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仍是正午,烏雲如漆一般遮住了當空的旭日。
旭日永遠發著光,它還會有亮起的一天。
可是人呢?人又會不會從禁閉的大門裡走出?
詩懷雅靜靜地站在大門旁,雨已停,但她心中的隱憂與愁思宛若看不到盡頭的冬日,綿綿不斷。
人總要等到離別後,才認識到過往時光的可貴。她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特子那張玩世不恭的笑臉,他是一個賊,突然闖進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偷走了她的目光。
詩懷雅恍然間發覺,特子已經在自己的心裡佔據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位置,自己當然也知道這個年齡女孩子肯定會有一些正常或不正常的欲望。
她是個大小姐,是個督察,更多的是個女人。
詩懷雅思忖著:“如果他昨天逃出了龍門城,就像他先前所說,前往別的地方,大家是不是都能過得更好?”
這個念頭,令讓她回想起了昨天遇到的九色鹿,特子來龍門城闖蕩,作為前女友的她沒有挽留,反而任由他逍遙。
男人就如野馬,在正確的時候放手,也許才是最合適的選擇。可九色鹿也還是來了龍門,自己又怎麽能完全做到放下?
思慮之中,審判堂的大門開了,詩懷雅的心也跟著跳動,她那雙貓族獨有的瞳孔條件反射般放大,綠色的眸子聚精會神,瞬間變成了黑色的珠玉。
她盯著門縫,看著出來的人影,卻不是特子,而是穿著錦衣華服,嘴裡叼著煙鬥的魏彥吾。
詩懷雅急忙趕了上去,比身旁的文月夫人整整快了三步。
她難掩面上的焦慮,問道:“魏大人,裡面怎麽樣了?”
魏彥吾鐵青著臉,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句話:“立刻召集近衛局全體成員,疏散方圓五公裡內所有平民。”
詩懷雅仍想問:“可是……”
魏彥吾吸了一口煙鬥,冷冷道:“這是城主的命令,督察組長詩懷雅,現在情況緊急。”
身為城主的魏彥吾很少用“命令”這類詞來驅使手下,如果他這麽說,必然將會有大事發生。這一戰,或許並不亞於昔年整合運動對龍門的那次襲擊。
在命令下,詩懷雅再度變回了昔日裡那個精明強乾的督察,她本就是一個堅強的女人,能在危急關頭摒棄雜念,才配得上特別督察組組長這個職位。
她抬頭望向魏彥吾,行了個禮,同樣乾脆利落地回應道:“明白!”
羅德島內的重症監護室很多,徐樂選了靠近角落,最偏僻的一間,也是想對狹窄的一間。
在這間鬥室中,一張病床,一盞明燈,裝有葡萄糖水的吊瓶是新加上的,旁邊擺著測量心電血壓監護儀。
這樣一台通著電的冰冷儀器靜立在床頭,下方伸出五根傳感線,另一端連接的貼片剛好貼在九色鹿身上的各個位置。
徐樂考慮到躺著會讓九色鹿舒服些,於是和陳暉潔協力將她從手術室攙扶到了重症監護室。
他們兩個對醫療儀器一竅不通,多虧了幾個年紀輕輕的實習員工幫忙,監護儀終於發揮了它應有的作用。
徐樂也特別犒賞並囑咐了這幾名實習員工:“事關重大,你們莫要對凱爾希提及此事。”
現在的九色鹿身穿一身藍白條紋的病號服,面容憔悴,若不是因為共感的存在,她本不該成為病人。
徐樂和特子都是恪守規矩的人,他們眼裡的規矩不是法律,而是道義,換句話說,它就是我國傳統的倫理與道德。
這種觀念腔調兄弟之間肝膽相照,對於兄弟的妻子要尊重,更不能有半點非分之想。 換作平時,就連碰一下也要受到良心的譴責。但凡事也講求一種變通,如果大嫂落水,作為弟弟的人便不會顧及所謂的觀念,並奮力將之從水中抱起。
徐樂現在做的,正是類似的事。他手裡拿著乾毛巾,仔細地擦拭著九色鹿臉上的汗,並給她蓋好被子。
他每一個動作都十分仔細,但臉上的笑容也有些苦澀:“小特挨了兩次雷擊後,應該會直面其余的二十多名高手,他們這些人爭鬥之前總要對峙個十分鍾,在那之前,弟媳可以先歇息一會。”
