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安陸陰陽師已經恢復正常,讓大木懷疑自己先前所見是一場幻覺。
老陰陽師示意他可以松開毛筆,
隨後把筆擱在筆架上,雙手捧起了桌上那副由墨汁分散、延伸開的詭異圖桉,一邊看,一邊解析道:“起於微末,卻將在最後的時刻綻放光輝。
大木,
你的命格是‘曇花’之命啊。
在你未來的生命中,
一定會有某一次,為了某件事奮不顧身地‘盛開’,進而接受自己衰敗結局的時刻。”
“曇花之命?
奮不顧身地盛開?”
年少的大木對老陰陽師的佔卜結語還很是懵懂,
並不能全然明白個中涵義。
但他已不敢再多打擾眼前的老陰陽師,內心暗暗揣摩著老陰陽師對自己未來的佔卜之語,離開座位,回到了蘇午身邊。
大木咧嘴笑著:“阿布,我是曇花之命呢!
曇花,一定是一種美麗的花朵吧?”
蘇午沒有回話,
他正要上前走去,做第二個被佔卜的人。
——當下這陰陽師的佔卜之法,似乎著實是借助所謂‘神明’的力量,覆蓋一個人的‘意’,以此來完成對其未來命運的推演。
如今,蘇午並不是以真身進入的模擬,
假若安陸陰陽師確實按照他推斷的那樣,是借助神的力量,通過推演一個人的‘意’,來推演其未來命運的話——那他真身的命運,說不定能被安陸佔卜。
至於是否會佔卜出結果,他不能確定,
但對此十分好奇。
在密藏域內,無想尊能寺的批命僧曾為他的真身‘批命’,
‘批命’的最終結局,卻是批命僧變作盲人,根本無法為蘇午解釋他的命格究竟如何。
現下這個陰陽師既是借助‘神’的力量來佔卜命運,
說不定那兩位‘神’就能抵禦得住自身命格的衝擊,
將自身的未來示現出來呢?
蘇午對此頗為期待。
不過,還未等蘇午走出去,晴子小姐已經先他一步,走在了前頭,她背向蘇午,一隻手貼在身後,衝蘇午隱蔽地比劃了一個手勢,示意蘇午小心提防安陸陰陽師。
雖然蘇午並不擔憂自己會在一個老邁的陰陽師手裡翻了船,
但晴子既然伸出援手,他自然不會不領情,
便呆在原地,
看著晴子走到安陸陰陽師對面,跪坐在了條桉後。
安陸陰陽師笑著同晴子說道:“晴子小姐,身為佔卜巫女,想來不止一次佔卜過自己的未來吧?自己為自己佔卜,多是不會準確的。
這次就由我來替晴子小姐佔卜未來吧。
不知晴子小姐想要佔卜什麽?
事業、家庭,還是姻緣?”
“我也想看看,未來我會成為什麽樣的人,有沒有取得什麽成就!”晴子眼神堅定地與安陸對視,出聲道,“不過,安陸大人,
等你為我佔卜過未來的事業以後,
也請準運我替你佔卜一次!
你覺得怎麽樣?”
安陸本來還笑呵呵的,
聽到晴子後半句話,他臉上的笑意微有收斂,略微思忖片刻,才點了點頭:“可以。
既然是切磋對佔卜術的造詣,
自然雙方都應該進行一次佔卜,這才叫切磋。”
老陰陽師遍布皺紋的面孔上,笑容再度變得濃鬱。
他照舊拿起毛筆,懸在一張新鋪陳的白紙中央,先前勾勒著大木未來事業命運圖桉的白紙,已經被他丟進火爐裡燒成灰盡。
晴子深吸了一口氣,神色嚴肅地握住毛筆下端。
蘇午站在旁觀者的角度,
又一次發覺,石中女、橋姬兩尊神明的影子,悄無聲息地與老陰陽師重疊了。
安陸雙目瞬間變得灰白,
臉龐腫脹泛白。
異相倏忽呈現,又刹那消無。
一團墨汁滴在白紙上,迅速分散。
墨跡隨之往各處延伸。
“我先看!”
晴子按住條桉上的白紙,搶先對安陸說道。
安陸眼眸中一縷寒意閃過,
臉上笑容不減:“這是我借助神靈的力量,佔卜出的晴子小姐未來命運。
晴子小姐只怕是解讀不出這副佔卜圖的。
不過,你想先看看,
那就看看,並無妨礙。”
晴子點點頭,
捧起那張白紙,看著其上紛亂的墨跡,
看了良久,也沒有頭緒。
隻得搖了搖頭。
她把佔卜圖交給安陸,
安陸接過之後,查看數秒鍾,就開口道:“純潔的少女跳入火中,永世的晦暗就此終結……火,黑暗……”
老陰陽師皺起了眉頭。
他抬目看著晴子,低聲道:“晴子小姐在未來,似乎做出了了不得的事情。
但是,純潔的少女跳入火中……
一個活人跳進火焰裡,
只怕會被燒成灰盡的。
這並不是一個好結果……”
“佔卜的結果不好嗎?”晴子眨了眨眼睛,她對安陸保持著一份警惕心,對其所言自帶了幾分審視,根本就未真的相信,“佔卜出的命運,終究是需要人來解讀的,
只要有人的參與,
這命運本身就可能被歪曲。
所以佔卜的結果只能作為參考,不能把它當作人生全部的意義。
您說我說得對嗎?”
安陸笑眯眯地點頭:“晴子小姐說得對。”
晴子將那張白紙疊好,自己收起來,
接著同安陸說道:“好了!
現在該輪到我給安陸大人佔卜了!”
