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了一夜的話,終究是未用得上說出口。 時間,是短暫的,也是漫長的。
一個人的決定,往往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做下,不會後悔。為的……是不給自己後悔的余地。
當月影孤鴻,跪在羅喉面前,面容堅定,落地有聲地說出自己的決定,十萬人的決定時,那最難的問題,迎刃而解。
隔牆有耳。
一夜的談話,並非無人所知,也正是為此,讓更多的人明白,他們,是怎樣被人……保護著。
他們該做些什麽?是繼續這樣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保護,還是去做……自己該做的事。
以月族為首,自動請願,十萬人,甘願赴死。
只是,月影孤鴻心懷慚愧。他是族長,他的子民,需要他的帶領,所以,他無法以身相隨。但他不死,便會讓族民記住,月族,是在誰的保護下,安然渡劫。
邪天禦武的恐怖,人人皆知,十萬人鮮血染成的天柱,也只能壓製三成功力,那四人,是否能活下來,還是個未知數。這樣的強敵,換做他人,早已跑了。偏偏有這麽一群……傻瓜,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如果這一切,是命運安排,早已注定好,無可替代,那麽,最後的勝利者,又是誰?
十萬人的鮮血,終究不曾白費了功夫。
壓製邪天禦武三成的功力,換來的,是險死還生後的和平與安寧。
一座巍峨的都城,聳立在天地之間。
西武林,天都,武君,羅喉。
那一役之後,君鳳卿還是走了,與邪天禦武的交戰,太過疲累,他也該將人生剩下的時間,歸於山林,陪伴嬌妻愛兒。
而留下的那一部天都治典,寫下了屬於天都的輝煌。
“鳳卿走了,楓岫走了,黃龍走了,為何你還留在這裡。”
天都,只剩下他與刹無血。
若你想走,吾,不攔你。
“為何要走。要我留你一個人,看這冰冷的磚牆?”
不曾結義,是因為不在意形式,不會離去,是因為舍不下並肩作戰的回憶。這些年,因為彼此,才不孤單。
所以,不會離棄,所以,不會背叛。因為知曉彼此……是怎樣的存在。
為人,為世,做過怎樣的決定,又做了……怎樣的犧牲。
縱然天下皆叛,只有兄弟,才會做到……白首不相離。
安逸之下,換來的,是最殘忍的,心上一刀。
活下來的天都人,安然地享受著羅喉帶來的和平,不知感恩,不知為之體會,開始為祖輩的犧牲聲討,開始為羅喉的統治不滿。當反抗的聲浪一波接過一波,當偽造的史冊變成事實,羅喉便成了一名為成就霸業而犧牲了十萬無辜的暴君。
愚昧的人們,往往隻傾慕英雄眩目的光彩,又怎能看到英雄背後累累的傷痕;又怎能明白這美麗的光圈是由血淚凝聚而成;又怎麽知道,英雄的生活刻畫著無窮的患難和創傷。
吾將歸還這十萬的血靈與怨恨,我的雙眼將見證你的滅亡,我的骨頭將刺穿你的咽喉,你的追隨者永遠見不到茁壯的幼苗。
邪天禦武臨死之前,若鬼戾般的詛咒,猶自響在耳邊,而這一切,也逐漸……成為現實。
這是一條……不歸路。
“無血,你說的無錯,這世上,本無該誰欠了誰,吾為天下,做了這許多,從不需求天下回報吾什麽,吾要的,只是……對吾之兄弟,公正的對待。”
他可以忍受對自己的不公,
卻決不能容忍,那些殘忍的汙蔑,加諸在最重要的兄弟身上。 “我明白,所以,即使到了如今,我也甘願……留在你身邊。”
時間,對他們來說,唯一的意義,便是用來記住,記住那些逝去的人,以及……記住這些眼前的不公。
民心如此,歷史已定,既然,被那十萬遺民篡改了真實,那麽……為何不順應這真實,讓這天下,再度一嘗……血與火的屠戮。
暴政起,戰火生,這一次,卻是無人再阻。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若她心中不曾存有遲疑,親手斬殺那十萬民眾,或許,這指控,該由她一人擔下,羅喉……不該染上這些爭端。
沒有人比羅喉身邊的他們更清楚,羅喉究竟是怎樣的人。權利,財富,統治,這些,都不是他要的,可民眾,偏偏不給他那些最簡單的東西。
自尋……滅亡而已。
“醉飲黃龍,你瘋了!在這個時間,這種場地,來這裡!”
刹無血怒斥著渾身浴血的白發男子,這人,銷聲匿跡了二十年,再出現,便是殺入重圍,入這明知必死之局麽!
“因為吾很清醒,所以吾才來此!你們,隨吾走!”
他隱居了二十年,這段時間,他不知為何,腦中時常渾渾噩噩,仿佛有兩個自己,在耳邊訴說著也許屬於,也許不屬於他的過去。可當他醒來後,便是異常的明白,明白這前後的因果,究竟是怎樣的真實。
雖然功體尚不完整,雖然還不能恢復到過去的地步,但他……不能不來。
邪天禦武,本該是……他的職責。卻讓這不應被卷進來的人,涉入其中,賠上一生,難道,不該由他來救贖?
只是這些話,不能說出口。他的來歷,他的身份,決不能……被人知曉。
因盡果來二十年,如果這一切不可逃避,又何必多拖一人下水。
羅喉不言不語,手中刀,無情斬落這些曾經追隨他,如今追殺他的人。他若未曾遭人暗算,未曾中毒,又怎會如此狼狽,如果不是他,又怎會拖累了刹無血與醉飲黃龍。
“吾斷後,你們,走!”
