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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姓竊明》第一百二十三章 內部清算
李定國還不知道張獻忠對他的猜忌,見父王召他議重要軍機,立刻就火急火燎趕去了。

 到了吉王府,被侍衛領進八進深的巨大園子裡,一路上李定國看到各種各樣的斷壁殘垣。

 那些他叫不出名字來的奇花異草,凡是木本的,都挑枝乾結實乾燥的部位隨手砍掉,應該是拿去當柴燒了。

 還有些他不認識的珍禽異獸,也留下一地羽毛絨毛,顯然是拿去吃了。

 至於各種凋梁畫棟上裝飾的金銀珠玉值錢東西,也都摳了下來,留下各種坑坑窪窪,甚至就在李定國路過的時候,還有侍衛在那兒繼續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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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應該已經把大塊值錢的材料都摳光了,還剩些零碎邊角,第一次動手的時候看不上,這時才來割二茬韭菜。

 李定國雖然讀書不多,卻也擅長觀察。

 看到這些景象,他已經猜到:父王一開始就根本沒打算在長沙久守,也沒指望能站穩腳跟以此為根據地。

 否則,要是打算長期以這座吉王府為自己的行宮,哪裡會破壞成這種樣子?

 李定國恍忽思索之間,已經被領到吉王府的大堂,隨著侍衛的通傳聲,他也收回神思,連忙入內對張獻忠見禮。

 “免了,老二,你來得正好,咱正在討論下一步何去何從,眼下咱的兵力分為三股,怕是不好和沉樹人正面硬戰,要打也得集結兵力之後才好。”

 李定國應諾,也覺得氛圍有點不對,因為他進來的時候,就看到父王已經在和好幾個心腹將領聊得很熱烈了,並沒有等他到了之後才開始話題。

 這些部將之中,有跟著他一起突圍出來的白文選,還有這幾年原本一直跟著大哥身邊的馮雙禮。

 這兩個人的地位,原本在張獻忠麾下都是略低於四大義子一些的,現在卻能比李定國先得到召見,這擺明了有點兒將李定國邊緣化的意思。

 同時,李定國心細,還注意到一個細節,那就是張獻忠麾下直屬的部將中,原本還有一個王尚禮,地位跟馮雙禮、白文選級別差不多,但這次開會,卻沒看到王尚禮。

 難道王尚禮也得罪了大王、被冷處理了?還是另有任務派出去了?

 李定國不敢造次,便先擺出虛心聽取別人意見的樣子:“父王有疑,孩兒不敢不殫精竭慮。只是孩兒初來乍到,不了解情況,不知各位將軍是何看法?”

 張獻忠也不客氣,使了個眼色,讓馮雙禮代表他陳述。

 馮雙禮也不便對李定國示好,便直截了當開口:“大王與我等商議,認為眼下不過兩條路,如果沉樹人繼續緊逼,咱要麽南下,經衡州翻越衡山,一路裹挾擴軍,然後看官軍是否追擊緊迫。

 如果沉樹人不畏衡山艱險,敢放棄水師之利、離開湘江追擊進山,咱能戰就回身一戰。否則,要麽繼續深入南嶺,逃往兩廣。

 要麽,翻越衡山後西行,往湘西經黔中道入川——而被滯留在常德府的三將軍,和滯留在歸州的孫將軍,也能一起由施州衛會合後,南下走黔中道與我軍會師,一並入川。

 不知二將軍以為,這兩組方略,哪一組更穩妥,或者有更好的謀劃。”

 馮雙禮轉述的這兩條路線,對於先南下衡州(今湖南衡陽)這一點,是沒有分歧的,無論去兩廣還是去四川,或者只是先在入川、入粵的半途山區蟄伏一陣子,都得先拿下衡州。

 因為在長沙、湘潭一帶,水路交通太發達了,湘江水深寬闊、流速緩慢,很適合有水軍優勢的一方機動、穿插。

 張獻忠此次洞庭湖周邊的幾個戰役裡,最吃虧的就是翻山而出,毫無大型戰船,所以怎麽著都得先把戰場退縮到一個廢掉戰船和水師的地區,才能考慮一戰。

 往南穿過衡山山谷後,水運就徹底完了,張獻忠的優勢也就來了。而且到時候再想跑,官軍也沒船可用,“義軍”行軍速度肯定會比官軍快。

 李定國聽後,總覺得有些別扭,但又說不上來。

 他沉默著仔細琢磨了一會兒,才發現問題在哪兒:張獻忠一開始就沒考慮過試圖和劉文秀會師、或者是散盡長沙城裡截獲的巨額財富全部用於募兵,然後與官軍一戰麽?從頭到尾想的都是各自逃跑?

