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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姓竊明》第五十八章 夫濟大事必以人為本
說實話,剛來大冶鐵山視察的時候,沈樹人想過很多種可能性:

究竟是先改良冶煉技術,還是改良采礦技術,還是想辦法從解決原材料、燃料質量的角度入手、優化鋼鐵生產……

但愣是沒想到,實地走了一遭後,最後卻先從礦山作業環境和生產安全的角度著手,看到啥不順眼的就讓人整改,

哪怕要投入一點成本、產出卻不明顯,至少沒有立竿見影的生產力提升。

沒辦法,說到底,沈樹人的靈魂還是後世文明社會來的,他的惻隱之心閾值比明末其他士大夫要低得多。

讓他親眼目睹這種每隔幾天就要死點人的生產環境,他是真不能忍。

而明末的士大夫,普遍對於苦力的生死,壓根兒就是漠視的,尤其如今流民遍地,廉價勞動力一抓一大把——也別覺得誇張,或者是黑儒家士大夫,這在當時就是正常現象。

後世90後、00後沒見過苦日子,覺得生產過程中死個人是很嚴重的大事。但其實這是進入21世紀後、全國狠抓生產安全的結果。

只要稍微倒退幾十年,退到20世紀80年代或者90年代,當時蓋房子的農民工,基本上每個樓盤蓋完,稍微死幾個人都是很正常的。甚至要是哪個樓盤蓋完一個民工都沒死,這開發商和包工頭還能得到美名讚頌。

但這也導致,沈樹人的很多整改,一開始不但知縣、小吏們不太能理解,甚至連乾苦力的礦工群體,自身都不太理解。

……

“你說這新來的道台大人到底想折騰什麽?咱這一天天的夠苦夠累了,還要在礦坑裡修坡道。拖這麽沉的石滾子碾地,不比挑礦石擔子還累?”

“誰說不是呢,要是就累十天半個月的,也就罷了,扛扛就過去了,好歹最近每天能多發一升土豆、半條鹹魚。關鍵這坡道修完後,將來咱每天運礦石、都得多走好多盤陀路,這不窮折騰麽。”

沈樹人下令整改後兩天,大冶鐵山最大的一處礦坑裡,幾百號礦工就在那兒叫苦不迭地勞作。

坑邊一段剛剛修整好的緩坡上,三個身高六尺、肌肉虯結的壯漢,正推著一個石滾子平整路面。

旁邊還有幾個矮小一點、肌肉也相對瘦削些的,則拿著鏟子、背著土簍。

遇到地上有凸起的石塊,就挖出來,填到旁邊低窪的地方,然後再鏟上半鍬浮土蓋在石頭挖去後留下的坑裡,用鐵鍬拍實,最後讓滾子碾過。

而乾活的人,大多數嘴裡都在吐槽新道台大人的不接地氣,胡亂給大家整活兒。

那仨推石滾子的壯漢裡、最中間的那個,塊頭也最大,相貌粗豪,一臉短須如鋼針。

他姓王,行二,沒有正經名字,因為揮得一手好大錘,打鋼釺一砸一個準,被弟兄們稱為王鐵錘。

他二十來歲年紀,自崇禎八年兩淮大亂時南下當了流民,已經在這挖了六年礦,旁邊身體虛弱的流民同伴,也不知死了多少了。也因為他體力好,資格老,這群百來號礦工都隱隱以他為首。

這幾天,他們每天待遇倒是不錯,加了點工錢,吃飯也管飽,但一想到以後每天運礦石都得多走路,心裡就忿忿不平。

乾活怨氣大,吐槽聲音難免也響了些,就被旁邊一個路過視察的監工軍官聽見。那軍官也是個暴脾氣,見居然有人不識好歹、背後詆毀道台大人,立刻就抽出皮鞭“唰”地一下抽過去。

“不識好歹的賊廝鳥!道台大人這是為了你們大夥兒做工安生,

都給加銀子加餐了,還待怎滴?” 這軍官正是左子雄麾下的千總盧大頭,他今天依然是來給沈樹人視察打前站的,不一會兒沈道台就要到了,他先帶著親兵來現場看看,維持一下秩序,沒想到就遇到有人背後說壞話。

一年半之前,盧大頭也只是對岸黃州府蘄水縣黃顙口鎮上的碼頭工人頭領而已,手下帶了幾百號力工。因為孔武有力,又有威信,從軍後漸漸積功升到千總。

但他畢竟出身卑賤,又不識字,即使讓他學,也學得很慢,再往上升就有些困難。今年年初的時候是千總,如今打完二賀、又經歷數場小戰,至今還是個千總。

不過不管能不能再升官,盧大頭這批碼頭工人出身的軍官,對道台大人那是發自內心的絕對尊敬,知道道台大人平易近人,能體會士卒與力工的疾苦。

如今到了武昌府,這幫礦工怎麽就不識好歹呢?

