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作為一名基層人員，艾可在環廊中的行動是受到限制的。臨淵的基地總體分為上下兩層，下層是戰鬥員的訓練場地和研究員的試驗場地，上層就是以環廊為核心的各組辦公場地。

　　環廊顧名思義，就是圍成一圈的環形走廊。走廊上分布著大大小小二十三個房間，艾可與哀雲所在的7762號就是專門用於做仿生人身體日常維護的接待室。旁邊還有個7761號，是存放替換件與升級組件的倉庫。

　　這兩個房間也是現在艾可被允許自由出入的房間。但取用倉庫的物品需要得到至少三名核心成員的許可才行。

　　這天芮婭走後，艾可去到隔壁的7761號組件倉庫清點查看。作為例行公事，艾可到隔壁房間查閱了一番序列信息，以確認保存的物件沒有丟失即可。這項工作實際上沒有任何意義，不得到核心成員許可是不可能在這裡拿走任何物件的，除非暴力破壞，否則根本不存在丟失物件的可能。而遭到暴力破壞的話，就得執行另外一套保護程序了，那是戰鬥員的工作，與從屬開發組的艾可無關。

　　這是半個月中每天都會重複的固定事項，可今天艾可卻發現了些許不同，今天操作台中序列信息的代碼排序變了。

　　變動的只是排序，也就是列表中顯示數據的先後。艾可確定從昨天自己來檢查過之後，直到現在哀雲沒有來操作過存儲序列，事實上自從把這項工作交給自己後，這段時間他連這個房間都沒進過。艾可立刻想到，除了哀雲和自己，柯雪也是可以來這裡的。這個想法剛剛出現，艾可就發現了一件難以理解的事，此刻的操作台上登陸的正是柯雪的認證信息，而不是哀雲或者艾可自己的。

　　就在不久前，艾可發現自己在接待室的操作台上會莫名其妙地登陸哀雲的認證信息，從而得以看到隻對核心成員開發的內容。他什麽都沒做，嘗試重新認證後設備還是會將他識別成哀雲。艾可一度認為是操作設備的識別功能出了錯。可現在，這裡的操作設備將他識別成了柯雪，為什麽?

　　隨後，艾可回到隔壁接待室，再次登陸操作設備時，這裡又將他識別成了哀雲。

　　識別系統應該是在組織的大數據庫裡直接讀取個人信息，再與正在登陸的人體內被植入的身份組件做對比，確認登陸者身份。這不是個複雜的流程，不太可能出錯。

　　這麽說，是操作設備的問題?

　　隨著這個疑問，艾可開始在大數據庫裡尋找並學習與操作設備有關的知識。

　　還沒等他找到確切的數據源，突然有人開了門。因為艾可的工作涉及隨時接待身體出問題的組織成員，如果房間裡有工作人員之外的其他人在，外面的人需要得到確認才可以進去，但如果房間裡就只有工作人員哀雲和艾可的話，外面的人是可以直接進來的。艾可本人沒辦法設置門鎖。

　　艾可見到來人，立刻關掉操作台，站起身來。進來的是個有著一頭烏黑濃密如瀑布般晶瑩的及腰長發的貝塔，她之前也來過，艾可認識她。

　　“璿盞小姐，你又來了，這次是怎麽了?”艾可詢問道。璿盞是組織的核心成員之一，隸屬於作戰組的戰術小隊，是組織執行外勤任務的負責人，時常外出在銀沙各處打探消息。她的小隊雖然隸屬於作戰組，但卻直接向陌宸匯報，實際工作與作戰組無關，在環廊也沒有獨立的辦公場所。

　　艾可不知道璿盞正在進行的工作是什麽，

上一次她來的時候身體組件被破壞的非常嚴重，足足在調試艙裡修複了四天，換掉了全身三分之二的零件才修複好。不過這次至少從外表來看，她並沒有大礙。　　“我想問下，反偵察電磁槍的消音系統製作的怎麽樣了?”璿盞說話的聲音很細，輕柔綿遠的那種感覺，很有幾分嬌滴滴的病弱之感。考慮到她的身份，也不知道選用這樣的聲音是性格使然還是工作需要。

