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簡單短暫的試探,“擁戴哪個藩王臨時監國”這個問題,就很快收斂到了只剩最後兩個選項,福王和潞王。
這也很正常,畢竟原本歷史上,主要也是這兩人競爭,最多再加上一塊史可法後期想尊重倫常綱紀而調用的遮羞布桂王——但如今這一世,因為朱樹人帶來的蝴蝶效應,桂王全家都在衡州之戰中因為亂指揮亂壓榨當地明軍,遭到反噬,被張獻忠殺光了。
而瑞王等選項,也跟原本歷史一樣死了。
所以,史可法連找遮羞布權衡一下的機會都沒有,只剩了福王和潞王,退路已經徹底堵死。
在座的袞袞諸公,雖說並不全都是東林一脈,但能在南京六部廝混,多多少少跟東林都有關系——事實上,到了崇禎末期,“東林”這個概念已經被極大地濫用擴大化了,正如當年的“閹黨”,也一度被擴大化濫用。
明末的黨爭,都是無所不用其極的,敵人支持的我們就要反對,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支持,把另一派弄下去之後,什麽斬草除根的毒手都能下,
所以能在天啟朝當官的,幾乎都得披上閹黨的外衣,哪怕原本不是也是了。
而到了崇禎朝,隨著魏忠賢黨羽覆滅,剩下的人不是東林黨的也得裝作跟東林有點關系,最後就滿朝東林了,其實人還是那批人,無非換層皮假裝投靠了另一派系。
大家多少都有點東林的乾系,自然要擔心福王為了當年他父親老福王跟光宗爭太子之位的恩怨,清算東林眾人當年力挺光宗的舊仇。
怕的並不只是清算真東林,而是怕有人借著清算真東林的機會,搞隨心所欲的擴大化打擊。
哪怕福王跟崇禎的血緣關系確實比潞王更近一輩,東林文官也要想方設法枉顧這個事實,找點借口出來。
史可法還算是比較有節操的,這些話他本人也說不出口。
高弘圖和徐石麒調任不久,不便出頭,而薑日廣作為禮部尚書,剛才起了高調子,也不好立刻說那些例外的話。沉廷揚倒是有點動機,但他文化水平太差,一圈看下來,也就只有吏部尚書王鐸唱白臉了。
王鐸一陣無語,隻好當這個惡人,提出:
“值此國難之秋,非比太平歲月,監國之人必須有才乾,有聚攏人心之德望,方能度過時艱。福王雖倫常較近,但在藩時,忠孝賢名似乎……史閣部,還是要慎重呐。老夫執掌吏部,對藩務不是很了解,你們慎重便是。”
王鐸這番話,說得閃爍其詞,也是又想慫恿別人上,他又不想擔太多責任,話說一半,又說自己不是很了解情況,只是提醒一下,讓了解情況的人去具體討論。
史可法聽了後,倒是比較公允,他覺得所謂藩王是否忠孝賢明貪淫,平時也不太看得出來,拿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攻擊福王,還是有點不厚道。
雖然歷史上,史可法最終跟馬士英說過“福王七不可立”,但說良心話,大部分是別人攢局湊數的。史可法本人想到的核心理由,其實就一條,那就是指責福王還是藩王時,便“乾預有司”。
雖然《明史》沒記載福王具體怎麽乾預有司了,但考慮到史可法的人品,後代研究者倒也覺得,福王在崇禎死前那段時間,多半是真的乾預有司了,
畢竟從後來的結果來看,福王確實是有野心的,二來他在崇禎剛死時,就結交到了一些地方藩鎮武將的支持,如果完全不跟官場、武將結交,他怎麽可能這麽快獲得支持?
