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下。
高聳門樓上的武士撿起一塊破布,細細擦拭去‘無上級太刀’刀身上的血跡,遍布紅紋的刀身上,隨之升騰起七朵蓮花。
四下裡陰影蟒蛇遊曳。
血液漫天潑灑。
一具具無頭鬼武士的屍身被丟下門樓。
厲詭侵襲平家武士造成的騷動,此下已然平息。
四碗封押了厲詭的收魂米被蘇午送入陰影中,那些遊曳在黑暗裡的蟒蛇,形體不時扭曲著,即便蘇午以大海汪洋般的‘意’來調伏滿負荷狀態下的‘屍陀鬼之手’,
此時亦有些捉襟見肘。
屍陀鬼之手連通的陰影世界裡,負載了太多東西。
已經超過臨界。
濃烈的詭韻不受控制地從他身上散發,反而為他增添了幾分恐怖煞氣。
他端起‘大紅蓮胎藏’。
太刀上升騰的七朵蓮花之中,除卻已經合攏的三朵蓮花以外,第四、五、六朵蓮花,都在方才瞬殺近十個鬼武士時,吸納了足夠的詭韻——第六朵蓮花甚至包容了一個‘禍級’的殘缺厲詭!
六朵蓮花紛紛合攏,
獨剩第七朵蓮,即便亦跟著吸納了海量的詭韻,卻絲毫未顯出合攏的跡象。
門樓下。
平凌盛平視前方,神色似乎頗為平靜。
但他此下其實心跳如雷,頭皮發麻,根本不敢抬頭與門樓上的武士對視,竟畏憚於自己的目光與對方交匯,會招惹來對方下一刻直接襲殺自己!
哪怕那些群起攻殺‘井上燭照’的鬼武士,有半數退了回來。
此時簇擁在平凌盛身邊的鬼武士,仍舊有十余個,他依然還是沒有絲毫安全感,直覺得渾身冰冷,性命都在門樓上的敵人拿捏之中!
井上燭照的恐怖程度,
只怕快要能與他的四弟-平知盛相提並論!
自己的四弟,乃是東流島第一鬼武士!
與近似於四弟這般的敵人對抗,平凌盛沒有絲毫的信心!
當下沒有信心的又何止是他?
身畔的‘風間’陰陽師、周圍聚集的鬼武士、普通武士盡皆默不作聲,不敢去看門樓上愜意地盤坐下來的蘇午,隻敢盯著那從門樓上掉落下來的同伴屍體發愣!
只是一次反擊,
蘇午就剝奪了敵方所有人的戰心!
“二公子。
為今之計,唯有暫時脫戰,尋求四公子的支援。
只要四公子出手,勝負必然毫無懸念!”風間壓下了心頭翻滾的恐懼,向身畔的平凌盛出聲建議道。
平凌盛早就想要脫戰了,
只是一直未有找到台階。
當下風間的言辭,正好讓他找到了台階。
他維持著面部平靜的神色,因為刻意繃著臉的緣故,以至於面龐肌肉僵硬,變得失卻了任何表情。
平凌盛緩緩點頭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今日井上燭照之辱,我銘記在心。
他日必有厚報!”
平二公子壓低了聲音說話,生怕自己的言語被門樓上的蘇午聽到。
門樓上的蘇午盤腿坐著,正在以意能量壓製著越發躁動的屍陀鬼之手,將之逐漸納入自己的掌控內。
他當下的狀況也說不上好。
還有余力再進行一次襲殺,但襲殺過後,屍陀鬼之手會是什麽狀態就是個未知數了。
所以,
當下蘇午亦是故意與平氏敵人保持了僵持。
在僵持中拖延時間,恢復自身,以圖下一次克竟全功,盡滅平氏之敵。
平凌盛不知蘇午虛實,隻覺得對方哪怕只是站在門樓上,都給他帶來了強烈的壓迫感,讓他呼吸不上來,隻想速速脫離戰場,尋求四弟的支援。
他微微轉頭,
側目瞥向側後方荊棘木籠裡的平靈子,面無表情道:“靈子,接下來由你帶領五百武士隊,與井上燭照糾纏。”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接著道:“你與鬼王酒吞童子大人立有婚約。
你的鮮血流盡,可以招來酒吞童子大人的注視。
——那是你攔住井上燭照的最好機會!”
平靈子聞言微微抬頭,與二兄平凌盛對視,笑著開口問道:“哥哥為什麽會覺得,你這樣的要求,我會老老實實地接受呢?
讓我帶著五百個普通武士去送死,
哥哥在鬼武士的保護下離開這裡——那個該死的人,為什麽不是哥哥?”
“因為家族大義!”
平凌盛皺緊眉頭,振聲道:“你本就是不祥之人,你的出生害死了我們共同的母親!但是平家沒有因此就棄你於不顧,反而讓你享受錦衣玉食,得以無憂無慮的長大!
現在輪到你來報答家族的時候了,
你有什麽理由不為家族而死?!”
母親……
聽到平凌盛的言語,平靈子微微發愣。
她對於‘母親’這個在每個人人生中都極其重要的人,實際上並沒有太具體的概念。
在她出生後,母親就因失血過多而死了。
平凌盛此時提及‘母親’,讓平靈子本能地感到羞愧、倉皇。
她出生之時,母親殞命黃泉。
不論如何,她與母親的死都脫不了乾系。
正因為她的出生,才導致了母親的死亡!
