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九如原本以為自己是能夠看開的,在許多年前,他確實已經看的很開,離開仙靈地界數百年間,他只是在被迫融回六魄,需要借助靈池之功時,返回了一次。然而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對自己的決定,有了些微的動搖。
作為數百年一現的靈之子,他身上肩負的責任,相對於百年一現的神之女更為沉重,而這個身份為他帶來的一身極其龐大的先天靈氣,只怕是對任何人而言,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於是,這許多年來,他都做過些什麽呢?赫然回首,他過往的路,難道,真的就是對的嗎?
尤其是,在妙築玄華的天年將至這個時刻,他終於開始質疑自己。身為女媧之力的傳承者,妙築玄華的責任感無疑是很重的,從一開始承接天命的那刻起,便注定只能再活五百年,這對壽元原本無算的她來說是很不公平的一件事,然而她卻沒有拒絕,沒有推卸,而是堅持著天命。
這一別五百年之久。不論是靈之子,神之女,亦或是最終成為女媧的人。原本,都只是尋常人而已。只是身處那個位置上,讓他們不得不忘了常人該有的喜,怒,哀,樂。
自他離開地獄島,放棄地獄島主之位那天起,他就只是師九如,靈之子的身份,被他內心更為遙遠的目標所替代。一年兩年不回來,十年百年不回來,慢慢地,便成為了逃避的借口。師九如本就比任何人都細膩,他不想回來,不是不想面對,而是……無能為力。自從妙築玄華選擇繼承女媧天命,代表她放棄了自由的選擇權,師九如便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雖說他的心境,要較之任何人都淡然,但畢竟那是自己的姐姐,換成是誰,在明知女媧天命最終不過五百年,都無法坦然接受。而如今,五百年之期將至,他甚至不敢保證,當真能以平常之心,靜待胞姐天命到來。
他面對的不是有形的敵人,不是可以對抗的存在,而是,天命輪回。也許他真的不如夜滄瀾活的灑脫,自如。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清楚自己要做什麽,那種因為心系天下蒼生而負了身邊至親之人的做法,在她眼中從來都是嗤之以鼻。若有一天,需要殺盡天下人才能保住她重要的人,她一定毫不猶豫地舉刀揮向天下蒼生。這與正邪無關,隻與心念所系有關。
妙築玄華思索破解石像咒封之法,師九如看著自己的胞姐,思緒顯然飄向了遠方。
幾乎從來沒有見過師九如這樣,妙築玄華覺得,她這個胞弟活的越來越想是一個有著生氣的活人,而不是不食人間煙火,比她這個仙靈地界之主還不染紅塵的仙氣。
“九如,你不如陪著幾位朋友在仙靈地界走一走,這位姑娘的石封之術,先交給吾便可。”她已經命人去查閱典籍,看是否有跡可循。在此之前,他留在這裡也沒有什麽用。
“也好。”明白自己的心有些亂了,師九如淡笑道,還是瞞不過姐姐,也許他真的和過去有著太大的變化。這一次回轉仙靈地界,大約能夠讓自己得到些意外的收獲罷。
在仙靈地界,他雖然是客,然而他的身份讓他不會被人以客人對待,靈之子妙築玄華胞弟的身份,使得他與第二個主人無異,自然也不會有人阻攔他四處走走。
羅喉是個千年宅男,南風不競心系石像,沒有心思在仙靈地界遊覽,這兩個人分別在楓神官給他們安排的房間內休息,要說唯一在四處亂竄的,也就是沒有什麽愁事的策馬天下,拉著柳神官作陪,
這位在仙靈地界算是撒開了歡兒的看著明顯與中原大不相同風景。 難得的祥和寧靜啊,也不知道這樣的寧靜還能保持多久,妙築玄華大限將至,仙靈地界的入世之期亦是將至,而距離地獄島再開之期,更是一天天迫近,如果這件事被正在泡靈泉養傷的那個人知道了……指不定掀起什麽驚濤波瀾。
聯想到夜滄瀾那個他多少年都沒能搞懂的別扭性子,別的都還好說,一旦她知道了地獄島與他真正的淵源,當真說不準會乾出點什麽。再加上現在她和羅喉重聚,這兩個人湊在一起的暴力指數,絕對不是一加一等於二,那是呈幾何倍數成長的問題。想到這裡,師九如便自然地想到了這兩個人的相似之處。
絕不是結義金蘭那麽簡單而已,他從夜滄瀾的身上看出了羅喉的影子,仿佛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相像之處,不論是容貌,氣勢,氣質,都在逐漸地重合,就像是他與妙築玄華之間一樣,然而想到夜滄瀾那詭異的來歷,他又無法想象她會和羅喉有什麽關系,難道是他想多了?
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想著,腳步也沒有停下來,師九如就這麽漫無目的地走著,等到他回過神來,已經來到了熟悉的所在。
“……”這不是靈池麽。
他尷尬地看著極為眼熟的風景,和相當眼熟的人,此刻他萬分慶幸夜滄瀾是穿著衣服泡靈池,否則他今天裡子面子全部丟光。
“你找我有事?”
夜滄瀾早就發現了他出現在自己眼前,然而這個人就這麽一直往前走,就在馬上要一步踏入靈池的時候,自己清醒了過來。他是在想什麽想的如此入神。
“不,吾無事。”師九如略顯尷尬地背過身去,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臉色面對她才好。
“那就坐吧,我在這裡也是無聊,不如兩個人一起發呆。”
反正都是腦袋放空,兩個人對著放空挺好,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做,就當做是難得的休息。
依言在靈池旁靠著石台坐下,看著從未改變過的仙靈地界景象,莫名其妙地,師九如想起了年少時期的自己,想起了完成天命的師尊,想起了當年毫不猶豫承接天命的妙築玄華,再想到如今的自己,真是可怕啊,到頭來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麽,似乎已經全都不記得了。
“安心做你自己,我在,就算全世界都消亡了,又能怎樣。”
一眼看穿他思緒不寧,夜滄瀾自然是明白他被何困擾,天命所限,妙築玄華命運已被劃定,這不可違,然而這又如何,若是靈之子神之女宿命早已被安排好,那總有一天還會再見。只是不知會多等多少輪回而已。在那之前,活著的人,要想著如何活下去,如何讓自己重視的人,能夠安心離開。
“滄瀾啊,你……”為何你永遠能把這種話說的如此順溜呢。不要總是很自然地用一副啊,不要擔心有我在,我來保護你的樣子啊,他好歹是個男人,而且,你確定我們想的是一件事?
好吧,就是一件。她已經知道了妙築玄華的事。難道他表現的就如此明顯?
“師九如,你終究不是真正的聖人,為何要勉強自己。七情六欲方為人,你總希望他人看穿看透,事關自己,難道便能放下?”
“呵,所以吾在質疑自己。”對她沒有什麽好隱瞞的,師九如低歎了一聲,無奈地道,誰能真正一世不留遺憾?
身後水聲傳來,夜滄瀾長身而起,隨後,一雙帶著靈池冷水的手自他身後搭上他的肩膀:“何必質疑,隨著自己想做的事去做,我說過,不管你想做什麽,我都會在。”
她不認同師九如的理念,不代表她不認同這個人。大概是從很久以前起,就已經習慣了這個人的存在,以至於那段什麽事情都忘記了的時間裡,獨獨留下了屬於他的東西。
發燒的臉被冰冷的手襯托地益發灼熱,師九如根本不敢回頭,然而莫名地,原本的愁緒卻是被衝淡了許多。大約……身後這名女子,是自己逃不開的責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