　　艾可沒聽說過這個系統，這不是他經手的工作內容。但他並沒有這樣直說，而是客氣地低語道:“稍等，我查一下。”

　　艾可重新啟動操作台，雙手在控制器上快速動作，尋找到了數據庫裡的相關內容。他現在已經用的非常熟練了。而且這裡的操作台在使用原理上與艾可在素塵的西格瑪機構裡見到的操作台類似，學習起來並不困難。

　　很快，艾可就找到了璿盞說的項目，那是柯雪正在做的眾多研究項目之一。數據庫中顯示該項目還在隊列中，尚未開始。

　　“恐怕要讓你失望了。目前開發組的項目很多，你說的這個被列為並不緊急的C類，還未開始。”艾可如實相告。

　　璿盞聽到艾可的回答，眼角失落地低垂，臉上露出惋惜的神情。那是艾可不能理解的神情。

　　艾可繼續說道:“冒昧地問一句，這個開發項目的初始申請者不是你，而且這個項目已經創立了很久，進度始終沒有推進，應該也不是個重要的項目吧，為什麽這麽關心?如果我說錯了什麽，還請見諒。”

　　按照常規的流程，艾可此時應該把來訪者的申請加入程序，給數據庫中的對應項目下增加一條璿盞過問該項目的記錄，他的工作也就結束了。此時提出的問題並不是必要流程。

　　璿盞沒有正面回答，而是上前幾步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目光盯著艾可，片刻後方才開口:“剛才我看到芮婭苦著臉進來，帶著笑容離開。你幫她解決了什麽困惑嗎?”

　　艾可警惕地回應道:“沒什麽。只是隨便聊聊天。”

　　“說起來，你和芮婭的關系很好是嗎?”璿盞追問道。她的態度很平和，讓人摸不清頭腦。

　　“是她把我帶到這來的呀。”這件事組織裡的許多人都知道，艾可的回答屬於答非所問。

　　“真好。”璿盞一邊低於一邊站起身向門口走去。臨出門前，她停下腳步低聲說道:“新的颶風要來了，抓緊時間，別讓將來後悔。”

　　7

　　又過了兩天，臨淵基地裡的人漸漸多了起來，艾可見到了許多生面孔。哀雲也不得不開始忙碌起來，艾可覺得他突然沉默了許多，不僅工作更賣力，似乎還在悄悄地準備著什麽。

　　這天，哀雲被叫去了下層，好像是有設備需要調試，柯雪走不開，就來找他了。

　　“需要我幫忙嗎?”哀雲臨走時，艾可主動詢問道。

　　“不用。”哀雲回絕地很乾脆。“你留在這就好，如果有處理不了的問題，就讓人等我回來。”

　　艾可點頭應是，目送哀雲離開。然後繼續在臨淵的數據庫中查閱感興趣的內容。這裡可以滿足艾可旺盛的求知欲。

　　事實上，在無人指導的情況下獨自使用數據庫查閱信息是很困難的，倒不是技術上的難度，主要是數據量太大，很消耗時間。他已經把工作之余的全部時間都用在查閱數據庫上，多日下來仍然覺得抓不到頭緒。

　　為了提高效率，艾可盯上了技能文件。按照組織規程，以艾可現在的身份是不能從數據庫裡下載技能類文件的，但他一直在用哀雲的認證信息登陸。

　　編制成冊的所謂“技能”大多類似於外部組件，下載完整信息並得到應用授權後，便可以直接填裝在身體部件中。比如維修類的技能，直接填裝在手部，通過視覺感應器觸發啟動，配合必要的組件就能實現維修特定物品的目的。

　　當然缺點也是有的，意識裡缺乏基礎的知識架構，實踐中就必須完全滿足技能使用的前置條件才行，但凡差了哪怕一丁點也使用不了。

　　像芮婭的格鬥術，就是只要滿足組件要求就能直接使用的技能，由此就省去了繁複的練習時間。她的格鬥術對於腿部組件的強度要求很高，所以當她手臂出現破損時影響不大，可一旦腿部組件出現損壞，戰鬥力將立刻下降成零。歸根到底，這不是她通過訓練得到的技巧，只是一段運算程序。進入打鬥狀態的芮婭和平常狀態的芮婭可以說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而是被特定次序的運算程序接管後的身體，理論上只要滿足條件，任何都能仿生人都是擁有相當的戰力。