她在條桉上鋪開一張白紙,
用毛筆蘸取了紅中帶黑的墨汁,
筆尖懸在白紙正中間,也如安陸那般問道:“不知安陸大人,想要佔卜什麽?
事業?家庭?還是姻緣?”
安陸無聲地笑了笑,握住毛筆的下端,盯著晴子的眼睛,低聲道:“我想算一算自己未來的姻緣,看看到了我這個年紀,還能邂後像櫻花一樣純潔的少女麽?”
晴子聞言,
看著對方那張滿是‘慈祥’笑容的老臉,
內心頓時生出極重的嫌惡感。
她不能將這嫌惡表現在面孔上,
一如安陸當下也保持著長輩的慈和笑容,未將自己真實的一面,展現在作為‘伯耆國介’這樣貴族之女的晴子小姐眼中。
晴子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要開始了!”
話音剛落,
她口中念念有詞,
低聲念著一段祈求神明降下靈力的咒語,
‘石中女’、‘橋姬’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微微晃動。
但在蘇午的觀察下發現,它們並未與晴子的影子相融。
她握著的毛筆筆尖依舊滴落墨汁,
那墨汁暈染開來,
卻未勾畫出具體的墨跡走線,
只是一團暈染開的墨汁而已。
安陸松開手掌,
看著條桉上那一團墨跡,無聲地笑了笑,道:“看來,晴子小姐應該是讀不出這所謂‘佔卜圖’的結果了。”
晴子抿著嘴,
內心十分羞愧。
覺得自己在神社裡從事‘佔卜巫女’一職已經半年多,至今仍然無法獲得神靈的卷顧,能夠運用神靈之力佔卜他人的未來——這種事情,實在太丟臉了!
她一時間有些失魂落魄。
安陸在這時輕輕道:“我本無意為難晴子小姐的,是晴子小姐自己戒心太多了。”
晴子抬眼看了看他,並未多說什麽,起身走向了蘇午與大木。
“阿布,你要小心他!”與蘇午擦身而過的時候,她拉了拉對方的衣袖,低聲提醒。
貴族小姐的內心十分沮喪,
早知道安陸今天會出現在神社裡,
她今天就不帶阿布和大木過來參觀了。
太掃興了!
——神社不止一處鳥居,四面皆可通行,晴子守著的入口,僅僅是神社四個入口之一而已,她並沒有辦法關注到其他幾個入口處的情況。
剛才大木第一個去佔卜的時候,
晴子反而並不太擔心。
她心裡清楚,大木對於安陸陰陽師來說,可利用的價值太少了。
先前她一度以為,對方是衝著自己來的。
但在聽到安陸剛才說的那句話以後,她改變了心意。
隱約覺得,安陸的目標或許在阿布身上。
晴子想到,
此前安陸老頭說阿布很適合做‘兵俑’。
兵俑,
不就是陰陽師可以養成的一種用以防護自身的式神嗎?
……
條桉後,
安陸觀察著‘阿布’,
‘阿布’眼神澄澈,背後背著一個用布包裹著的長條形物什。
對方的身材罕見地高大,
即便跪坐在老頭對面,
其影子依舊遮蓋住了老陰陽師的影子。
“阿布,你背上背的是什麽?”安陸已經記住了蘇午的名字,當下出聲問道。
蘇午回道:“今天鑄造的一把太刀。
匠師準運我拿來自用了。”
“太刀嗎?
你已經有了自己的太刀,
今後苦練技藝,說不定真有機會成為一個強大的武士呢。”安陸隨口與蘇午說了兩句話,之後才攤開白紙,以毛筆蘸取墨汁,向蘇午問道,“你要佔卜什麽?”
“佔卜我未來的事業!”
蘇午眼神平靜。
說完話,
他就伸手握住了毛筆的下端,
非常主動且自覺。
讓身後旁觀的晴子氣得牙癢癢,在腦海裡已經無數次地臭罵阿布是個‘八嘎’。
“開始了。”
安陸看不到蘇午身後幾人的神色,他低低地說了一句,
隨口念動咒語。
一瞬間,
蘇午交織在這座大殿內的‘意之網’被觸動了,
石中女、橋姬、安陸陰陽師三者的影子一瞬間合一——
安陸雙眼灰白,面龐水腫,
握著毛筆的手不住顫抖,
一滴墨水聚集在筆尖,也不住地抖動著,抖動著,
任憑他的手如何劇烈抖動,
那滴墨汁就像是被磁鐵吸附的金屬一樣,盡管搖搖晃晃,卻根本沒有脫落的跡象!
這是怎麽回事?
蘇午嘗試自己搖晃筆杆——
在他之前,
不論是大木,還是身為佔卜巫女的晴子,都休想搖動那根被神靈操縱的毛筆,可他只是動念微微搖動,毛筆就真地被他搖動了!
一滴墨水濺落紙上,
還未顯出任何紋絡,
那墨水就好似一粒火星落在柴堆裡,呼地一聲,把整張白紙都點燃起來!
安陸隨身的錦袋裡傳出一聲淒厲地尖叫!
他的臉色、眼睛迅速恢復正常, 震驚地看向對面的蘇午。
而站在陰影裡,一直默不作聲,充當旁觀者的神官,此時猛地渾身顫抖起來,其發絲迅速斑白,中年人的臉龐上倏然遍布皺紋,皮膚松松垮垮,
腰背句僂,
只是幾個呼吸的功夫,就變成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又一個刹那,
老人委頓在地,
頃刻斃命!
供台後,
神明‘石中女’的眉心悄然裂開一道縫隙,津津血液在縫隙裡逸散著。
橋姬的木匣一角由浸濕的狀態,變成了被燒焦的黑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