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館長帶著眾人來到一間與眾不同的展廳，剛才瀏覽的展廳大多裝橫一致，以優雅美觀的木質裝飾為主，而這間卻格外陰森可怖。布滿紅色裂隙的灰石磚牆仿佛正溢出鮮血，無數幽靈般的蠟燭狀燈管懸立在吊燈上，發出陰暗慘白的光芒。大小不同的展櫃裡，盡是些扭曲殘缺仿佛有生命一般的怪異物體。

　　“這是什麽?”

　　小匣指著一處落地的豎直展台問道。

　　那個展台下隻墊有一塊紅色的底座托底，上方是像豎立的棺材一樣的長方體展櫃由某種透明的玻璃通體打造，舍棄了邊框的構造，似乎是為了讓人更清晰地從全角度欣賞這件展品。

　　而裡面的展品卻與這裡陰暗血腥的色調格格不入，一個五官英俊祥和的男人靜靜懸浮其中，一身款款而落，聖潔無比的純白長袍，充滿智慧的雙眼炯炯有神，淺棕色的卷曲長發垂落在他那寬厚的肩膀上，靜謐地合閉著的嘴唇被精心修理過的柔軟棕色鬃須包圍。雙手平穩的交疊於胸前，依舊遺留著生前的風采。

　　但大家都知道這只是一具屍體。

　　因為泡泡館長曾激動地介紹過:他的博物館只收藏死物，否則就成了動物園。

　　“這是魔鬼。”

　　泡泡館長雖然對待普通人類態度十分惡劣，可是對於其他兩位倒也還算畢恭畢敬，他伸出一隻機械小手，拎住小匣的後領將她提起至那個身材偉岸的男人面前，好讓她一覽無遺。

　　“這是魔鬼?這怎麽看都像……”

　　末止欲言又止，剛一開口便反應過來以貌取人這種想法，不應該出現，至少是不應該出現在虛無零界這個光怪陸離的地方。

　　“偽裝成某種先哲的魔鬼，誘惑凡人欠下充滿罪惡的契約，引誘凡人走上毀滅的路途，真是有趣的生物，被我得知在虛無零界有一隻，我便趕緊動身去把他獵捕。”

　　泡泡館長的金屬環上一邊傳出講解的聲音，一邊又伸出第二隻小手。

　　“看看這個。”

　　他一面拎著小匣，第二隻機械小手攀附在展櫃旁的一根拉杆上，嘎吱一聲，將其拉動。

　　“看看他的本體吧，這種狡猾的生物。”

　　玻璃櫃內閃電般蔓延出無數魚刺一樣細密的黑色魔力紋路，就像是在那具英俊高大的男人的身體周圍忽然長出了一叢叢茂密的黑色灌木。

　　男人的身體一接觸到那種黑暗而邪惡的黑色魔力立馬起了反應，皮膚收縮變得光滑而緊致，健康的肉色肌膚一點一點褪去，暗沉的黑色色素不斷沉澱，像是被汙染的湖面一樣全身化作漆黑，潔白的長袍像是被灼燒的白紙一般卷曲凋零。

　　四肢緩緩伸展得愈發修長，骨骼與肌膚撕裂生長的清脆聲音清晰可聞，手與腳上長出肮髒暗黃的利爪。

　　口鼻怪異地扭曲著變化形狀，模樣越來越接近獸類，烏黑的下巴像鍾乳岩一樣突出延長，淺棕色的毛發漸漸黯淡，失去光澤，化作沒有生機的灰色，頭頂的肌膚被刺破，生出兩隻羚羊般的修長彎角。

　　像是滴入了硫磺一樣，醜惡的油黃色在眼白擴散開來，圓形的瞳孔漸漸收縮成一條狹窄的赤紅矩形。

　　“這就是魔鬼的樣子嗎?”

　　老龍也對這凡間少見的物種來了興趣，上下端詳這副醜惡扭曲的身軀。

　　“沒錯，他們是來自地獄的生物，據我所知，每一隻魔鬼的外貌特征都截然不同，可惜的是，由於樣本的稀缺，還無法詳細了解他們的族群。

”　　說這話時，玻璃球一直興致勃勃圍繞在老龍身邊，雖然他只是一個泡泡，但任誰都能感受得到他此刻目光灼灼。

　　“是嗎……”

　　老龍似乎一時有些無法接受館長來路不明的熱情。

　　“雖然我很討厭收藏活物的行為，但是我製作生物標本的水平可是一流，先是完美的修複身體上的創口，然後……”

　　玻璃球手舞足蹈地在半空打著轉。

　　“館長先生……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老龍陰沉著臉悶悶不樂地低聲說道。

　　“你能給我做標本嗎?”

　　“不能。”

　　“你還有活的同類嗎?”

　　“沒有。”

　　“那你……能給我一些龍血、鱗片和龍爪之類的東西嗎?”

　　“這個……倒是可以。”

　　終於有個不那麽冒犯的要求，老龍隻好無可奈何地答應道。

　　“那眼睛呢?”

　　“不行。”

　　“牙齒?”