另一邊的王鐵錘,結結實實挨了一鞭子,心中也是大怒。

以他的身手原本是能躲的,不過正推著千斤重的石滾子,怕自己一松手旁邊的弟兄們撐不住、順坡脫手滾下去會壓死人。

被打了之後,他忍痛把石滾子側推到坡邊抵住,這才擼起袖子怒目而視。不過看到對方是軍官,他也不敢造次,只是怒視而已。

盧大頭被他看得不爽,也不覺得自己理虧,就上前爭辯:

“你這廝莫不是不服?老子打你還打錯了不成?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道台大人為了你們好,你們居然背後說人,不是大丈夫所為!”

王鐵錘啐了一口,大聲嚷嚷:“你要講道理咱就說個明白!”

兩人正在爭吵,忽然盧大頭後邊傳來一陣更響亮的喧嘩聲,還有人吆喝清道,盧大頭回頭一看,正是道台大人已經來了,還帶著宋協理——

這已經是沈樹人第三次來礦山視察,可見他非常重視自己提出的整改,稍微做出一點部署,隔兩天就要來看看效果。

盧大頭連忙上前請罪,表示自己開道、維持秩序的工作沒做好,請求責罰。

沈樹人和顏悅色地擺擺手,示意不妨事,就跟著盧大頭走到王鐵錘面前,就事論事地問:


“本官便是沈樹人,你們對本官要求的整頓,可有什麽不滿?但凡有道理,本官自會采納,何必背後說人,這可不是君子之道。”

左右幾百號礦工,都沒見過沈樹人,他們最多也就認識宋明德,聞言不由為王鐵錘捏了把汗,怕他被清算。

王鐵錘也是頭鐵,都到這份上了,他只是短暫腿肚子打轉了幾秒,就又不怕了,一咬牙說道:

“大人!咱不是不肯乾活!實在是這麽改太折騰了!礦坑裡原先也沒有路,咱就撿夠兩竹筐礦石,一根扁擔挑了,直接踩著旁邊的亂石坡上去了。

最多一兩百步,也就把礦石運到坑外平地上。路雖然險些,好歹夠快,監工要求咱每個時稱挑十擔,一天要挑夠五十擔,我這種力氣大的,三個時辰就做完了!

現在改了緩坡,不讓直接攀旁邊的亂石陡階,雖然說是將來可以推車,但走的都是盤陀路,繞整個礦坑三圈才到坡頂,加起來怕是要走兩裡地!這比原先遠了五倍不止!就算推車一次能運得多,比挑擔多好幾倍,也快不了多少!

我們已經估算過了,只有原先就氣力不濟、爬不上這陡坡、原本就得繞路的瘦子,整頓之後才能運得更多更快。我們這種身強力壯的,爬亂石堆如履平地,根本用不上!”

王鐵錘這番訴苦,外行人乍一聽不太容易明白。原來,古代的礦坑,旁邊的坡都是毫無整治的,直接就是一個天然的亂石堆,自然形成了一些台階。

這種路很難走,但對於能挑著一兩百斤重擔爬台階的壯漢來說,直接爬台階出坑肯定快得多。

按照王鐵錘剛才說的礦工工作量,一天挑五十擔礦石,每擔是兩個筐,每筐只能裝一鬥鐵礦石,一天就是十石、七千斤。

(注:鬥是容積單位,不是重量單位,所以密度大的東西不能裝太多。挑糧食一筐能挑五鬥,大約七十斤,挑鐵礦石一鬥就有七十明斤)

這個工作量,等效於後世一個快遞小哥,每天把七千斤貨物,從一幢沒有電梯的十層住宅樓樓底、分五十趟爬樓梯挑到樓頂。

對於擅長爬樓梯的壯漢,當然是走樓梯省時間,但對於體力不支的,當然走盤山路更安全。

沈樹人一下子就聽明白他們的訴求了,對於王鐵錘這種天賦異稟、體力強健如履平地的人而言,礦山運輸環境改良後,他確實沒佔到好處,還浪費了時間。

所以他也沒有怪罪對方,只是心平氣和地當著礦工們的面討論:“你這麽說,本官也不怪你,可你想過沒有,這礦山你,有你這樣體力筋肉的,能有幾人?