　　艾可從數據庫中調取查閱了多種技能，結果發現實用的技能通通都是他用不了的，一方面沒有得到必要的應用授權，另一方面他的身體組件也很難滿足使用技能的需求。但這不妨礙他學習各項技能的底層邏輯。

　　他的仿生大腦如同一台永不停歇地機器貪婪地吸取著各式各樣的知識，他也愈發確定，很多分明是第一次見到的信息都有清晰的曾經學習過的印象，他現在的閱覽更像是在複習。他不是在為意識添加新的信息，只是在撈取沉入記憶深處但始終存在的東西而已。

　　之前的我到底是做什麽的?了解的越多，艾可越是心驚。他的大腦裡儲存了相當龐大的信息量，他甚至懷疑自己知道的比臨淵組織的數據庫還多。

　　但是很遺憾，這裡沒有任何與“艾可”這個名字有關的記錄。這個名字是他上一次意識格式化後唯一確定的與自己有關的信息，他以為自己是被刪除了全部記憶並因此破碎了人格才成為了歐米伽。之所以會這樣只是因為手頭困窘，積攢的點數不夠。艾可一度認為就是這樣，可現在看來似乎並非如此。

　　“艾可”這個人不曾出現在銀沙，這一點應該是可以確定的。可如果不是在這裡，落絮、素塵和白裘似乎都不能解釋他大腦中異常的信息量。

　　那我到底是從哪來的?除了探求知識以外，當前最令艾可感興趣的就是探究“艾可”了。

　　就在艾可專心致志地思索時，接待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他趕緊從操作台上回過神來，準備完成接待工作。

　　“柯雪，好久不見。是來找哀雲的嗎?”艾可見進來的人是體態嬌小的柯雪，距離上次他們見面的時間和艾可加入臨淵的時間一樣長。

　　“啊，是，是的。”柯雪進入房間，故意左右看了看，然後明知故問道:“哀雲不在嗎?”

　　以柯雪的感應器級別，恐怕打開房門的瞬間她就知道房間裡只有艾可一個人了。艾可不明白她想做什麽，便順著話題回答說:“他不在，去下層了。沒說多長時間回來。”

　　“嗯。我知道，素塵的物資到了，是我故意讓那些人來找他的。”柯雪話鋒一轉，一本正經地說道:“其實我今天是來找你的，艾可。”

　　“找我?有什麽事嗎?”艾可沒好意思說，名義上他是開發組的成員，而柯雪是開發組的主任，她想找他，直接傳話過來就行了。

　　“哀雲這些天狀態怎麽樣?”說是來找艾可，實際上詢問的還是哀雲。

　　“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嗎?”艾可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道。

　　“有點事，怎麽說呢。很危險的事就要開始了，說不定我會靜默，不，我想我一定會靜默，所以，我不想連累他，他本來和這些事無關的。”正說著，柯雪突然驚叫一聲，轉而命令道:“這些話必須保密，不準說出去知道嗎?”

　　艾可點了點頭，他大概懂了柯雪的意思。

　　“我想，哀雲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他也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可能的話，為什麽不對他更多些信任呢?”艾可搞不清自己是怎麽想的，他只是把腦海裡閃過的話語脫口而出。

　　“我，我很信任他啊。為什麽說我對他不信任呢?是哀雲對你說了什麽嗎?”柯雪下意識地反駁艾可的話。

　　“沒，哀雲什麽都沒對我說。只是有點感覺罷了，這兩天基地裡的氣氛越發緊張，總覺得好像是要發生什麽似的。也有些來這的人說過難以理解的話。我不知道大家要做什麽，但我覺得大家應該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你是想說……嗯，我好像懂了。”

　　柯雪開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她的步子小，看起來很像是某種可愛的小型動物。

　　“可是，如果他也一起來的話，萬一我們失敗了，他跟著我靜默完全沒意義呀。”

　　艾可打斷柯雪的話，堅定地說道:“對他來說，和你一起靜默未必不能接受。相反，繼續活在沒有你的世界，可能才更讓他難過。至於奔赴那一端的理由，你不就是他的理由嗎?”