　　“額……一兩顆的話……”

　　“尾巴！”

　　“不行。”

　　“心臟呢?”

　　“龍沒了心臟也會死的……”

　　玻璃球愈發得寸進尺，有恃無恐的向這隻暴戾而嗜殺的巨龍索要用作標本的材料，變本加厲地一次又一次試探老龍的底線。而巨龍不知是否是因為封印了八百年的緣故，性情變得稍微平和了些。

　　“那個……”

　　看著異常亢奮，上躥下跳的玻璃球，末止有些緊張的開口。

　　“怎麽了，人類?”

　　玻璃球這才停止了對老龍的騷擾，轉過身來望著末止，老龍也得救似的長舒了一口氣。

　　“你說他們來自地獄?”

　　“是啊。”

　　“地獄在哪裡?”

　　“就是天使犯了罪，神也沒有寬容，曾把他們丟在地獄，交在黑暗坑中，等候審判……這些人是無水的井，是狂風催逼的霧氣，有默黑的幽暗為他們存留。”

　　小匣低下頭雙手合十，雙眼合閉，虔誠地念念有詞。

　　“這就要從頭說起了，關於世界……”

　　館長裝腔作勢地做足了準備，就要大談一番，只見他伸出一隻機械小手，四根天線般的亮銀色小手指上捏著一副撲克牌。

　　“我的名字是……算了，用人類語和虛無語都無法發出那個聲音，你們就和那個永生者一樣，叫我泡泡吧，我來自一個與這裡截然不同的世界，宇宙的運行規則、世界的本源之類的東西都與這裡截然不同，怎麽說呢?就好比，如果說你們的世界是魔法文明的話，那麽我們的世界就是科技文明，我們那裡，沒有魔力這種方便的能源供以使用，只能通過燃燒燃料、電能、核能……等科技手段支撐文明的運行與發展。你們能夠明白嗎?”

　　“電能還好理解……核能是什麽?”

　　老龍也展現出旺盛的求知欲。

　　“核能是通過核反應從原子核釋放的能量，”末止答道，看著大家都將目光投向自己，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補充道，“墨格國早些年就研發出來了，書本上也有教，所以我大概了解。”

　　“別再問我原子核是什麽，再問下去就無窮無盡了！”

　　老龍剛欲開口，便被大喊大叫的泡泡館長打斷，隻好悻悻地作罷。

　　“說到書本，我們的文明則不是用這樣落後的方式傳遞知識與信息，不是說被我們淘汰，是一開始就沒有選擇這種方式，正如你們的種族自稱人類一般，我們的種族自稱為……算了那個音也發不出來，大概就是智慧生物的意思，我們種族的身體，是由一小部分的物質，與大量的精神力量組成的，沒錯這就是不同點，我們世界的精神與物質層面並不像你們這樣隔絕，我們世界的精神與思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具現化，就比如你們看見的身體裡的這些雲霧狀的東西，它們並不是真實存在的，但是當有了我們這些智慧生物的身體為載體，它們又是可視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這種精神力量可以直接影響現實。”

　　“可是我們世界的……”

　　末止疑惑地喃喃道。

　　“沒錯，你們世界的術士、信徒、能力者……也可以僅憑意念操縱現實事物，但其中的原理是不同的。你們的術士是通過精神操縱魔力，再由魔力改變或創造物體。”

　　“中間多了一個步驟嗎?”

　　“沒錯，我們是無須魔力這一媒介，可以直接對現實進行改造。除了這層薄薄的膜以外，我們的身體大部分都由這種精神力量組成，所以我將我們的種族歸類為精神體生物。當然，我們的意念也只夠做出舉起一大塊石頭之類的事，無法像你們的術士一樣，搬山填海，無所不為，但優越之處便是，我們可以輕易的交流與傳遞知識。所以在很快的時間裡我們的文明就進步到一個可怕的程度。但好在我們世界的宇宙幾乎是無限大的，可以供我們施展無限的多余精力。”

　　提及自身的過去，泡泡館長的語速越來越快，體內的雲霧也像星雲一般閃爍旋轉起來。

　　“你總說，你們的世界……是什麽意思?”

　　末止問道。

　　“問得好，人類，我開始有些喜歡你了，因為個體的強大，這個世界的生物總是一昧的追逐力量，而缺乏對於知識尊重。”

　　泡泡球難得地誇讚了一句末止，便將一開始就捏在手裡撲克牌盒打開，隨意地倒落在地面上。

　　“總世界，就如同這個地面。”

　　機械小手指向紅木地板鋪成的地面，眾人順著小手望去，那裡現在正凌亂的散落著正反相間的撲克牌，有些露出背後的花紋，有的露出點數。

　　“無數平行世界共存於總世界，每一張撲克牌都是一個平行世界。”

　　機械小手舉起一張撲克牌，向認真聽講的眾人解說道。

　　“我的文明研發了從其中躍遷的技術，只不過很不穩定，要知道無數的平行世界在總世界的方位並非一成不變的，如同行星圍繞著恆星旋轉，星系團也以某種方式旋轉，無數的平行世界也在總世界中漂流旋轉，我們的文明只能夠打破平行世界間的壁壘，卻無法測定外面此刻接壤的是什麽世界，又是也會落入平行世界間的虛無裂隙中，總之，這種躍遷危險系數極大。而我，整個文明最偉大的冒險家，從來不會因為危險這種微不足道的原因而卻步不前。”

　　機械小手意氣風發地拍在了玻璃球上，泡泡館長自豪地說道。

　　“知道了未知的地點卻不能前往，對我來說比死了還難受，比起在虛擬艙渾渾噩噩地浪費余生，我更喜歡充滿不確定的旅途。”

　　“所以你就躍遷到了虛無零界?”