而且史上攻擊福王的那七點,唯有這一點是史可法親口親筆指出的,要是沒有點根據,史可法犯不著這樣糟蹋自己名聲,要是肯糟蹋,早就連另外六點一起糟蹋了。
當然,不管歷史上的福王,在崇禎死前,乾預有司的具體情狀如何,這一世,因為朱樹人的蝴蝶效應,他確確實實落下了一個實打實的乾預有司——
就在崇禎死前最後一兩個月,朱樹人的部隊北上救駕前夕,闖軍南路軍的劉芳亮部隊,從河南攻打山東、河北,當時又攻破了歸德府,知府、同知梁以樟、顏則孔棄城,率軍突圍逃跑,
亳州守將以及奉命救援歸、亳的淮北藩鎮劉良左,也都有棄地和避戰不救的罪過。崇禎當時還下令要追責這些人。
(注:不清楚的,跳看的,可以回去232章考古)
當時,福王朱由崧就看在梁以樟等人,在前一年他和潞王叔逃到商丘避難時,曾經庇護過他們,有點恩情,於是大包大攬從合肥去鳳陽,找到鳳陽總督馬士英,托人情庇護梁以樟、顏則孔和劉良左。馬士英也賣了他這個面子。
朱由崧敢這麽乾,估計也是當時已經看明白了,崇禎很有可能要完蛋了。事實上他這麽乾之後,崇禎也確實沒活滿兩個月,
朱由崧這番請托人情,也讓鳳陽周邊幾個府的地方官和武將,對他感恩戴德,覺得是福王殿下明察秋毫,截胡了陛下濫追責問罪的亂命,保住了幾個失地敗軍之將。
經過這事兒,朱由崧人心倒是收買到了,但他顯然也落下了一個比原本歷史同期,更加確鑿無疑的罪證:他實打實地“乾預有司”了!
乾預具體手法,就是勸阻鳳陽總督馬士英執行崇禎下達的“問罪梁以樟、劉良左”等人的旨意!這是抗旨級別的“乾預有司”!
雖然從結果來看,這個乾預體現的是“仁厚”,是保人救人,也確實收買到了人心,而且只是打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差,當時兵荒馬亂的也沒人管,但法理上就是乾預。
哪怕他覺得,幾個月之後,這個位置就該他坐了,但提前越權,就是會落人把柄的。
偏偏朱由崧也是沒辦法,他毫無官場根基和勢力,眼看崇禎要死,他多拉一兩個督撫和武將作為後盾,也很正常,顯然是經過腦子權衡後的決定。
朱由崧很清楚,他那位堂叔倒是什麽都不用做,可以以軟弱仁懦示人,而且血統也比他遠——但他堂叔命好啊!沒生出兒子,斷子絕孫,只有一個女兒,還嫁了個手握二十多萬兵馬的總督!
就算朱常汸沒有野心,朱由崧不敢賭朱常汸沒有野心,他必須預做準備。猜疑鏈這種東西一旦啟動,不是說對方表現得人畜無害,另一方就能收住手的。
……
六部重臣中,史可法對於朱由崧“乾預有司”的具體表現和細節,算是最了解的。
誰讓他在當南京兵部尚書之前,就是從如今馬士英那個位置上挪過來的呢,在安廬和鳳陽的明軍之中,史可法的眼線是最多的。馬士英劉良左和朱由崧的小動作,他也就都有所察覺。
既然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史可法自然不屑於再去捕風捉影栽贓,於是他就隻攻擊這一點,把上述“福王乾預有司”的作風瑕疵,跟其他五部尚書都說了。
“……是否貪淫、不忠不孝,暫且不論,這乾預有司,越權擅斷,卻是幾乎實打實的。如今的問題,只是這個罪過,是否能影響到血緣倫常、足以決定是否讓其監國的程度,有沒有那麽嚴重。不知諸位以為如何?”