二兄的言語,讓平靈子無法反駁。
她愣愣出神,好不容易堅定的念頭,因為平凌盛的言語開始瓦解。
一直以來都活在羞愧與惶恐中的自己,
在此刻好似只要替家族死去,那些從出生之時就伴隨自己的羞愧、惶恐、不安,便會就此跟著消失——
平靈子神色麻木。
平凌盛瞥了她的面孔一眼,冷笑著解下腰側的刀劍,遞向荊棘木籠裡衣衫破損的女子:“拿著刀劍,為平氏而戰——這本就是你此生的宿命!
你活著,
就是為了還債啊,平靈子!”
“怎麽能這麽說呢?平凌盛大人!”
這時,荊棘木籠角落裡,一個尖細的聲音驟然響起。
聲音打斷了平靈子腦海裡翻騰不休、找不到出口的念頭,她低下頭,眼光看向原本被用來監視自己、結果反而成了一直陪伴自己長大的侏儒式神——天邪鬼。
天邪鬼長長的耳朵抖動著,
它努力保持著嚴肅地神色,仰頭望著平凌盛:“我生前一直侍奉在‘雅子’小姐身邊,是陪伴她最久的仆人。
雅子小姐一直都是善良、溫柔的女子,她對待五個孩子的愛都是一樣的。
她悉心照顧著自己的孩子,像是愛護珍珠一樣地愛護你們,
像是平凌盛大人您,從小就享受到了雅子小姐的寵愛,這種寵愛一直持續到她去世之日——受到她如此寵愛的平凌盛大人,是否覺得虧欠雅子小姐呢?!
假若連受到如此寵愛的平凌盛大人,都不曾對雅子小姐有過虧欠,
憑什麽要讓從未在雅子小姐身邊呆過一天,未有感受過母愛的平靈子小姐,對雅子小姐如此虧欠?!
因為她的降生,導致了雅子小姐的死亡嗎?
可是,平凌盛大人大概不知道——雅子小姐比任何人都渴望平靈子小姐的降生,生下平靈子小姐,雅子小姐從未後悔過!
她們之間,本來沒有誰虧欠誰這個說法的,
是平氏——”
平凌盛被天邪鬼突然間出聲驚到,又聽對方提及自己的生母,便稍停了一會兒,但他越聽天邪鬼的言辭,越覺得不對勁,平氏二公子的雙目裡噴出憤怒的火焰,驟然抽出腰側另一柄打刀,一劍就貫穿了天邪鬼的腦袋!
“天邪鬼,你被用來監視平靈子——如今,竟也被她蠱惑了嗎?!
你的話可真是聒噪啊!”
唰!
那柄打刀刺穿天邪鬼的腦袋,將他完全與身後的木籠釘在了一起!
平凌盛握著劍柄,憤怒尤未止歇,濃重的詭韻順著他手中的刀劍,不斷傳入天邪鬼的軀殼內,天邪鬼的軀體開始迅速膨脹,扭曲、生出一個個巨大的肉瘤!
“你這個無用的式神!”
濃鬱的詭韻撐得天邪鬼身體漲成了球狀,體表遍布一道道紫黑的筋絡!
它那張遍布皺紋的面孔,都被這詭韻撐得舒展開來!
整個身體處於裂解邊緣!
“天邪鬼!”
平靈子空白的思維恢復了運轉,她衝著天邪鬼急聲呼喚,周身逸散出縷縷詭韻——然而,那些詭韻一經散發,盤繞平靈子周身的殺生石鎖鏈就猛然纏縛得更緊!
鎖鏈緊緊纏繞,
讓她渾身使不上力氣,更無法動用所容納的厲詭之力!
平凌盛遞給她的那把刀劍,都因她手上無力,而墜落在地!
“天邪鬼!”
平靈子眼眶通紅,看著天邪鬼渾身綻開道道裂縫,喃喃自語著落下淚來。
“老朽已經活了五十多年啦!
平靈子小姐!
我死沒什麽的!”
天邪鬼勉力搖頭,五官模湖的臉孔上,露出一抹滑稽的笑容,它黑溜溜的眼睛緊緊注視著平靈子,接著道:“重要的是——平靈子小姐——
要勇敢追尋屬於自己的未來啊——”
轟!
詭韻在天邪鬼體內積累得超過了界限,
它的身體驟然炸開來,
寒冷的詭韻撲在平靈子面孔上。
平靈子聽到那聲爆炸的重響,伸手想要打撈什麽,指尖卻隻觸及到飄忽的煙氣。
天邪鬼化煙消失,好似從未來過這個世界。
它的死輕極了。
可平靈子卻覺得自己心裡,被硬生生劈開了一道傷口!
那道傷口往外汩汩流著血,證明她並非鐵石造就,並非無情之物。
那道傷口之外,
透出了些許光亮。
“看來你已經無心為本家效力了!”平凌盛皺眉看著神色木然的平靈子,朝身旁的鬼武士比了個手勢,“割開她的血管,讓她流盡鮮血而死——招來酒吞童子大人的注視!
這, 才應該是平家武士該有的死法!”
鬼武士得令,扯動連著著平靈子手腕的鎖鏈。
平靈子覺得雙手手腕上涼意劃過,
她一低頭,就看到自己被束縛的雙手手腕上,被切開了血淋淋的傷口,血液從血管裡汩汩湧出——可她感覺不到疼痛感。
心中的疼痛,遠遠超越了手腕上的傷口。
天邪鬼臨死前的話語在她腦海裡一遍一遍地盤旋著,
周圍的鬼武士簇擁著平凌盛開始脫離。
平靈子環視四周,目光無有落點。
她抬起頭,
看到門樓上重又站立起的高大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