眼前已是模糊一片,羅喉知曉,或許今天這一局……自己走不出去了,但那二人,卻必須走。
“武君……”
一聲輕呼,一道黑影,迷迷蒙蒙,穿過人群,揚手,一蓬煙霧,迷住了追兵的眼。
“月老,是你!”
刹無血如何不知,今日是必死的局。那毒,無聲無息,滲透羅喉心脈,而她中毒不深,卻是因為……羅喉替她逼毒。所以,她……更不能走。
月影孤鴻不給他們多說的時間,拉起人便跑,他的迷煙,擋不住太長時間。
原來,這世上,不只有他們耿直,原來這世上,還有人記得住真相,不會被欲望,蒙蔽了雙眼。
有這些,便夠了。
“月老,放手吧,避世的月族,不能沒有你,不能被牽扯其中,趁著追兵未至,沒有人會知道,你曾經來過。”
刹無血聲音平淡,她,羅喉,醉飲黃龍,三人互相扶持,早就不堪負荷。
“不可能。血少,這一切,不該是你們背負。老夫今日既然來了,便沒有想過離開。”
月影孤鴻年紀雖已老邁,卻是不肯讓步。他的心,還不曾被世俗沾染。
“月老,聽吾一言。今日之局,已成死局,何必將你牽連其中,你若走了,或許還有人,為吾等收屍,相識一場,你難道便願意看到吾等死後,屍身被人屠戮?”
刹無血輕聲咳嗽,語氣,不可反駁,而後,便迎著醉飲黃龍不敢相信的目光,一掌劈上他的後頸:“月老,你若是還稱吾一聲血少,還稱羅喉一聲武君,便帶醉飲黃龍走。這是天都的事,而非……你們。留下有用之軀,不許復仇,無需復仇,遠離這一切。”
“血少!”
“你不走,是要吾立刻自絕在你面前麽!人世活一場,便是死,也要死的轟轟烈烈!”
“我……明白了,我……走……”
月影孤鴻咬咬牙,背起醉飲黃龍,他知道,他勸不回頭,而讓醉飲黃龍活下去,也算是……完成他們的心願。
看著月影孤鴻消失,羅喉笑了,笑的輕松,恍如先前一場大戰,不是他們所為:“追兵來了。”
“是啊,我聽到了,而且,比剛才更多,還有……大角色。”
“那就……一戰吧!”
既不成局,那便以鮮血,來寫下最後的篇章。
只是,吾仍希望,你能……活下去。
羅喉這一眼深沉,只是未曾被刹無血發覺,她的注意,已完全在須臾而至的追兵之上。
一口長刀,刀風雷霆,她見過,在先前的圍殺之中,這個黑發青年,居中帷幄,此刻入場,是要……做最後的勝利者麽?
只是——路,是吾選擇,吾,不曾後悔。
你們,想要見識殺戮,想要見識最深沉的絕望,吾,成全你們。
就讓這燃燒不燼的烽火,燒盡面目全非的歷史;
就讓永無盡頭的兵燹,嚴懲恩將仇報的背叛。
這一身的紅,由鮮血的澆築而成,不記得自己究竟殺了多少人,她只知道,她……甘為修羅。
手中重劍,似真似幻,似虛似實,瘋狂笑聲,自她口中傳出,天空中,地面上,一點一滴,盡是血雨。生命在這一刻,不堪一擊。
這一尊魔神,飛揚的黑發,在風中絲絲飛舞,染滿殺戮的血紅雙眸,帶起多少絕望的慘嘯,可人力,終是有盡時——
一聲龍吟,刀風至,一道流光衝霄而起,映得天地之間,一片燦爛。這一式,天地間陷入——寂靜。
這刀風,如此瑰麗,卻有恁般霸氣,帶著璨閃的星芒,以鋪天蓋地之勢席卷而來。
一蓬血,散落半天之間,一具高大身軀,擋在她的面前,羅喉雙目血紅,依然留有一絲清明:“吾,即使死,亦要護你一絲周全,為你這二十年來,不變的信任。”
“羅……喉……!”
“計都·瞬日斬!”
這一斬落下,開出一條血路:“你,走!”
已看不出一絲血色,卻染滿猩紅的面容上,是無盡的絕望。
“我……”
話音未落,驟變……劇生。
羅喉為她開出一條血路,卻是忘記了身後的殺機。
那一柄渾然霸道的刀,再度帶著劃天劈地的威勢,呼嘯而至,於是——
金袍血染,散落無邊無際,唯有眼中一絲猙獰,一絲不甘,宣告著這最不該出現的結局。
一代武君,斷首……而亡。
“不,不要,羅喉,不要,不要!!”
便在此時,刹無血腦中一痛,無數記憶,如同潮水般,翻湧而至,而她周身上下,更是突兀地繚繞上無數冰凌火花,她所在的空間上方,驀然發生著肉眼可見的混亂扭曲,那股力量,甚至牽引著地面的殘石碎屑,以凌亂無章的線路快速飛舞。須臾間,更是詭異地出現了條條雷閃的光芒。
那股龐大的吸力,帶著無可抗拒的威儀,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刹無血吸入其中,隨後消失不見,便如同這世上,不曾來過這個人般,再無一絲生息。
這是邪天禦武最後的詛咒?是他們的勝利?還是……其他什麽?
黑發青年驚愕地看著發生的如此快速的一幕,不知該做何反應,只有呼嘯的冷風,宣告著……這一切的,落幕。
羅喉,我,不是刹無血,我,是夜滄瀾啊!不管我是誰,我都不想看到你死,這裡究竟是什麽地方,放我出去,我要……殺盡天下,為你陪葬!
意識逐漸昏沉,她並不知曉這巨大的吸力,會將她帶往何方,她只知道,這些年,她失去了太多,忘記了太多,如今,連最後的堅持,也要失去……麽?
眼前,歸於……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