寫滿莫名的感情:“師九如,吾承認,有些事,藏在心底,的確沉重,只是,吾……能相信你麽,相信你會將吾對你所言之事,盡數藏在心底,一直到你……死,也不對第三人講出。”
“這是自然,只要你信任吾。”
他當然不是喜歡四處對人講他人心事的人,尤其是……她。藏了這麽久的心事,要對人說,只怕……非同小可。
“……呵,也是,吾想不出,除了你,還有誰……值得吾如此信任。再隨吾來吧。”
夜滄瀾向師九如伸出手,眼前這十壇酒已空,再留下去,也無意義。
“你……”
師九如一愣,雖然是握住了她伸過來的手,但這場景,怎麽就那麽別扭?
雞鴨魚肉,挑選了最新鮮的,還活蹦亂跳的,青菜,是給了農戶一些銀兩,自己撿著喜歡的拔起的,師九如眼看著夜滄瀾這不明所以的行為,越發搞不清楚她想要做什麽。
隨後,她以黃金百兩為代價,包下了一整間的林外野店。
她……究竟想要做什麽?
眼見她脫掉這一身繁瑣的袍服,換上了一身極為輕便,袖口極窄的黑衫長褲,進了廚房,師九如越發覺得想不通,她這是要唱那一出。
“吾……已經很久未曾如此輕松了。”
拉開椅子,在師九如面前坐下,夜滄瀾就這麽順手取過一副筷子:“不論是在天都的過去,在寂山靜廬的過去,還是……很久以前的過去。
師九如,你在客氣什麽?” 她一指桌上菜色,這種場景……著實已是許久不曾見到。猶記得,當年,是金子陵死皮賴臉纏她下廚,現在想想,時間雖然已經不能再回頭,可這一切,又何嘗不是一種試煉。
“……”
師九如不語,他聽出了夜滄瀾的話意,天都的過去,寂山靜廬的過去,很久之前的過去,這些年她的經歷,過去的她的經歷,也許……是不同的極端。
他知道,這是夜滄瀾在用她的方式,選擇出一個合適的開始,人總是要學會坦率,學會面對,那麽……作為一個想要知曉真相的聆聽者,能做的……便是順著她的安排,她的話意,等下去。
“告訴你們的人,該休息的,便下去休息,這裡不需要人了。”
夜滄瀾對前來收拾空盤的店小二道,於是,毫不意外地,她和師九如同時在店小二臉上看到了……一種名為曖昧的表情。
畢竟,天色將晚,包下整間小店,又不要人送茶送水……那麽,不想歪了才是怪事吧。
自然,夜滄瀾是不管別人怎麽看的,師九如也不會去在意。只要……心底沒有那份心思,那麽不論別人怎樣想,也與他們無關。
“許多年前,吾過的,便是這樣的生活,有著與現在完全不同的平淡,平靜,以及……溫馨。那個時候,吾甚至不知道,苦境二字,所代表的意義,究竟是什麽。”
一柄刀,一把劍,許多人,在許多年的那個時候,她從未想過,自己……在多少年後,會過上喋血江湖的生涯。
“在吾來到苦境之前的那些年,吾,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最後這六個字,敲在師九如心上,令他一震,這話……是什麽意思?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這些話,吾,也只會對你一人說。所以,你只要聽下去便夠了。”
如果,全世界只有一個人能值得她信任,那麽……也僅僅是師九如而已。
在看過了那麽多刻骨銘心的未來之後,她若是還認不清楚自己的心……那麽,那一場場的試煉,豈非……全部白費。
“不是苦境,不是滅境,不是道境,不是集境,吾來自的地方,對你來說,是不知道過了幾萬年之後的……這個世界。”
這句話,師九如騰身而起,面上,首次出現了勃然色變的神情,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夜滄瀾會說出這樣的話。
來自於……這個世界的未來?
“你……此言,究竟是何意思?”
