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禮賓館燈火闌珊,人影幢幢,一間寬大無比的客廳內,宋朝參知政事何澹,與金國禮部侍郎趙崇憲二人各自相對而坐。
燈火燭火搖曳,昏暗的房間內,一閃一閃的火光不時從趙崇憲臉龐掠過,讓趙崇憲的臉色顯得深沉又神秘。
對面的何澹看了看到現在為止一直不說的趙崇憲,心中不由讚賞又遺憾。
讚賞趙崇憲的本事,遺憾趙崇憲的命運多舛,誰能想到當時如喪家之犬般的趙崇憲,會在數年後,以如此高傲之態回歸。
看走了眼,真是看走了眼!
早知道趙崇憲會有今天的地位,當初就應該在趙家落難時,伸出援手幫他們一把,也好結個善緣。
不過機會既然逝去,現在補救已經晚了,從趙崇憲的態度來看,已經沒有緩解的可能了。
既然雙方沒了做朋友的機會,那就做個好的合作夥伴,也不是不無不可。
終是何澹有求於人,最先讓一步,開口道:“趙侍郎來臨安有段時日了,可覺得臨安與趙侍郎離去之際有何不同?”
拉關系?趙崇憲不動聲色道:“臨安還是那個臨安,溫柔養人,自古以來,數千年間從未變過。
臨安對趙某而言未有變化之處,永遠是世間彩翠,青珊玉溪糕!”
“噢!”何澹故作驚訝道:“不想趙侍郎在北方數年依舊年塵面,再新妝。
古有霸王言,富貴不歸鄉如錦衣夜行,趙侍郎此番也算衣錦還鄉了,倒也了去了趙侍郎的一番心事吧?”
趙崇憲聽著何澹話中的奧義,呵呵一笑未過多解釋,以一種戲謔的眼神看著何澹,用一種怪異的強調說道:
“何相覺得趙某現在說話還有江南口音嗎?”
雖然疑惑趙崇憲沒上當,甚至為何說起這等無關之事。
但何澹多年的經驗並未讓他表露出異色,眨了眨眼睛,做出一副好奇之相配合問道:
“趙侍郎語中帶腔,卻與江南口音不同。
不熟悉趙侍郎的人初次聽聞,絕對不會想到趙侍郎以前會是個南人,說是正宗的北人也不為過。”
“不錯。”趙崇憲先是肯定,爾後微笑道:“趙某現在已經不會以前的南音了,說話間皆是胡音,也叫胡話。”
“胡音?胡話?”
趙崇憲看著不解的何澹呵呵笑道:“對,就是胡音胡話,也被稱為雁門話,大一點的說是河東話,或者契丹話。”
何澹好奇道:“契丹話我知道,不想多年未見,趙侍郎居然會契丹話了,如此是才能,我不如也。
這麽說趙侍郎去北方之後是在雁門呢?”
趙崇憲聞言,火光下的雙眼微微眯了眯,面無表情道:“是啊,雁門胡人家近邊!
在雁門與女真人、契丹人、突厥人、蒙古人等等胡人廝混一起,騎馬打,放牧吃肉。
三年啊,與胡人天天在一起,口音、作風,吃食早就被胡人同化了,天天說著胡話,江南話早就不會說了。”
說著說著趙崇憲有些神經質的笑了笑道:“天天在草原上啃沙子,百裡不見人煙,剛過去的一年裡差點被逼瘋了,無時無刻不想著回到江南。
當時就想,這鬼地方是人待的嗎?
哈哈,想回江南,可江南不要我,江南無我立身之地,雁門卻有好風來。
不過現在習慣了,倒蠻喜歡雁門的,溫柔的江南趙崇憲被雁門不歡迎,粗狂的雁門趙崇憲,江南歡迎嗎?”
“歡迎,歡迎至極!”何澹雖然不知趙崇憲葫蘆裡賣的什麽藥,但嘴上卻不動聲色,說著虛偽的話。
“會的,會的,不過不是現在這樣回來。”趙崇憲嘴上同樣虛偽回答,不過心中卻暗道:
“是會回來,不過不是寄人籬下般回來,而是以接收大員的身份的回來!
到時候你們都是我的階下囚,臨安的皇宮也會成為我的官邸!”
何澹並不知道趙崇憲所想,於是微笑道:“能回來就好,倒底是南方人,在北方與胡人為伍終是不妥。
這裡是趙侍郎的家,落葉歸根之地,遊子歸家,不管何時何地,朝廷都喜迎之。”
趙崇憲看著裝傻試探的何澹,笑了笑並未再說,反而轉變話題道:“既然何相依舊視趙某為家人,那咱們一家人就坦誠相待吧。
趙師擇聽說被韓侂胃罷官流放了?”
趙崇憲突然的轉變,令毫無準備的何澹為之一振。
剛想遮掩過去,但突然想到人家既然能當著他的面問,那肯定是將消息打探清楚了,遮遮掩掩反而落了下乘,倒不如大方了當一點。
何澹眼珠動了動,爽朗的笑道:“這臨安果然沒有秘密啊,才發生多長時間,就已經轟動全城了!”
