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二年,春。
開春之後,天氣漸漸轉暖,雖然春寒料峭,但已難阻兩國大軍交戰的步伐。
漢中盆地的上空戰雲密布,羽檄飛騎相望於道,前線漢、魏兩國超過二十萬軍隊劍拔弩張,局部戰事已經爆發,陽平關舊址、漢城一帶每日大小規模斥候衝突數十次,兩軍圍繞著漢中展開了一連串的激烈爭鬥。
兩國對前線將士的支援也是不遺余力。
據探報,為了守住漢中,保住伐蜀的重要戰果,司馬昭不惜大肆征發關中、三河的民力,派遣心腹賈充以中護軍身份假節坐鎮長安,統籌督辦軍械、糧草轉運諸事,全力保障鍾會大軍的後勤供應。
而蜀漢這邊,從南中征集的軍隊、大半支炎興新軍已經抵達前線,傾舉國之力轉運軍械、布帛、糧秣、芻槁等軍需物資,豁出老底保障前線大軍的人吃馬嚼,全力以赴誓要奪回失土。
針對鍾會在漢中等地的布防,薑維指揮下的蜀漢軍隊也有了新的舉措。
薑維率領主力沿著金牛道進軍,與圍困漢城的魏軍遙相對峙;廖化和薑紹部下徐遵率軍收復陰平、武都二郡;董厥、張翼率軍取山中間道,奪取定軍山;另遣偏將會同巴西郡兵馬從米倉、鹽巴二道翻山越嶺北上,襲擾漢中腹地。
這五路兵馬虛虛實實,旨在讓鍾會大軍首尾不能相顧,陷入“無所不備則無所不寡”的困境。
只是春寒襲人、征戰勞苦,與魏軍形成對峙不久,憂心戰局、日夜操勞的薑維就感染風寒,竟一下子病倒了。
這讓寫完命題作文,率領涪城新軍北上後留在中軍的薑紹十分擔心,他搬到了大將軍旁邊的軍帳歇息,親自照顧父親的起居生活,多日來衣不解帶、親奉湯藥,幫助處理軍中事務······
隨著薑維的病情漸漸好轉,把自家父親照顧得無微不至的薑紹整個人瘦了一圈。
這一日上午,晚了時辰醒來、精氣神卻明顯好轉的薑維一睜眼就從榻上坐起,呼喚身邊的人詢問時辰,帳中守候的薑紹連忙一邊答應,一邊喚來親兵幫助大將軍穿戴、洗漱。
得知現在已是辰時二刻,薑維皺了皺眉頭,埋怨薑紹沒有及時叫醒自己,看到薑紹幫忙整理他的被褥,又埋怨說這些小事讓親兵們乾就好。
經過這些日子的照顧,薑紹已經習慣自家父親的這種怪脾氣,他也不辯解,嘴上答應著,指揮親兵們接手,自己恭恭敬敬地在案上擺好食物,轉頭整理今日的軍中文書。
薑維見狀也不再說,起身活動了身軀,就邁步來到案前落座,他的食物很簡單,只有一大碗米粥、半尾魚肉和一碟豆醬而已。
他先喝了一口米粥,然後舉箸夾起一塊魚肉放到口中咀嚼,伸手翻開薑紹整理的軍中文書。
一些常規的日常軍務他已交給薑紹全權處理,所以此時隻詢問自己時刻關心的最新戰事。
“各路兵馬有什麽最新的戰報?”
“別部司馬徐遵在陰平擊敗魏軍後,已進入武都與廖驃騎所部會合,他們目前正在與武都境內的魏軍交戰,勝負未分。”
因為鄧艾戰死和諸葛緒罷職等原因,群龍無首、臨陣換將的魏軍西路軍士氣堪憂,面對進軍收復失土的廖化、徐遵軍隊,打得十分憋屈。
照這個勢頭髮展,若沒有其他魏軍支援,魏軍失去陰平、武都二郡是遲早的事情。
“董厥、張翼他們呢,到了什麽位置?”
“夜裡傳回的最新戰報,
昨日下午他們的前鋒在山中遭遇了魏將胡烈的伏擊,交戰失利,只能暫時撤退,與魏軍形成對峙。” 薑維聞言停下箸匕,花白胡須微微顫動,過了一會,才從口中慢慢吐出了一根魚刺。
“其他兩路兵馬呢?”
“暫時還沒有任何情報傳回。”
有曹魏失守漢中的前車之鑒,加上手中兵力雄厚,鍾會可以說是面面俱到,卡住了所有蜀漢軍隊可能攻入漢中腹地的道路。
董厥、張翼的軍隊在山中遭遇魏將胡烈的伏擊,失利後撤,奪取定軍山一路已然是失敗了。
而米倉、鹽巴二路,路途遙遠、群山阻隔,本來就是虛張聲勢的偏師,雖然情況未明,恐怕也牽扯不了鍾會的多少兵馬,不能去指望他們攻入漢中腹地。
“讓李主簿來一趟。”
薑維重新舉起箸匕,加快了進食的速度。等到李簡入帳時,他已經讓人撤下了食案,起身來到了輿圖面前。
“大將軍。”
李簡行禮後與薑紹對視一眼,走近了薑維身邊。
“軍中糧草的情況怎麽樣?”