九色鹿靜靜地平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她一頭潔白的頭髮充盈著生的活力,面容卻因方才的兩次衝擊而略顯憔悴。
她側過頭看了看徐樂,道:“博士,謝謝你能這麽照顧我。”
徐樂微笑著道:“還是跟往常一樣,叫我徐大哥就好,我們是一家人。”
九色鹿轉頭看向房門,道:“陳小姐是個不錯的姑娘,相公之前跟我說過她家裡的事,你如果真心喜歡她,可要好好待她。”
“我會的。”徐樂說道,“看來她完成了任務,請到了華法琳。”
羅德島內有不止一個建隊元老,比如凱爾希、阿米婭、玩家所扮演的博士,擔任總工程師的可露希爾和已經死掉的一些乾員或許也算。
可是在醫學造詣上最獨特的人卻不是他們,而是華法琳。
她的種族是血魔,薩卡茲魔族的一個特殊分支,也是名聲最惡劣的分支,相當於是泰拉世界的吸血鬼。
就是這樣的血族少女,擔任了整艘羅德島艦船的血庫管理人,她在醫學和治療法術上有深厚造詣,與凱爾希醫生共同建立起了羅德島醫療體系的基盤。
沒有人知道她在來到羅德島之前,曾經做過些什事,沒有人知道她以前的身世來歷,更沒有人能猜得到她的真實年齡,因為魔族的壽命比人類要長上許多,總會有人被這一種族的外表欺騙。
島內的實習員工之間也曾有過謠傳,甚至有人說她曾經是嗜血的魔鬼。但經過後續的相處,眾人也了解到了她並不是這樣的人。
誤會的解除,不只因為她在救助源石病患者上做出的突出貢獻,她的外表當然也給她幫了不少的忙。
華法琳當然也算是個美人,只不過是那種血族獨有的,略帶詭異的美,在員工的眼中,她的膚色比一般人都要白,接近慘白色,眼睛卻是鮮紅,她一年四季都穿著那身簡便的黑色短袖衫,襯衫上帶著收腰,下接一個白色襯裙。
在這套裝束下,她毫不掩飾地展示著自己纖細的腰、筆直的腿。
華法琳在羅德島內資歷很老,只要是她走到艦內任何一個地方,新來的員工絕對會向她問好,一般人也絕對不會對她呼來喝去,因為大家認可她的實力和地位。
徐樂卻是例外,他從穿越以來就一直認為,無論在哪個世界,天下也總歸是男人的天下。九個最強穿越者中,也僅有兩個女人。
與特子不同,徐樂看人的眼光很高,他有著一種江湖人人必備的大男子主義,能獲得他認可的女人,已是很少。
在穿越者中,徐樂也是個例外,他先前沒玩過這類遊戲,所以他在記陌生人時,一向隻認人臉不認人名。對於不穩定血漿,他僅僅了解到有一個血族掌握著這類技藝,但具體是誰,他並不清楚。
華法琳一走進來,就站到了徐樂身前,示意握手。
幾番對視後,徐樂將華法琳的名字和人臉聯系到一起,這下他終於認出了腦海裡那個血族的真面目。
他頓時察覺到:“原來華法琳就是經常和老女人在一起說話的那個女人啊。”
隨之而來的念頭更多。
“完犢子了。”
“這事瞞不住了,這女人和凱爾希走得太近,有些事讓老女人知道,總得壞事。”
他一想到凱爾希天天開會時候對自己擺著的那張喪臉,還有她作為老女人說話時刻意拿捏著的腔調,氣就會不打一處來。
自己是博士,是領導,是這羅德島這艘巨艦的帝王,他先前雖是浪人,可深埋於他內心的志氣是何等之高,他要建立的又是何等霸業,怎能被一個女人輕易掣肘了?
在他的印象裡,華法琳並不常跟自己說話,還對自己的血液很感興趣,不過得益於凱爾希,徐樂對她也一直有些抵觸,但也還算是差強人意。
現在,華法琳衝徐樂笑了笑,沒有過多的寒暄,她立即轉頭看向躺在病床上的九色鹿。
有些人生來就能分的清事情的主次,無論在什麽地方,這種人都能迅速地進入工作狀態。
她是島內頂尖的醫生,當然就是這種人。
九色鹿經歷了先前的煎熬,而下一輪的打擊不知何時才能到來,故而一直皺著眉頭。
華法琳看她的表情卻很輕松,輕描淡寫地檢視檢測儀上的數值,說道:“她的心率稍微有點高,心肌供血和血氧飽和度處於正常區間,沒什麽大問題。”
徐樂道:“現在是沒問題的,不過十分鍾後就會有問題,在那之前,我需要你的技能。”
華法琳抬起頭盯著徐樂:“九色鹿小姐現在一切安好,如果情況真的惡化,我可以用一些簡單的醫療法術。”
徐樂板著臉搖了搖頭,道:“還不夠。”
華法琳道:“怎麽不夠?”
