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九如其實有很多想要問的,但正如同他所想的,如果夜滄瀾不說,他便不會開口。那畢竟……不是什麽美好的回憶。 若是當真問了,只怕會成為撕破傷口的行為。
他是希望勸解,而不是……在傷口上撒一把鹽。唯有當事人自己不再掛懷,才會痛快講出。
同樣的,夜滄瀾也不是絲毫不像了解這些年來師九如是如何過的,只是……她問不出口。
化身刹無血,她或許坦率過,但那只是深藏在她心底,曾經的另一面罷了,她很清楚,當她記憶恢復起,便還是……慣於多年冷淡的人。
只是。
昏黃的燈火下,夜滄瀾發覺,師九如的頸項上,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
原來……他/她還戴著……
同樣的,師九如也注意到了她頸上那鮮豔如初的紅繩。
“你……”
“你……”
幾乎是同時的開口,又同時止住聲音,空氣中充斥著的詭異氣氛,名為尷尬。
然而,她的手,卻是不自覺地撫上胸前玉墜的位置,記憶,也飄回了多少年前的那個夜。
三十年。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為什麽,失去記憶的時候,也從未將它丟下過,怕紅繩磨損,她定期更換,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疑惑,這枚玉墜,究竟是誰的。記不清,卻不想摘下,一戴,便是三十年。
“你可是想要看它?”
師九如揚手,想要將頸項上的項墜取出,當初,他回到仙靈地界時,還曾被胞姐打趣過,隨身幾百年不換的玉佩,就這麽換掉,莫非是堂堂靈之子也動了凡心。而這一問,則被他一笑帶過。當然,疑問,自然是留在了仙靈地界眾人心中。
因為……他們從沒想過,還有人,能讓這脾氣執拗上來九頭牛也拉不回去的師九如,改了主意,融合六魄,不再拖著一副隨時可能會倒下的病體,四處行走。
“不。”
夜滄瀾一驚,以比他更快的速度按住了他。不知為何,她不想看,不願看,不敢看。
多少年不曾被她記起的過去,如果可以歸咎於外界的因素,倒不如說……是她自己在意識深處的逃避。
同樣的,她更不明白,為何師九如會一直戴著……
那一幕,不曾忘。
如果沒有那三十年,或許,一切又是不同。
對了,天都三十載,在這裡,卻是七年……
哈,此時糾纏在這時間之上,又有何意義。事情,已然是發生了,便不可能回頭。
“夜深了。”
她驀然發現,自己的手,還按在師九如手腕上,兩人的距離,也是近的異常。
若無其事地松了手,她淡聲道,不過人卻是未有半點動作。
“既是如此,早些睡吧。”
師九如與她相同,人動也未動過,誰……也不肯從椅子上起來。
沉默半晌,還是他先開了口:“吾在此便可。”
翻身,上床。夜滄瀾不再與他堅持,一來,是知曉說不過他,二來,也是不想讓這氣氛更尷尬下去。
她是腦袋抽筋了,才會跟這家夥一起出來。
結果……還是什麽都不敢問。
師九如發覺,他想要的太多。他既想讓這個苦境沒有爭鬥,也想要眼前這女子……不再掩飾自己。
這兩者,其實不衝突。
罷了,何必自添煩惱。
四張椅子拚在一起,也是能躺的安穩,
至於是否能夠睡著……看床上那個瞪眼看牆壁的,和椅子上這位數著木紋有多少的……就知道。 夜,益發沉了。
他們,書寫一個暴君,那麽,吾,便讓他們看清,怎樣,才是暴君所為。
暴君又如何?羅喉,你說,他們……是不是把人心想的太過簡單,權利,欲望,名聲,這一切……不過是殺人而已,誰怕過誰。
哈,這許多年來,有你陪吾,吾卻是未曾言過一聲謝。
說什麽謝,這字,太見外了。這世上有看不完的風景,打不完的架,喝不完的酒,說不完的話,當然,如果沒有兄弟,那這一切也都是空談,你說對麽?
呵……說的好。
啊啊,說起來,我是到底拿你當兄弟呢,還是拿你當……爹?你說你這種老頭子一般的氣質到底是怎麽回事?
……什麽?