有些機械地問出口,師九如忽然覺得,自己聲音似乎離自己很遠。當夜滄瀾說出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時,他第一反應,便是……或許,她是來自四境中其他一境。但,未來?這樣的說法……當真讓人難以相信。
夜滄瀾沉默了一陣,輕輕拉開桌子,將椅子拉近師九如,坐在他的對面,雙手交握,以手肘撐著膝蓋,微微揚頭,道:“你看,我這樣說了,便是連你……也會有所懷疑。畢竟,這樣的事實,來的太過詭異,不論是誰,都不會相信,你說是麽。”
“……不,吾……相信。”
師九如覺察到,即便她是以看似平靜的語調,在很平常地訴說著,可微抖的手指,卻是出賣了她的心情。這種顫抖,是對出口的真實,和從心底依然有著不想面對的逃避而生。因此,他在握住夜滄瀾的手那一刻,便瞬間感受到……指尖的冰冷:“你沒有欺騙吾的理由,更沒有欺騙你自己的理由。所以,你說,吾聽著。”
夜滄瀾微微皺眉,凝視著師九如的目光,唇角,是一抹苦笑:“儒門龍首,真是給了吾一場……這一生,都不想要再去常識的試煉,不過,吾還是要感謝他,感謝他給了吾正視自己的機會,讓吾有了……正面擊潰一切的力量。”
所謂的變強,不僅僅是指武功,一個人,武功再強,若是心底留有破綻,那麽,終會有一天,被破綻所反噬。可沒有破綻的人,便不是人,是神。夜滄瀾不是神,那麽,她有破綻,可人就算不是神,也會有抵抗破綻的能力。只是要看……如何被激發出來。
對抗破綻的能力,便是……信念。
心底若是有了一個無法被超越的信念,那麽,再大的破綻,也會逐漸被壓製。
不管怎樣的風險,怎樣的艱險,也只有面對了,才能義正言辭地對自己說,不會後悔。
“這裡,有一道傷。一道……不管過多久,吾都不會讓它消失的傷。”
抽回一隻手,夜滄瀾一把扯開淡薄的外衣,令人臉紅心跳的頸項並且出現在師九如面前,事實上,她身上還是有貼身內衣的,只不過……說是內衣抹胸更為貼切。
所以,師九如很清晰地看到了那道殷紅如血,似是無法褪色的傷疤。
曾經……在她重傷之時,他也曾見過,只是那個時候,他隻認為那是新傷初愈,畢竟他不可能時時關注她的傷,而她又卻是幾乎不曾完整過。
她曾經有過父母,曾經有過溫暖的家,當年在瀚海原始林,皮鼓師的幻術,讓她看到了當年她最不願意面對的那一幕。
因為無法控制心底的欲望,人心底對奢靡的追求,渴望那些本不該屬於自己的光華璀璨,美豔卻不甘寂寞不甘平凡母親選擇背叛了這個家,選擇拋棄了家人,成為了他人口中所憎惡的第三者。不知回頭,不肯停止,最終,使得她的父親鬱鬱而終,又氣死了她的外婆。
而那之後,外界的輿論,內心的譴責,種種的壓力,加諸在那個女人身上,使得她的母親最終走向瘋狂。
自殺前的那一夜,她坐在窗前,看著窗外迷蒙的大雨,身邊,是不知該恨,還是該悲歎,當年只有15歲的夜滄瀾。
一切發生的沒有預兆。就在夜滄瀾機械地削著水果時,她的母親突然發出了一陣無法形容的,近似歇斯底裡的瘋狂笑聲,隨後,一把不知被她何時藏在腿下的剪刀,被她快速地抽了出來,狠狠地扎進夜滄瀾的胸口。
而夜滄瀾的耳邊,也只聽見到一句話。
為什麽死的人,不是你。奇怪,為什麽殺不死你?殺不死你,那麽……我自己死好了。
是啊,為什麽當時死的人不是她?如果是她,那麽未來的一切,都不會再與她有所關聯。逃避,在每個人心底隱藏著。
從那時候起,她的人活著,心卻是死了。
為了父親和外婆的承諾而活,為了……一句冥冥之中,我會看著你,保護你而活。
從此,她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所以才會選擇……與屍體為伍,每天面對著冰冷的屍體,分析化驗著一種又一種的死亡方式,不論是嘲諷這個世界,還是嘲諷自己。
“所以,當吾受到莫名的牽引,墜入這個名為苦境的世界後,吾,沒有半分對那個世界的不舍。”
有的,只是對離開了親人生活的世界的不舍,但,畢竟是沒有活生生的人值得她懷念。
她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有的,只是自己。所以,只要那些人,活在自己的記憶之中,也便沒有什麽是不可以舍棄的。
對於一個沒有了牽掛的人來說……人生那二十五年,就如同一場夢境。
那個世界,沒有武功,沒有修行,沒有先天,沒有術法,沒有靈氣,甚至,沒有戰爭,沒有喧囂,活在那個世界,只有著讓人無法想象的輕松。一切,都是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甚至對於苦境來說,是有些離奇的普通世界。
“但吾知道,你,是一個重感情的人。”
不曾移開目光,師九如輕聲歎息:“吾終於明白,為何吾會在你眼中,看到那些……讓吾無法忘記的深沉。”
如果那個世界,當真是她所說的那樣, 那麽,當年的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小女孩,卻要背著那樣的事,沉重的活著,一過,便是十年。
他想象不出來那會是怎樣的世界,卻是能想象出來,一個什麽風雨都沒有經歷過的女孩,突然之間,失去了一切所帶來的打擊。
“因你重情重義,所以,你不能逃避,要帶著親人的心願而活。這也是為何在你來到苦境之後,會與素還真等人情投意合,成為好友的原因。”同類總是相吸的,同樣的傻,同樣的癡。
“哈,這些人之中,難道就沒有你麽。”
夜滄瀾突然笑了,她笑師九如的認真,笑師九如的凝重,眼淚,卻是不由自主滑落:“吾說過,吾會告訴你一切,所以,吾不會讓那些未來發生,吾不會讓那些吾所看到的未來,有在吾面前上演的機會。吾不會再容許失去,吾已經沒有家人,吾已經失去兄弟,所以,吾更不會失去……你。”
抱住師九如,夜滄瀾擦也不擦眼中淚水,就這麽任由它自己流淌:“吾,不是一個放得下的人。從來……不是。”
所以,她忘不了她的出身,忘不了二十年的天都,更忘不了,看到眼前人,死在自己面前時,那種無法言喻的心痛。
回溯之陣,回溯的,是心底無法逃避的景象,是心底不敢面對的景象,不論哪個未來是真,哪個未來是假,都是隱藏在內心深處,不敢碰觸的地方。
其一,是她在天都的過去,其二,是她人生前二十五年的過去,其三,卻是……一段又一段,非真非假,似真似幻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