聽著何澹話中的意思,趙崇憲也不尷尬,手指輕輕敲擊桌面道:“能救嗎?”
“啊?”
“我是說幫他一把,或許會給何相意想不到的收獲。”
“這種事情對韓侂胃沒用的。”
“沒說韓侂胃。”
“既然不是韓侂胃,那他一個前臨安知府還有何作用?”
“作用大了去了,你代表中樞,可你想要在中樞超過韓侂胃,僅憑你當前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成功。
所以你需要中樞之外的盟友,趙師擇就是你最好的盟友。
他之前是臨安知府,屬於半中樞半地方,你若能拉他一把,那你就有了地方的支持。
而今天包圍你的學生他們屬於民間百姓,如果再加上軍隊,你便可四管齊下,與韓侂胃分庭抗禮!
如果再加上行宮中的那一位,你便勝過韓侂胃一籌。
最後由我代表大金支持你,你便會形成對韓侂胃碾壓的大勢,如泰山壓頂般壓的韓侂胃喘不過氣來!
對內你有中樞、地方、百姓、軍隊、皇帝五者支持!
對外你有我大金支持,屆時你的權勢將會超過以往蔡京、秦檜!
如此強大的力量他韓侂胃怎麽抵抗你,金宋和盟誰人可擋?
滅夏之後,你的威望將會超過開國以來的歷代宰相,縱是趙官家也不如你!
怎麽樣,現在具備天時地利人和,是超越韓侂胃的大好時機!
一旦錯過,你將被韓侂胃壓在腳下一輩子,永遠活在韓侂胃的陰影之下。
與其等到黨人反撲,最後給韓侂胃陪葬,倒不如先發製人,撥亂反正,還能贏得黨人歡心。
你是聰明人,從去年起,你便慢慢對黨人照顧關注,甚至疏遠韓侂胃,從這些言行中已經透露出了你的想法。
你怕了!
你為什麽怕,因為你明白黨人是禁不住的,禁的越嚴以後反補的越厲害!
堵不如疏,漢末黨禁引發的黃巾之亂你別誰都明白。
所以你在找後路,你怕到睡不著覺,甚至怕到想辭官回家了?”
這一刻的何澹覺得趙崇憲真的可怕,每一句話都說在了他的心頭!
如同他肚子裡的蛔蟲一樣,將他的心底刺透,讓他沒有任何一點秘密可言!
何澹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對上趙崇憲的眼睛他真的虛了。
太可怕了,將他的心思全部說中!
要不是他沒對任何說過自己想法的話,說不定他都要懷疑趙崇憲在他身邊安插間諜了。
何澹拿起桌上已經涼透了的茶水狠狠喝了一口,才將驚起的心安撫了下來。
不過蒼白無力的臉色說明此刻他並不如表面表現的那麽平靜。
何澹複雜的心思幾經反轉,最後看著趙崇憲悠閑的表情中緩緩道:“趙師擇如果複起的話,確實能帶來地方的助力。
畢竟他臨安知府被摘掉還沒有一天,他在地方上的力量並未損失。
那些學生如能發動四方士紳,以及黨人支持的話,確實可代表民間大部分力量。
中樞的話,吏部尚書與韓侂胃有仇,刑部尚書也可爭取過來。
如此一來在中樞雖然無法壓過韓侂胃,但自保有余。
這幾方中唯獨軍隊,我是無半分把握。”
說到此處,何澹或許是怕被趙崇憲笑話,於是解釋道:“不是我沒能力拉攏軍方,而是韓侂胃太獨了。
韓侂胃特別霸道,將軍權看的特別死,不容任何沾染,幾大駐屯軍皆由韓侂胃心腹提領,就是官家都插不上手。
沒有軍隊武力保護的勢力便猶如空中樓閣,看似美幻,實則一觸即破!
一旦將韓侂胃逼急了,那個莽夫一旦不顧規矩,來個以力破之,我等皆會成為階下囚!
以韓莽夫的性格,說不定我等都會在鍘刀下走一遭啊!
太危險了,沒有軍隊支持,其他人縱是再記恨韓侂胃,也不會冒險的。”
趙崇憲突然笑了笑說道:“不錯,你說的這些確實是危險。”
何澹看著通情達理的趙崇憲,終於放松心情道:“趙侍郎明白自然最後,為了眾人安全,一舉成功,此事還得從長計議,急不得。”
“哈哈!”趙崇憲看著謹慎小心的何澹,突然大笑道:
“何相還是太過悲觀小心了,一個韓侂胃還不至於如此重視,他軍權重能重的過否嶽飛否?能重的過韓良臣否?”
何澹看著狂妄自大的趙崇憲,突然有些不悅道:“韓侂胃不可小覷,對付韓侂胃萬不可自大。
秦檜當年可是有淮西軍支持的,這兩者不可比,不一樣。
我手中無些許軍權,對上韓侂胃不得不謹慎小心,一旦出事可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你沒有淮西軍支持,但你有我大金八旗勁旅支持,難道淮西軍還能比我八旗勇士厲害!”