徐樂將華法琳請到了一邊,小聲說著:“十分鍾後,情況的險惡超出你的想象,我需要你的不穩定血漿。”
華法琳怔色道:“你在開玩笑嗎?”
“我沒看玩笑。”徐樂的態度嚴肅而沉重,“為了能讓九色鹿扛過去,我需要你給她打一個基數的血漿,否則她會因痛苦而休克。”
華法琳的語氣也很堅決:“在戰場外用這種有副作用的東西,而且用在患者身上,我做不到。”
徐樂道:“這裡就是戰場,暉潔應該跟你說過,他們兩個人之間存在著感覺的共享,如果一個人因痛苦而休克,另一個人也會倒下,而且一般的止痛藥根本沒有效果。”
兩個人連接著知覺與生命,就像拴在一根繩上的兩個螞蚱,這也是為什麽徐樂曾說“九色鹿是唯一能殺死特子的人”。
華法琳道:“我是血液學專科醫生,你說的這種類似於巫術的聯系,我還從未見過。”
徐樂道:“我之前也沒見過,但現在也只能相信。”
就在這時,九色鹿衝徐樂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靠近,徐樂走到床前,臉色變得更沉重。
九色鹿盯著徐樂說道:“拜托你們幫我做件事。”
徐樂道:“你隻管說。”
九色鹿輕聲道:“請把我的手腳綁起來,炎國頂尖高手中,不乏善用雷火之術的天師,被那種術法擊打的滋味肯定不會好受,我擔心把自己抓傷。”
聽了這番話,徐樂果真照做,用拘束病人的尼龍繩把九色鹿牢牢地固定在了床上,還在她的嘴邊放了一小塊毛巾。
華法琳曾見過忍受極度痛苦的傷員將牙齒咬碎的案例,而毛巾正是作為緩衝墊,防止這種慘劇發生。
她睜大著那雙紅色的眼睛,看了看徐樂,又仔細端詳著九色鹿,怎麽也看不出他們在撒謊。
此刻,遠在五十公裡外的龍門審判堂,最終的戰鬥終於打響。
二十余名頂尖高手終於決定出手, 滔天的烈焰遮蔽了整個主堂,白熱的火光直衝天際,特子仍緊握著那柄沒有劍身的怪劍,身影淹沒在火海中。
病房內,就在毛巾剛剛放好的一刹那。
知覺共享所帶來灼燒痛感如呼嘯的列車,突然間撲向九色鹿,她身軀隨之一顫,緊握著雙拳,脊背像弓一樣繃緊蜷曲。她仿佛身處地獄之中,甚至隱約能聽得到另一端的嘶吼拚殺聲,可她沒有叫出聲來。
檢測儀屏幕上記錄著血壓和心跳的數值也隨之暴漲,達到了極度危險的區間。
徐樂仍在一旁,幫她擦著汗,心急如焚:“小特,你不會這麽心慈手軟的,乾緊給他們都殺掉,弟媳沒法再耽擱了。”
目睹著這一切的突然發生,華法琳也慌了神。人只能理解認知能力以內發生的事,她見過乾員被砍斷手指,胸膛被長槍貫穿,但今天發生的事完全超乎了她的認知范疇。
這種事突然發生在面前,又有誰能強裝鎮定?
徐樂緊握著另一隻手,語音低沉地說道:“華法琳,拜托你了,她需要你的力量。”
當下的情況已容不下華法琳再去思忖,如果她不動手,九色鹿縱然再能忍耐,也終究不是戰鬥乾員,痛感只要超過了忍耐極限,就一定會昏死過去;如果華法琳動手做了,情況可能有轉機,也有可能會更差。
短暫的權衡後,她拿出了一袋不穩定血漿,這是她引以為傲的研究成果,也是能令人陷入瘋狂的毒藥。
暗紅色的血漿,順著輸血膠管,流入了九色鹿的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