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樹人聽左子雄都說自己最近苦讀了兵法和史書,還學著別人獻策,也是微微有些意外。
同時又有些欣慰,所以半是肯定半是敲打地點撥:“左兄都知道讀兵書讀史了,倒是長進了點。你這番話,有一定的道理。
至少‘早打早痛快,早打早決心,可以防止開封軍民再受折磨’這一點,我也是認同的。不過,你說背水結陣,用車陣、卻月陣,水陸並戰就可以退敵,我不認同。
古往今來,是是有這樣的戰例,我們打出來過,劉裕也打出來過,但是這種戰法,對士氣、戰意要求極高,所以史書才特地記下來。那些弄巧成拙而不配留名的,就更多了。
當年黃州之戰,你不也差點著了劉希堯的道,要不是你率先斬將,當時不堪設想。正因如此,只有劉裕韓信這樣的名將才能打出來。如果沒有萬全準備就貿然打,那是拿將士們的性命開玩笑!”
沉樹人顯然也是照顧到左子雄不可能知道“幸存者效應”這種後世的兵法術語,所以措辭的時候盡量簡單通俗一點,符合時代特征,但意思是一樣的。
左子雄被他提起當年差點戰敗、最後僥幸翻盤的往事,也是有些羞赧後怕,連忙認錯:
“大人深謀遠慮,用兵持重,愛惜士卒,末將自愧不如!當年那一戰,末將確實吸取了很大的教訓。
比如,從此以後,末將就知道,凡是沿河背水結陣、以車陣防守,不能讓戰船靠得太近。人心都會恐懼,看不到戰船,沒法跳河遊到船上逃命,士卒才會真心死戰。
船離得近了,看似能以弓弩火銃大炮支援岸上,實則也是動搖了士兵死戰到底的決心。有形的火銃大炮,和無心的人心,同樣非常重要,末將這次一定吸取教訓,好好取舍。”
沉樹人看他反省了,這才點點頭:“所以,李自成如此咄咄逼人,我們不是不能戰,但就算要戰,也要做好準備,確保人心可用,確保將士們都信任本官絕對不會拿他們的命冒險。
當年田單破騎劫,也不是騎劫剛來臨淄、即墨耀武揚威,他就直接打回去的。總也要等騎劫挖了齊人祖墳、割了降卒戰俘耳鼻,激得齊人已經知道絕無可能投敵以活命,這才敢以死士和火牛陣出戰!”
左子雄聽了,心中一凜,甚至微微升起一股寒意,下意識就脫口而出:“難道大人還要再用些苦肉計,故意吃點虧,讓我軍上下一心、同仇敵愾?”
這不會是要拿一部分自己人去犧牲,換來別人鼓起士氣徹底仇恨流賊、堵死退路吧?
左子雄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沉樹人也沒打算讓他解,直接揮退了他:“怎麽可能!你把本官想成什麽人了,我當然不會故意用苦肉計了。
我只是拿田單舉例子,沒說要亦步亦趨完全學田單。罷了,這些操弄人心的事兒,不是你能掌握的,你先退下吧,做好出戰準備,等我消息。”
左子雄知道自己不是玩陰謀的料,他再讀史再讀兵法,能把戰陣之上那些堂堂正正的東西吃透,就很不容易了。
沒辦法,攻心和籠絡人心的髒活兒,只能是沉樹人親自出手了。左子雄只能扮演戰場上臨門一腳的角色。
沉樹人也就關起門來,自己一個人腦補籌劃了許久,想到一個見機行事的辦法。
……
此後幾天,陳縣戰場依然一切安穩,李自成的挑釁,暫時沒有引發沉樹人的激烈反應,他依然很沉得住氣,就是不出戰。
可這種不出戰,又透著幾分不正常——如果是正常的不想出戰,那應該是趁著前一批軍糧運進陳縣之後,糧食至少夠吃一個月,那就別招惹闖軍了,暫時也別再冒險運糧了。
可沉樹人偏不,他在沉練、李愉這一次運到後,又要求他們盡快折返,然後盡快再運一兩次,把陳縣的存糧多囤積一點。
闖軍上下沒什麽智商,所以也就宋獻策看出了其中有點不對勁,不符合沉樹人一貫穩健苟慎的風格。
但他找不到證據,跟李自成說了之後,李自成也不太信,最後的結論就是:
“沉樹人可能是過於穩健了,所以擔心糧道越拖越惡化,所以想趁著還不太惡化,一口氣把一整個冬天的糧食都運足了,這樣就算後續潁川河面一些要害地段,被徹底用暗樁暗錐斷流,也無所謂了。”
李自成覺得這種可能性更大,宋獻策也就不好說什麽。
然後,就是連續數次的運糧與劫糧戰。
沉練第二次來開始,也學乖了,知道闖軍會派小船攔截,而且潁川河面下的暗樁只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所以沉練也一改此前徹底用大船運糧的辦法,改為多增加了一些小船。
因為闖軍自己也會用小船,所以河底暗樁的密度,肯定是足夠小船通過的,有小船在前面探路護航,也就不擔心大船直接觸礁了。