其余眾尚書聽了之後,也是反應不一,好幾人精神一振,王鐸執掌吏部,對於朝廷權限法度最敏感,當下就表示了這個罪過可是不小。
禮部尚書薑日廣,則摸著胡子猶豫:“乾預有司確鑿,著實不是小事。但只靠這一點,就推翻倫常親疏遠近,怕是還不太夠。
畢竟如果按照倫常,福王確是陛下殉國後,血緣最近的藩王了,說起來他也是提前了一兩個月濫用權力……如果我們不追究,卻也沒人會去追究。此事畢竟還沒鬧大。”
史可法覺得薑日廣這番話有些滑頭了,按說眾人當中,他史可法相對而言並不算怕福王掌權的,其他五人至少有三四個比他還擔心這事兒。
但薑日廣卻要撇清責任,這就讓人覺得有些別扭。
好在,這一次史可法還沒開口,倒是一個一貫以讀書少、學問差著稱的同僚,很有擔當地開口了。
戶部尚書沉廷揚頗有俠氣,忍不住說:“薑部堂!你這番話,口口聲聲朝廷禮製,可那些禮製,是選新君、定國本才用的。
但我們如今討論的是選監國,又沒哪條大明律法祖製說選監國也一定要按倫常遠近!選監國時選賢有問題麽?再說了,你說福王也不過是稍稍提早動用權限,那我倒要問你,難道福王為劉良左、梁以樟開托、找馬士英疏通時,他就能預言陛下諸子也會橫遭不測不成!
畢竟要是大行皇帝諸子但凡有一個南來,那就輪不到他福王對國政指手畫腳了!”
沉廷揚這人商人出身,比較抓實質問題,也不跟人掉書袋,他這番話糙理不糙,史可法、王鐸一聽,也覺得甚有道理。
對啊,咱是選監國,沒說監國也要按立新君的標準來選。
史可法不由點頭稱是:“沉兄這番話,倒是頗有啟發,確實,咱只是選監國,監國以賢,並無問題。值此亂世,監國最重要的是穩定人心,不乾預內閣運作。潞王雖然仁懦,卻也因此能讓人安心,天下人都知道他不會乾預有司。
自古監國之道,便在選賢任能,垂拱而治,齊桓公得其人,遇事一則告仲父,二則告仲父,不也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這番話大義凜然,誰都挑不出錯來,因為按照儒家的政治理論,皇帝或者說君主,最重要的就是兼聽則明,外加識人用人,至於具體做事,那是不需要皇帝的,皇帝隻管用好人。
魏文侯跟田子方吃飯時,聽出編鍾的音律不準,指出了哪個鍾音高了,應該再讓銅匠銼一下,田子方就教育他:
孔子說了,君子不器,人君不該覺得自己在任何專業技能上強過專業人才,人君應該是選出最專業的人才去做專業的事情,這樣才不會剛愎自用越俎代庖。
否則不就跟後世足協行政官員指揮主教練一樣了麽。(君子不器不是說君子不能有技能,而是君子要保持謙虛,哪怕有技能,也不能覺得自己比專業人士更有技能,要信任專業人士)
薑日廣被史可法這麽一總結,也不好再說什麽,反正今天這場會議的過程,將來就算流傳出去,也不會有他什麽責任了。最多就是潞王真上位的話,他可能不太撈得到好處,但只要四平八穩也就夠了。
史可法又掃視一眼全場,覺得大致算是有了統一意見。
而王鐸見大勢已定,也補充了幾句錦上添花,算是同時對史可法和薑日廣說的:
“史閣部,薑部堂,有句話,老夫也是突然想到。如若真要選賢,光這乾預有司一點,怕是還不太夠用。其余德行諸事,按說是該禮部管的,但薑部堂若是管不過來,事多繁雜,不如再臨時商議一個禮部侍郎,專管此事。”
史可法和薑日廣對視一眼,知道王鐸這是要拉個人乾得罪人的事情,便由史可法問道:“王閣部可有合適人選?”