這亂石嶙峋的坑壁,說是有台階可以踩,實際上誰知道穩當不穩當、會不會塌陷?我就問你,去年一年,爬坑壁挑擔運礦石的,摔死了幾人?另外,有沒有被活埋的?”

王鐵錘一下子被問住了,也不得不承認:“這就不是咱能知道的了,咱隻管乾活!不過挖礦死人是常有的事兒,不摔死也有在礦洞裡塌了死的,每隔幾天不得死個把人!”

面對這個問題,還是旁邊負責管理工作的宋明德站了出來,他一看就是喜歡定量管理的理科人才,數據很充分:

“道台大人,我知道,去年這光是爬坡運礦石,至少摔死了七八十個,這坑壁根本就沒人去加固,都是礦石開采後剩下的石頭、天然堆成什麽樣就是什麽樣,最多爬坡的人多了,自己踩出一條路來。哪天一下雨,直接塌方都是常有的。

我說的七八十個,還是死了能找到全屍的,是摔死。去年還有十幾個,是爬坡的時候直接整面山體都塌下來,直接活埋砸死、死無全屍,也沒人去刻意挖出來。

乾這一行的,哪天礦石開采到把上面的挖完了,骸骨自然就露出來了,也沒必要刻意再打擾亡靈。”

明末的礦工,還真是生死看淡,被摔死砸死了,埋哪兒不是埋?既然是活埋在礦石堆裡,就當是就地安息了唄。再挖再埋,純粹是折騰。

沈樹人聽了這個數字,這才伸出兩根手指,戳著王鐵錘胸口數落:

“聽到了沒有!你是孔武有力、下盤穩健,幹了這麽多年都沒出事,那些身體虛的呢?你就不管他們死活?你這種人怎麽在這些礦工裡有如此威望、讓人服你的!”

沈樹人這番話也是收買人心,所以說得中氣十足,語音嘹亮。旁邊其他一些精瘦的礦工,聽了之後也都有些動容,開始理解道台大人是為了他們好。

沈樹人也趁熱打鐵繼續說:“再說了,你們怎麽知道這亂石壁的台階、改成盤陀緩坡,就一定不能運得更快?

你們現在用的獨輪車是裝不了幾倍,但以後車還是能改的!拉車的牲畜也能想辦法換!說不定以後我們會在這盤陀路上鋪鐵軌、推鐵輪子的車呢?是不是輕松得多?是不是能在鐵軌上再加一點卡榫、防止鐵輪推車往回滾?只要動腦子,那條路總有更好的辦法。

但你們仗著體力好,直接挑擔子爬台階,卻是沒有長進的,今天你能三個時辰挑五十擔,過幾年你老了只會越挑越少!挑擔子的技術也不會進步!配套的器具也沒法再提升!這條路是一眼望得到頭的!你們就準備挑擔子運礦石運一輩子了麽!”

一眾礦工和管理小吏,被沈樹人這番接地氣的話一數落, 人人都慚愧起來,發現道台大人原來並不是好高騖遠,而是真心為他們的安全著想。

一些見識少眼皮子淺的礦工,已經開始下跪哭泣。

“聽說這道台大人也是天下名士、天上的文曲星,居然還能做事這麽接地氣,講的道理咱大字不識一個的都能聽懂。原先那些狗官,一個比一個傲氣,鼻孔都朝天了,說出來的話一句都聽不懂。”

沈樹人也被這些波折搞得有些感慨,一個人走到礦坑邊緣高處,俯視眺望這一切,若有若思。

宋明德跟在旁邊,想方設法開導幾句,說道:“大人,這種事情本來就要循序漸進,不必氣餒。”

知縣劉民生也不甘落後,連忙跟著勸:“大人,你為那些苦力著想,他們其實也未必懂得。以後再有其他的改良,不如直接以提升產量、提升鋼鐵質量為要。

這些苦力的生死,你這麽重視,他們未必念你的好。再說了,如今這世道,吃不上飯的流民這麽多,你用都用不完。

武昌府每年至少有十幾萬從北方沿漢水南下的豫、皖青壯流民,他們本來沒飯吃也是要死的,挖礦死了一些,讓其他要餓死的流民頂替上去幹活,也誤不了事。”

沈樹人臉色一板:“是何言哉!虧你還是讀聖賢書的!不管這些流民在北方過得多苦,他們逃亡來武昌,想靠賣力氣安安分分在這兒混口飯吃,那就是武昌府的子民!

夫濟大事必以人為本,今人歸吾,豈可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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