聽著趙崇憲的話,何澹不由地揉了揉眼睛,無奈道:“這不一樣,八旗再厲害也不是我大宋自己的軍隊。
我這是內部奪取,又不是與外敵打仗,在這種事情上八旗還真不如淮西軍。”
“必須是宋軍?”
“對,必須是宋軍,還得是駐屯大軍,其他的廂軍等指望不上。”
“你這麽說我就明白了。”趙崇憲恍然大悟道:“必須是宋軍,必須是禦營或三衙軍。
而且還必須是一支大軍,少了不行,少了就壓不過韓侂胃在軍隊的勢力,對吧?”
“就是如此!”何澹先是讚賞一句,爾後無可奈何道:“可這樣一支軍隊上哪去找?
臨安的兵馬都在韓侂胃麾下,想要策反韓侂胃這些軍中心腹太難了,我現在也沒辦法啊!”
看著失落的何澹,趙崇憲突然詭異一笑,幽幽道:“或許我有辦法幫你解決這個難題。”
“你有辦法?”何澹先是震驚的看著趙崇憲,然後不可思議的問道,緊接著好似想起什麽似的,又突然垂頭喪氣道:
“你是想說黨人組織的那些叛軍吧?
沒用的,一群土匪、烏合之眾,小事或可行,在這種大事上沒有一點作用。”
“誰告訴你說是黨人叛軍呢?”
“你不是說”
“我有說是叛軍嗎?”
“不是叛軍?”突然何澹來了精神,帶著期望看著趙崇憲急切道:“既然不是叛軍,那還有何支軍隊?”
趙崇憲看著眼冒精光的何澹,突然一笑,在何澹疑惑的目光中伸手指了指西北方。
何澹的目光順著趙崇憲手指的地方看去,只見在房間的西北牆角處有一副掛在牆上的字帖。
何澹皺著眉頭,眼神迷茫,看著字帖,他實在想不明白趙崇憲這是何意。
趙崇憲看著不解的何澹也不解釋,就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桌子,也不說話。
時間一分一分緩緩流逝過去,突然何澹想到什麽,用力一拍桌子,吸了一口氣涼氣,不可思議道:“你不會在說吳曦吧?”
“哈哈,有何不可?”
“還真是吳曦!”何澹得到確定的答桉,不由地叫出聲,不敢置信道:“吳曦他可跟臨安不是
一起的!
成都與臨安看似是上下一體,其實朝中明白人都知道,成都是成都,臨安是臨安。
你好歹以前也在臨安做過,你應該明白這兩家是尿不到一個壺裡去的!”
看著無動於衷的趙崇憲,何澹突然臉色變得嚴肅道:“這不行,其他什麽人都可以,唯獨成都不行!
吳曦說好聽點,他就是猶如太祖時期的中原節度使。
說不好聽一點,他就是我大宋的范陽節度使安祿山!
不管我與韓侂胃鬥,還是其他人與韓侂胃鬥,這都是屬於臨安內部的矛盾,是朝廷自己人在爭。
可如果把成都牽扯進來,這就越線了,那就等於是地方與臨安中樞在鬥了!
這是主次不分,陰陽顛倒,以下克上,是會出大問題的,一個操作不好會打內戰的!
說句大不敬的話,哪怕我與韓侂胃到了兵戎相見的地步,也頂多在小小的臨安城內展開一場武力兵變,政變!
到時候哪怕臨安死再多人,它對朝廷傷害也是有限的,並不會將武力擴大到全國各地。
勝利的一方頂多在臨安這一個地方來一次洗牌,其他地方屆時用政治手段就可解決。
可如果將成都牽扯進來,那就不一樣了,一旦展開武力奪權,那就是遍及全國的內戰!
屆時戰火紛飛,生靈塗炭,狼煙四起,戰爭傾塌下整個四川與長江以南都會陷入無邊的戰火中!
如果這樣,我寧可退出!”
“何相多慮了,哪有這麽嚴重。
吳曦代表十多萬大軍是在政治上的支持你,讓韓侂胃投鼠忌器,不敢輕易動用軍隊,並不會發生你所說的事情。”
何澹臉色這一刻變的特別難看,急聲道:“不,你不懂!
一開始或許是政治,可最後誰能保證不會鬥紅了眼牽扯到軍事上去?
一旦雙方任意一方動用軍隊, 另一方為了不失敗,也會武力跟進的!
我與韓侂胃鬥,最嚴重也頂多是一場玄武門!
可成都與臨安鬥,那就是我大宋的安史之亂!
這兩者對國家的危害孰重孰輕,我想不必我多說了吧!
玄武門之後大唐還在,甚至步入了另一個盛世!
可安史之亂後大唐呢?
安史之亂後的大唐,實則名存實亡!
哪怕李林甫這等權臣,他也不待見安祿山這等反賊啊!
我貪權戀權,是為延續大宋,不是為了滅亡大宋!”
“可以考慮。”
“無法考慮,恕我做不到!”
趙崇憲看著怒目橫眉的何澹,知道自己在強求只會適得其反,便語氣松軟許多:“好,吳曦的事情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