“軍中新入倉的糧草儲蓄足以供應到下個月,本月各營的軍需用度也按時撥付,將士們甲械俱備、足衣足食,士氣良好。”
“南中兵馬如何了?”
“中軍下令‘飛軍’整編之後,軍將新、舊並列,無所偏私,軍心安穩。只是南中將校以軍械簡陋、索求不止;且南中風俗異於漢土,叟兵散漫違禁,將校常以風俗之名拘而不懲,自行其是。”
薑維聽到這裡,目光從輿圖上移開稍許。
這支由南中抽調的軍隊有一萬多人,由爨谷、董元、楊稷、毛炅等南中將校率領北上支援。
薑維看中南中兵卒的悍勇善戰,下令李環等叟兵與其合兵一處,重新組合整編軍中“飛軍”。
飛軍原來共有五部,在之前多次戰鬥中損失不小,只剩下李環率領的叟兵殘部,薑維想要以南中兵卒為補充,組合整編成新的“飛軍”。
他下令讓爨谷、李環、董元、楊稷、毛炅為五部都尉,各領一部兵卒,並在兵額配置上充分考慮了實際情況,以新、舊將校並列,臨時以爨谷為五部都尉之首,平衡五部實力。
“爨谷還駕馭不了各部麽?”
“南中兵多是驕兵悍將,都尉爨谷目前還無法完全服眾。”
五部之中,都尉爨谷是南中大姓子弟,實力最強,是名義上北上南兵的統領,但現在看來,他馭下的手段似乎還差了那麽一些火候。
薑維轉頭看向薑紹。五部之中的李環、毛虎兩部跟隨薑紹出生入死、屢立戰功,其中在綿竹拚死破陣的毛虎雖說傷重無法領兵,但這一次李環部組建擴編補充了南中兵源,實力恢復壯大,算是得了不小的好處。
“紹兒,你先去準備,然後代我去飛軍營中走一趟。眼下正是國家用人之際,叟兵悍勇,來日破敵有大用,要便宜行事,盡快收其士心,撫而用之。”
“諾。”
薑紹得了任務,當即領命出帳,先行準備前往飛軍營中的事情。
薑維又看了一會輿圖,與李簡談了一些軍務,才重新回到案後落座,拿起了來自成都的文書。
李簡見狀,適時稟報道:
“明公,據我們的人在成都傳來的消息,宮中天子深居簡出,傷病日重,恐怕時日——”
“慎言,妄議君上,非人臣之道。”
薑維皺起眉頭,以手拊額,讓主簿李簡先別一直說這樁事情了。時下漢中看似攻守易勢,蜀漢軍隊佔據了進攻的主動權,哪怕是兩軍對峙打消耗戰,漢軍也是有優勢的一方,但這一切的前提是蜀中腹地的形勢必須保持穩定,不可再生其他變故。
他又何嘗不知道,一旦天子駕崩,那麽國中必定再起爭端,到時候前線的一切努力都將付諸東流。
可是以眼下漢中的形勢,又豈是可以貿然決戰的,要知道,鍾會已經在漢城布下了陷阱,就等著漢軍按捺不住,一頭撞進去自投羅網。
魏國主將是個棘手的大敵,打不下劍閣的他以守為攻,想要引誘自己出擊,在漢城撞得頭破血流,然後以優勢兵力圍殲自己的軍隊,最後再輕松攻入沒了主力部隊防禦的蜀地。
時間緊迫、壓力劇增,無法速勝,又不可久持,薑維真正的病不在風寒,而是安危系於他一身的蜀漢國運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過了一陣, 薑維才放下手臂,問道:
“那人,可聯絡上了?”
“聯絡上了,但還沒有什麽進展。”
“嗯。此事不可操之過急。慢慢來,只要還有希望,就盡量爭取談,說到底,當初,,也是有負於他。”
“諾。”
“你先下去吧。”
薑維揮手讓李簡退下,牽動思緒的他臉色凝重,坐在案後一動不動,四周沉寂,往事如潮水一般湧上心頭,深邃的眼眸裡竟流露出一抹悲寂。
···
薑紹離帳之後,開始著手準備前往“飛軍”營中撫軍的事情。
與未經歷戰場的雛兒想象中熱血沸騰、壯懷激烈的戰爭場面不同,這場漢中之戰打得異常艱苦:僵持不下的戰局、長途跋涉的運輸、變幻無常的天氣、枯燥嚴苛的軍營、近十萬人的吃喝拉撒……
這一切既考驗著默默忍耐待命的士卒,也考驗著管理日常瑣碎的軍吏,更極大考驗著把控大局的三軍統帥。
難怪軍中一些將校都傾向於,趁著士氣旺盛的時候主動出擊,去跟魏軍決戰。
因為戰事持續的拖下去,充滿戾氣的軍中將會產生更多糟糕的事情。
比如,飛軍營中桀驁不馴的南中兵卒,在默默等待忍耐的日子裡,背井離鄉的他們情緒開始變得煩躁,私鬥、侵奪等軍中違禁的事情逐漸增多,甚至還出現了逃卒。
一些事情雖然被爨谷等南中將校壓了下去,但終究還是傳到了薑維的耳中。
現下薑紹要做的,就是按照大將軍劃下的紅線,迅速開展撫軍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