(⊙o⊙)…呃沒什麽,沒聽到就對了,你幻聽嘛~
故人舊言在耳邊,依稀盤旋,眼前所見,所感,恁地真實。
忽而——血與火,交織成一片無法避開的海。
又似層層疊疊,毫無生路的絕境蛛網,讓人……無法脫逃。
淒厲尖銳的呼嘯,是人聲,風聲,雨聲,更是……喊殺之聲。
是誰,身上縱橫交錯著無數道的劍痕血口,幾乎看不見一片完整的肌膚。
逃,為何要逃,逃得過一次,又豈能再逃過第二次。不如……一死方休。
這是武者的尊嚴,也是最後一戰的……絕望。
交錯在眼前的人影,虛實不清,忘了什麽,記得什麽,失去什麽,得到什麽,她眼前所見的,猶如走馬觀花一般,一幕幕過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久到連她也忘了,她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變成了這樣……
“滄瀾,醒醒……”
師九如有些擔憂。
他睡的極淺,是以在夜滄瀾情形不對頭的時候,立刻清醒過來。撚亮了燈芯,便發現她似是夢魘纏身。
其實,她很久不曾做過噩夢了,自從她恢復記憶,便強行控制自己,不去回憶天都三十年。她也做的很好,除了……今天。
因為放松,所以才會疏於自律,所以才會不可抑製地,被那段過去所召喚。
依稀聽到有誰再喊她,是夜滄瀾,還是……刹無血?到底哪一個才是她……
兒時模糊的記憶逐漸清晰,放大,那一道深纏在心底的鎖,與三十載的天都交織在一起,無法……醒來。
沒有辦法,師九如只能一指戳中她靈台穴,強行讓她清醒。
就在夜滄瀾清醒的瞬間,她幾乎是彈身而起,想要衝下床去,逃出夢魘纏身,那感覺,並不好過。她分明知道自己是在夢中,卻偏偏醒不過來,只能當做旁觀者,重新回放著無法回首的過往。
只是她起身的動作大了些,未曾注意到她與師九如的距離,這一下,直直與毫無防備的師九如撞在了一起。
於是……接下來的被動動作,便是被師九如抱住,而這溫暖,依稀相識。
是那年樹下,也是……
第一個十年,天都的背叛,她與羅喉被人下毒,身受重傷,東躲西藏在一處山洞,外面,是連綿的瀑雨,呼嘯的寒風,洞內,是一片陰冷。那個時候,兩人相擁,是互相支持著活下去,告誡對方,一定不能在這裡跌倒,他們今日得到的,來日一定要加倍返還。
那時心裡所想的,只有……復仇。所以,感受不到溫暖,耳邊能聽到的,只有……熊熊燃燒的烈火般的心跳。
如今,卻是不同。
師九如覺得,自己是抱著一塊冰,一塊由內向外散發著寒氣的冰。發抖,不是害怕,而是……從心底便沒有溫度。是怎樣的噩夢,怎樣的過去,讓她……如此烙印不去。
人冰冷,手冰冷,唇……冰冷。
一切發生的如此自然,自然到無可辨別,究竟是怎樣的開端。
彼此的呼吸聲,近在耳邊,鼻間,傳來的是屬於陽光的清香,與暗夜處子的幽香。
唇與唇相貼,是生澀的本能,也是生死不知,心懸七年的掛念。
突然,不知怎地一回事,兩人的舌尖,不經意,不小心地輕輕相觸,刹時,一股足以燎原的火熱,自心底燃燒而起。
他的唇,堅決而溫柔的纏綿在她的唇上,她的唇,冰冷而輕柔地與他交纏。
於是,清明意志,隨風四散,這是一個令人意亂情迷的感官世界。
是癡,是傻,也是……醉。
沒有什麽能比徹然醒悟,發現自己其實在不知不覺中,便忘不掉一個影子而深陷情網,不能自拔來的令人刻骨銘心。時間,不曾淡漠這個身影,反而……是更加深刻的印記。
不知過了多久,夜滄瀾那兩排細密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如同乍逢黎明的黑色鳳蝶,緩緩地舒展翅膀,而後,那幽黑深邃的,染有一抹妖異金紅的雙眸中,有著一抹不知所措的迷芒,眼底,映著那雙溫柔與剛毅同存的藍瞳,默默的,四目之中,只有彼此,交流無聲。
驀地
數聲尖銳淒厲,又戛然而止的慘嘯,在這寂靜,旖旎的夜晚之中,響徹雲霄,這慘嘯,是對生命的悲鳴,也是對生命最後的眷戀。
更是……喚醒了沉浸在兩情之中的人。
仿佛是被燙到一般,夜滄瀾迅速地推開師九如,深吸一口氣,頭也不回地撞破窗戶,就這麽硬生生地向著慘嘯發出的地點衝了出去。
師九如自嘲地苦笑搖頭,認準方向,追了下去,心情,也為知平複。方才——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了,為何會做出如此……無法控制的行為。不過,眼下……他卻不知道是該感謝那慘嘯聲,還是該為逝去的生命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