王鐸眼睛一眯:“錢謙益如何?他雖賦閑三年,資歷倒也足夠。”
歷史上,錢謙益在崇禎殉國前後重新被拔擢官職,就是為了利用他的士林地位,擁立造勢。錢謙益一開始也是傾向於擁護潞王的,為的就是東林利益,後來馬士英擁立了福王,他又去通過阮大铖跪舔,兩邊討好。
另外說句題外話,歷史上最後多鐸打到南京城,群臣投降時,便是王鐸跟著錢謙益一起領銜投降的,兩人私交本就不錯。
如今,卻是因為蝴蝶效應,看到史可法公事公辦隻肯拿“乾預有司”這一點證據確鑿的理由否定福王,不肯歪曲事實多潑髒水。
王鐸怕不能板上釘釘,薑日廣又怕擔責任,那就把錢謙益單獨拎上來,弄到禮部當薑日廣的副手,專門負責那些捕風捉影的潑髒水工作。
要是最後事情有變,比如潑了半天髒水福王還是上位了的話,大不了王鐸他們就拋棄錢謙益這顆棋子好了,把鍋都推到錢謙益頭上。
其余幾個尚書,除了沉廷揚之外,也都對王鐸的避險心思心知肚明,沒說什麽。
史可法想了想,也不反對王鐸的人事調動建議。如今沒有監國,起複一個侍郎,還不是他們內閣討論就臨時決定了。
商量好了之後,史可法便遣散了眾人,讓大家各自按計劃行事。他也要考慮,如何籌備把潞王迎接到南京來監國的事兒。
其他人走後,沉廷揚倒是單獨留了下來,找了個機會,私下對史可法說:“憲之,你不覺得覺斯(王鐸)他們的手腕……有些貪多務得、舍本逐末麽。
自古辦大事,要的是提綱挈領,何必羅織一大堆理由?若是嫌‘乾預有司’這一條不夠分量,完全可以另想它法——前幾天,護漕總兵張名振,可是剛剛救了懿安皇后、坤興公主,在蘇州登陸後暫且尋地安置。
我們何不再派人去問安,順便問問懿安皇后有沒有聽到陛下殉國前留下過什麽言語?”
史可法的童孔劇烈縮放了幾下:“陛下……當時肯定還心存希望,覺得太子或永王定王能安妥吧?不可能留下傳位口諭吧?這種事情,可不敢想!”
史可法很清楚,崇禎死時,他最多知道太子已經跟著一起被抓了,但絕不可能想到兩個小兒子也會被國丈周奎出賣。所以要說崇禎會留下口諭傳位福王甚至潞王,那都是不可能的,天下沒人會信,所以他們這幾天也就沒問。
另一方面,張嫣和朱娖抵達蘇州的日子確實還不久,也就幾天之前,南京這邊暫時沒人去問安和迎接,而是讓她們在蘇州暫住,也是這個考慮。
因為不知道未來朝廷是誰做主,張嫣貿然來南京的話,也不好定位——要是朱由崧上位,那朱由崧雖然年紀比崇禎大,但畢竟還是比天啟年輕,所以張嫣還能繼續當皇嫂。
可要是朱常汸上位,他是天啟和崇禎的叔叔輩,張嫣活在世上,只能以新皇帝的“侄媳”自居,比較尷尬,所以不能提前送到南京。
沉廷揚卻一語打破了史可法的顧慮:“若是關於傳位的口諭,陛下殉國前自然不可能留下,陛下又不知道其諸子有誰能逃出來。
但若是關於暫時監國、過渡保扶永王或定王中得以逃脫之人順利接位,這樣的口諭,還是有可能留下的吧?不問問怎麽知道?”
史可法一想也對, 此前他們想的是立新君,崇禎不可能說過立新君的口諭,也就沒必要問。但現在想的是找臨時監國,崇禎未必就沒有留下遺言……
哪怕是口述的。
沉廷揚看史可法想通了,便提供了一個人選:“憲之,犬子如今正駐軍合肥,攜妻侍奉嶽父母,不如讓郡主以堂妹的身份,以探望堂嫂的禮儀,去蘇州向懿安皇后問安一下,這也不違禮法吧?”
史可法想了想,這個倒確實符合禮法。
朱樹人當然是沒資格拜見張嫣的,崇禎活著時,張嫣就是皇嫂,哪有見男人外臣的道理?
但朱樹人的妻子,小郡主朱毓嬋要拜見堂嫂就沒問題了,宗室公主郡主,一直都有被皇后皇妃召見入宮的慣例,嫂子見小姑子,太合理不過了。
“那就有勞潞王府郡主,先去請安壓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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