但是,闖軍因為兵力更多,而且兩岸還有海量的步騎兵,以弓弩火銃和其他遠程武器,交叉夾射助戰。沉家軍的小船護航士卒,因為比大船少了掩體,對射中死傷自然會更慘重一點。
雖然戰船上的士兵,不管怎麽說好歹還可以有船舷的遮蔽,可以伏低身體減少被彈面積。沉練還臨時給沒有艙頂的小船,在兩舷加堆了沙袋、盾牌以遮擋。
所以這種對射,明軍肯定是佔便宜的,平均一個運糧水兵的傷亡,至少能換掉闖軍那邊三五人的傷亡還不止。
可明軍的水軍,一共也就萬余人,如果孤軍跟闖軍主力對耗,肯定是耗不過的。一番血戰之後,明軍水兵死傷了數百人,換來了殺傷闖軍兩三千之眾,還是成功把糧食運進了陳縣城池。
到了城外水寨時,闖軍但凡還想進攻,都會被左子雄的明軍主力接應擊退,吃虧吃多了之後,闖軍也不會再乾這種直接硬踢鐵板、強攻明軍有堅固築壘地帶的陣地了。
這第二批糧食運到時,已經是十一月初二,比上一次過去了四五天。
左子雄的部隊一看運糧的水軍戰友們,如此殊死搏戰,為了城內大軍的存糧,跟闖軍反覆廝殺,士氣也是一度高漲,不少守備以下的軍官,已經開始寫血書請戰。
那陣仗,雖然比不上某些不便描述的現代戰爭,但道理都是相通的。
然而,面對將領們的請戰,沉樹人再次力排眾議,拒絕了出戰。還召集眾將,耐心跟他們解釋:
“諸位,闖軍如今依然勢大,我軍兵少將寡,兵無戰心,不能冒進呐!去年這時候,洪承疇在松山怎麽輸的?還不是各營軍心不齊,他倒是想跟黃台吉決一死戰,可結果呢?
王樸之流的敗類,棄軍先逃!白廣恩等輩也沒好多少!最後帶崩了整整十三萬大軍!前車之鑒呐!
何況如果要出城護糧,跟闖軍野戰,必然會用到車陣、要背水結陣擺卻月陣,才能水陸協同!我軍一旦跟三年前黃州之戰時那樣,有軍官在苦戰之中,想帶頭先逃、跳河跑到船上,會是什麽結果,我想你們當中很多人都很清楚!
盧大頭,你來說說,當年率先跳河逃命、帶崩了陣線,後來被軍法斬首的那個把總,我記得就是你手下的吧!”
盧大頭如今也已做到守備,在這大帳之中只能算級別最低的了,比他級別更低的根本沒資格參加撫台大人親自主持的軍議。他聽撫台大人當眾揭短,也是羞赧不堪,連忙跪下痛哭流涕地表態:
“大人!那個啥不讀書的呂蒙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咱這三年一直以此為恥,嚴於治軍,已經改過了!請大人再給一次機會!
如果到時候我麾下還有軍官敢因為背水之戰時、背後有友軍的船,就跳河逃船上去,我一定先殺了他全家、再自裁謝罪!”
沉樹人冷哼一聲,但說的話卻完全不失禮,只是很冷靜地說:“真出了這種事情,殺你又有何用,殺逃兵全家又有何用!你想擔當這種責任,都擔不起!這可是至少六七萬甚至七八萬大軍的性命!”
見沉樹人如此說,旁邊其他一些頭鐵的將領,也紛紛要拔出佩刀刺臂出血,立軍令狀發誓,說自己麾下軍官到時候有敢跳河逃船上的,他們一定殺了對方全家,引為全軍恥辱,本人也任由軍法處置。
還有一些比較持重的軍官,倒是沒湊這個熱鬧,可能也是覺得這樣賭咒發誓太不像話了,未必就是比叫得凶的怯懦。
沉樹人都看在眼裡,這才一棒槌後補個棗地安撫:“你們這是何必,事情還沒到這一步呢!今日之戰,死傷了那麽多水兵弟兄,是本官之過。
本官沒想到以小船護航開道、探查暗礁,會被闖軍這般不計代價以弓弩火器在兩岸夾射阻擊。本官已經想到了另一條策略,可以減少傷亡,又確保把糧運到,你們讓本官先按計行事,如果最後實在不行,再全軍出戰不遲!”
眾將面面相覷, 既然撫台大人說還有別的後手計策,他們倒是沒法立刻請戰了。
而沉樹人也不賣關子,很快一口氣把新的計劃說了:“下次,讓張名振多準備幾條大船開路,也別裝載糧食了,就裝載柴草引火之物和壓艙的石頭。把吃水做深一點。
闖軍的暗樁、暗錐肯定是越立越密越立越堅固的。兩岸戒備也只會越來越嚴密。所以用小船對射肯定會有水兵傷亡,咱就直接用大船撞!遇到暗錐就趟掉,扎在船底掃走了。遇到暗樁,如果撞不斷,就直接放火燒過去。
具體你們再琢磨琢磨,怎麽效果好——當年王濬、杜預破東吳的鐵索橫江、暗錐埋江,不也這麽乾過?無非就是多損失幾條船罷了。
說句不怕慚愧的話,我沉家三代海商,別的不多,就是船多銀子多。將士們性命要緊,船沒了還能再造,就算每次運糧,砸上五條,甚至十條二百料、三百料的大沙船來趟雷,只要船上的將士們能撤走,不會傷亡,虧點銀子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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