 倒不是說逃跑不對,而是如今己方已經有了那麽多新招募的人馬,如果千裡轉戰,肯定會把新附軍徹底丟光,陝豫老營也未必都能保全,最後就是人越打越少,士氣威名也都丟光了。

 李定國想了想,便勸道:“父王如果是想跟大哥三弟他們會師,孩兒無話可說,孩兒只是想提醒:我軍已經有五六萬眾,如果翻山越嶺千裡轉戰,怕是至少三分之二的人馬都會走散,最後能剩下兩萬老營就不錯了。

 長沙之地確實無險可守,沉樹人也來得洶湧,可如果我們暫退到衡山以南的山區,有險可守,托住時間,然後廣散錢財募兵練兵、徐徐圖之,未必不能擊退沉樹人。

 至於三弟那邊的兵馬,父王其實可以讓三弟暫時退兵,與大哥回合,到時候我軍分為兩部,大哥在西,父王您帶著我等在南,都有山險可守,

 沉樹人也不可能帶著武昌兵常年攻打衡山,如若他後方空虛,到時候大哥三弟自然能四處出擊,令其首尾不能相顧。

 如此則我軍之困自解,又能回到去年據險而守、在山區蟄伏的狀態,還比去年多出一塊地盤,可以在川東、湘南遙相呼應。”

 張獻忠聞言,一開始還不動聲色,只是誘敵深入般鼓勵李定國再說詳細些:

 “哦?是麽,那你倒是說說,這衡山以南,有何險可守?難道就讓我軍直接守衡州城?衡山諸谷,就能攔住沉樹人?難道要一路退到兩廣的五嶺一帶?”

 李定國被問得有些不自在,但依然沒有往最壞的方向想,他還以為張獻忠只是嫌跑得太遠、以後難以跟孫可望、劉文秀聯絡呼應。

 於是他仔細動腦子思索了很久,想出一個比直接南遁湘粵邊界五嶺地區更好的選項:

 “父王所慮甚是,五嶺煙瘴之地確實不適合我等北人,而且如今正值六月末盛夏時節,若是去兩廣交界山林之中,怕是軍中水土不服多生疫病。

 既如此,咱過了衡山之後,可以略向東轉,進入羅霄山南段。那裡位於湖廣、江西與兩廣交界,也有數府易守難攻之地可以騰挪。

 孩兒雖不讀書,卻也聽過《三國演義》,漢末長沙區星為孫堅驅逐後,其余部便進入羅霄山,孫堅也不能製約。沉樹人再擅追擊,難道還能強過孫堅這樣的豪傑?

 而且去羅霄山,好處在於地接三省,到時候沉樹人就算被任命為湖廣巡撫、甚至湖廣總督,也難以越權追殺。這不比入川後缺乏騰挪要好得多?

 楊嗣昌雖能總督六省、統籌圍剿,但兩廣、江西原本並無兵災,他在當地也缺乏統籌,倉促間難以阻止起圍堵。

 加之楊嗣昌病篤衰老,父王派出的細作此前不是回報,說他只剩一口氣了麽?去年咱殺襄王貴王時沒能弄死楊嗣昌。這次又殺了榮王吉王,而且還是陷城而殺,並非偷襲刺殺。

 就算崇禎還想遮掩,怕是臉面上也過不去!到時候楊嗣昌一死,說不定方孔炤也會遭到嚴懲,沉樹人自顧不暇,也就無人統籌跨數省的戰事,我軍就又得到喘息擴軍之機了!”

 李定國提到的這個“羅霄山南段”,其實就是後世的井崗山了,只不過明末還沒有專屬地名,這個地名是後來清朝才有的。

 羅霄山南部最早的原住民記錄,就是東漢末年,區星被長沙太守孫堅殺了之後,其余部逃進山去的,再往前那兒只是無人區,或者說只有化外野人。

 不得不說,李定國在軍事地理上的眼光還是不錯的,張獻忠要是真聽他的話上了羅霄山,沉樹人還真不一定追殺得上。

 然而,張獻忠終於徹底攤牌了,只聽他認真聽完李定國的陳述,不由哈哈大笑起來:

 “呵,古人說知子莫若父,咱卻是看不懂你了——你也知道如今是盛夏、北人鑽南方酷暑之地的山林,會多生瘟疫!居然還攛掇我軍非要去湖廣、兩廣邊界而非入川!

 是不是巴不得老子重病不起,你大哥三弟又不在身邊,這大軍就能歸你統帥了!到時候咱的基業,就被你一分為二,留在川東的歸望兒,其余都歸了你吧!

 你還好意思口口聲聲為三軍將士著想!你這麽舍不得丟棄新附軍,巴陵撤軍時怎麽把潘世榮一萬多人馬都丟給了沉樹人!全軍誰都有臉說這話,唯獨你沒臉!賣新附軍的時候你賣得最狠!”