　　末止歪著腦袋問道。

　　“是的……”泡泡館長的語氣一下子低落下來，機械小手無力地垂落到地上，“在躍遷至第64356個平行世界時，我痛苦的發現，這裡比我的故鄉還要糟糕，我的故鄉雖然已經被完善得不會再發生任何變化，但至少可以選擇離開，這個鬼地方的世界隔膜，不知為什麽，格外的結實，這種情況是前所未有的，照我的經驗，每一個平行世界即便因世界大小而有所偏差，但世界隔膜的密度與厚度都大體保持在近乎同一水準中的。”

　　泡泡館長豎起一根機械手指，神神秘秘地說道。

　　“這種情況很有可能是人為的，也就是說，某種生物，已經掌握了連我故鄉都未染指的，改變世界隔膜的技術。”

　　“真的嗎?現世科技最先進的墨格國也只不過……”

　　末止剛說到一般，便被打斷。

　　“不，不是人類，可能是人類紀元之前的生物，也有可能，是你們世界獨有的……一種生物。”

　　“是什麽?”

　　眾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神明。”

　　“除了我們的世界……”

　　“沒有，我所有的旅途中，從未見過，盡管宗教這種社會形態普遍存在，但像這個世界一樣，具現化，甚至反過來影響到信仰者的案例，我還是第一次見。”

　　泡泡館長斷然的說出他的答案。

　　“那麽地獄……”

　　末止的問題總是很多，但正說到興頭上的泡泡館長顯然很願意作答。

　　“天堂與地獄，是大部分世界的宗教體系都會提及的兩處空間。”

　　“天堂……”

　　末止聽罷，眸子一亮，似乎等待這些語句許久了。

　　“我雖然未曾到達，但我猜想，大概是兩處方位十分接近，甚至有所重合的平行世界。”

　　泡泡館長的機械小手按在地面上兩張交錯的撲克牌上。

　　一張正面朝上露出Joker，一張背面朝上露出繁複的花紋。

　　“而且根據兩個世界在其他世界極大的影響力，我猜測，這兩個世界不僅很大，而且能量強度很高。”

　　玻璃球旁的機械小手從撲克牌上抬起，指向一旁展櫃中那個長著羊首的魔鬼。

　　“根據對他記憶的調查，這兩個平行世界中的生物很有可能像我的文明一樣熟練的掌握了躍遷技術，他們可以輕松的穿梭在不同世界中，從而達成某種目的。”

　　“館長，你有關於天堂的收藏品嗎?”

　　泡泡館長話音未落，末止便迫不及待地發問道。

　　“這……到是真的沒有……”

　　泡泡館長忽然被人指出博物館中的短板，似乎有些難堪。

　　“一直拘泥於過去可不行啊，末止同學。”

　　我胳膊下夾著那兩把修複完好的傳說級武器，右手食指上勾著搖搖晃晃的羊角錘，邁著悠哉的步子踏入展廳，語氣輕松地調侃道。

　　“別拘泥於過去?”

　　末止將我的話重複了一遍，語氣雖是十分平靜，但卻低垂著眼簾，看不清眸中暗藏著怎樣的鋒芒。

　　“嗯。”

　　我心底覺得有些好笑，抿著嘴想瞧瞧末止跟我來的是哪一出。

　　“那有一天我死了，你是不是也會一邊告訴自己別拘泥於過去?然後連我都名字也忘記了。”

　　末止抬起眼，與我四目對視，銳利而堅定的目光幾乎要劃破我的臉頰。

　　“你知道的，我記性不太好。”

　　面對末止咄咄逼人的發問，我隻好避重就輕。

　　“我和悅子都把你當成最重要的朋友，那麽你呢，在你心裡，我們算什麽?”

　　末止的言辭愈發犀利，立挺的褐色五官因激動而微微發抖。

　　我的視線從他的臉上移開，老龍在不遠處靠著牆壁抱著胳膊閉目養神，泡泡館長領著小匣視若無睹地四處參觀。

　　我歎息一聲，攤開雙手。

　　“難道不是這樣嗎?人不就是靠著遺忘和自我欺騙來活下去的嗎，要是將所有的痛苦與壓力照單全收，人是無法撐得下去的，想要輕松的活著，就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協啊。”

　　似乎是默許了我的答案，又好像是無動於衷，末止的神色冷峻如鐵，他不動神色地從我胳膊下接過那兩把武器。

　　“不管怎樣，還是謝謝你。”

　　他曖昧不明地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