　　柯雪停住腳步，用一種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之物的眼神看著艾可。“你可真是個特別的歐米伽，芮婭姐說得對，你和其他人確實不一樣。如果，我也是說如果。如果有必要的話，希望你以後可以留在這繼續我的工作。”

　　“希望不會有這個必要，柯雪主任。”艾可躲開柯雪的目光，低聲說道:“否則芮婭會傷心的。”

　　柯雪應該是聽到了這句話。

　　8

　　關於哀雲的話題很快結束，柯雪又提到了開發組的科研項目，看起來她是真的想讓艾可接替自己，並不是隨意說說。

　　過程中，柯雪無意間提到落絮的叛亂活動，就在三天前，叛亂活動轟轟烈烈的開始又淒淒慘慘的結束，在相當數量的西格瑪的鎮壓下，整個活動還沒持續48小時就完結了。落絮的歐米伽靜默了許多。

　　柯雪談到這些時，艾可唯一想到的就是“和28年前銀沙的鎮壓活動幾乎一模一樣”。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老雷的身影，說起來自己在落絮生活了將近三年，老雷是唯一算得上友人的家夥了。離開落絮時，剛好看到老雷在向西格瑪告密，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

　　這些念頭只是一閃而過。談話結束後，柯雪派人給艾可送來一些工作資料，並安排他參與到基礎的開發工作中來。艾可理解這應該算是自己被開發組接受了，除了以往的雜活之外，也有機會參與到正式的工作裡了。

　　之後艾可又聽說哀雲被正式調派到下層去協助實驗，未來一段時間都不會回來，接待室和旁邊倉庫的工作就交給他全權負責了。這些安排本來對艾可並沒有多少困難，可突然出現的一大批更換四肢組件的申請，就讓艾可立刻忙碌了起來。

　　所有申請的審批者都是陌宸、箜晴和哀雲，之後的五天時間裡，艾可一共為七十二個人更換了四肢組件。這些人更換的目標無一例外都是提高出力效率和行動敏捷的組件，為了完成更換，哀雲還特別從不知道什麽地方調了一批全新的組件過來。

　　好不容易等到這批工作完成，芮婭便立刻來找艾可了。

　　“這裡只有你一個人在忙嗎?”進門後，芮婭驚訝地問:“我還以為柯雪會給你安排助理幫忙呢。”

　　“我就是助理研究員啊，開發組裡沒有更低的職位了。”艾可知道這些天芮婭來過兩三次，但始終有人在排隊，她進不來。“我現在算是有點理解你說的那種累了。”

　　芮婭掩嘴笑著，然後對艾可說道:“上次說的事，我打聽了幾天，算是有點眉目了。”

　　見芮婭直接說到了正題，艾可立刻重視起來。

　　“哀雲正在為陌宸調試遠距離武器，是一種利用拋投向玉龍丟重物的裝置，大概也算不上武器，就是為了給玉龍造成混亂，算是第一波攻勢。然後是利用飛行器執行登陸作戰，爭取在玉龍打下一小塊區域以便據守。之後是後續的物資運輸，主要是子彈與槍械。銀沙按照規定沒有直接生產武器的設施，前幾天他們協助重新開通了和素塵連接的通路，現在正在加緊購置彈藥。”芮婭一口氣說完，瞪著一雙大眼睛等待艾可的回應。

　　艾可注意到芮婭的眼睛是水潤的冰藍色，眼眸中帶有些許白色的光點，純潔的像是白裘的天空。兩人結伴這麽久，艾可還是第一次關注芮婭的眼睛。

　　“就這些?”艾可確認道。

　　“就這些。”芮婭點頭說。

　　“我還以為會有什麽周詳的計劃呢。只是這樣的話，漏洞也太容易找了。”話雖如此，但這也太草率了，艾可不禁起了疑心。當然不是懷疑芮婭欺騙自己，那沒有任何意義，而是在懷疑芮婭的消息來源。不過他沒有明說，搞清楚戰術安排並不是他關心的重點。