 這番話,總算是徹底把張獻忠這幾個月來,連續積攢的對李定國的三重不滿和不信任,以及最近幾天發生的近況、加上今天這番話的試探,徹底爆發了出來。

 李定國去年跟艾能奇一起出擊、艾能奇死了。今年又勸他盡快出擊湖廣南部空虛地區,結果中了招損兵折將。

 最後還在巴陵丟下那麽多新附軍、此刻卻來勸張獻忠別放棄新附軍。

 最後還勸張獻忠一個陝西人,農歷六月最熱的時候,去鑽華南山區熱帶叢林!這不是擺明了嫌父王太健康,死得不夠快麽!

 幾重懷疑不滿疊加到一起,讓張獻忠徹底撕破臉了。

 這番顧慮,現代人或許很難理解,那是因為現代醫療條件好,陝西人去廣東打工,也不會覺得是鬼門關上走一遭。

 但對於醫療條件落後的古代,北方人去兩廣,那真是非常凶險的,尤其是夏天去——

 朱棣幾次遠征越南地區,就是因為夏天酷暑加熱帶雨林,士卒病死了多少。元朝初年,蒙古人也征服不了越南,也是天氣加熱帶病的問題,中原人只有冬天那幾個月,才能在南方熱帶雨林活下來。

 張獻忠雖然還不算老,大約在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但他也怕自己一病不起。李定國二十幾歲,年輕力壯肯定更能扛疾病。

 既然已經把話挑明,張獻忠肯定也不能繼續對李定國委以重任。雖然還不至於問罪,可明著褫奪權力是必須的,否則就是養虎遺患了。

 只聽張獻忠冷著臉吩咐:“馮雙禮!”

 馮雙禮:“末將在!”

 張獻忠:“把李定國調到你營中聽用!給他個都尉就行了,讓他戴罪立功!”

 馮雙禮:“大王,二將軍他……”

 張獻忠:“你敢抗命?!”

 馮雙禮立刻咽了口唾沫,收了聲:“末將遵命!”

 張獻忠這才吩咐:“全軍南下衡州,然後伺機轉向西行,另外,派信使通知老三,讓他擇機退兵,跟望兒會合,到時候自行隨機應變,爭取與咱配合,由黔中道秘密入川——

 讓他們口風嚴一點,千萬別提前跟將士們說明最終目的。隻說咱是躲回施州衛、永順宣慰司,跟那些部落土司廝殺,尋地躲避沉樹人。

 還有,從榮王府、吉王府得到的財物,也把細軟全部挑出來,在湖廣不要再募集新兵了,反正走黔中道帶不了太多人,招來也是白費,沒必要在湖廣邀買人心了。”

 張獻忠這人對於治下百姓,那也是典型的兩張臉,非常實用主義。歷史上他在崇禎十六年打下武昌後,一度據說對百姓非常好,在湖北爭取不殺一人,還開科取士、設置六部官員,一副要改朝換代的樣子了。

 但是這種“不嗜殺戮”,擺出“仁政”的姿態,也僅限於他想在這塊地方長期發展下去時。

 如果注定知道自己拿不住了,張獻忠是一點仁慈都不會浪費在那些已經無利用價值的人身上的,該殺就殺,該搶劫就搶劫。

 李定國再一旁聽了,終於理解自己為什麽會被父王這樣邊緣化。

 他想的,還是有朝一日要殺回湖廣,而張獻忠心中,湖廣的一切都已經是一顆棄子了。

 剛才自己還勸父王把榮王府吉王府搶來的金銀珠寶都拿去擴軍練兵,光這一條,在路線錯誤的情況下,就已經注定讓他失去信任了。

 在湖廣發的每一塊金銀,在張獻忠眼裡,都已經是浪費了。一個勸他浪費的人,怎麽可能依然被重用?肯定會被認為,這是在邀買人心,而且是為李定國自己邀買人心。

 李定國心灰意冷,但他最後還是要解釋兩句:“父王!您對孩兒的一切兵權調整,孩兒絕無怨言!戰敗於沉樹人之手,損兵兩萬,便是被降為士卒,也是該的。

 但孩兒必須說清楚,四弟之死跟孩兒毫無關系!當初勸父王進軍湖廣,也絕無其他目的!只是真心覺得沉樹人兵力北調、有可乘之機!此番勸父王滯留羅霄山以觀時變,更是毫無異心!天日可鑒!”

 張獻忠冷哼一聲,表示他又沒拿李定國怎麽樣,他至少還能在馮雙禮麾下繼續打仗呢!有什麽好解釋的!

 至於對外的說法,當然是說李定國因為兵敗、拋棄隊友,所以被降職。

 這些齷齪事兒,沒必要讓外人知道。

 李定國如果守口如瓶,不提內幕,那就還能混下去。要是敢在外面亂嚼舌頭,那張獻忠就真得對他下重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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