　　芮婭可沒有艾可這麽多心思，聽到容易兩字，眼睛明顯亮了起來，身體向艾可的方向不自覺地湊了湊:“快說快說。”

　　艾可沉吟了數秒，一字一句地講道:“首先第一條:玉龍的空間結構、建築分布、人員配置、武器部署，這些通通不知道，也不去調查?然後第二條:如果第一波攻勢的目的是掩護戰鬥員乘飛行器登陸，那就應該把進攻做的更猛烈更密集才對啊，拋投的方式很可能達不到效果。如果是我的話，就趁現在開始改造電磁槍，咱倆在素塵做過的那種就可以，利用單兵飛行器攜帶遠距離電磁槍從不同的方向向玉龍發動攢射，數量上至少得於玉龍的人員配置相當，既然要打，第一輪就得把對方的反擊力量擊潰。之後第三條:乘坐飛行器登陸玉龍的戰鬥員該如何確保登陸後第一時間就能展開有效的攻擊?玉龍不太可能全無防備，誰知道人類是否擁有更加強力的武器?就算沒有，防禦電磁射擊的手段準備的如何?最後第四條:後續的物資運輸，飛行器的數量有限，或許那些拋投裝置用作補給也很好，假如可以增加瞄準裝置的話。芮婭你就把這四條一個一個講出來，讓作戰組的人去想對策吧。偵查系統、成規模的攢射裝置、防禦電磁射擊的手段和精準的物資運送。這四條想要全部改進，恐怕沒個幾年是不行的。如果能讓陌宸他們知難而退就更好了。”

　　芮婭不住地點頭，將艾可的話一一記下。為了以防忘記，還特意重複了一遍，確認無誤後開心地離開了接待室。

　　為了不讓陌宸衝動地挑起戰爭，還要避免沒有成效的直接勸說，因而選擇用提建議的方式讓他知道困難，一旦確定己方實力不足，事不可為，勸說的目的也就達到了。艾可覺得這個方式沒什麽問題，芮婭也這樣想。

　　不過，這真的有用嗎?艾可表示懷疑。他並不想刨根問底，避免過於深入，與其說他是想阻止戰爭，倒不如說就是單純為了讓芮婭開心。

　　看著芮婭開心地離開，艾可覺得連續的工作似乎也沒那麽累了。

　　9

　　芮婭離開後還不到五分鍾，接待室的門再次被打開，這次進來的人是璿盞。

　　艾可熱情地招呼道:“璿盞，你來了。你該不會也是來更換四肢組件的吧?”

　　璿盞輕輕地搖頭，頭部晃動的幅度很小，烏黑的長發都看不出晃動。她輕聲說道:“不是。剛剛看到芮婭好像很開心地跑出去，就想著進來看看是有什麽好事情發生。”

　　“你好像很關心芮婭啊。”艾可答非所問地回應道。

　　“嗯，還好吧。”璿盞沒有向房間內深入，而是靠在了門邊。“她都和你說了吧?”

　　“說了什麽?”

　　“陌宸的決定，我們要去進攻玉龍。”璿盞用平淡地口吻直白地說了出來。

　　艾可被問得猝不及防，他想要掩飾，但從璿盞的狀態就知道掩飾也沒有用。乾脆直截了當地回答說:“這麽大的事，怎麽可能告訴我。”這種表態其實就相當於是承認了。

　　璿盞的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就這樣微笑著看了艾可一會兒，轉而說道:“趁你現在不忙，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反正這裡是接待室，你就當聽我發發牢騷。”

　　“我可以拒絕嗎?”艾可問。

　　“不可以。嘻嘻，好歹我也是核心成員呢。”璿盞莞爾一笑。她的笑容稍縱即逝，立刻收斂起來開始說道:“我是現在臨淵裡資歷最老的成員之一，28年前的鎮壓行動時我就已經是組織的一員了。你知道當年的事嗎?”

　　“嗯。”艾可覺得沒必要隱瞞。

　　“我那時是在諜報部，當時還沒有所謂的戰術小隊。諜報部只有三個人，是不在組織人員名單上的外圍機構，其實也就是負責收集和傳遞消息而已。除了我，還有一個阿爾法和一個貝塔。就稱呼小黑和小紅好了。”

　　隨著璿盞開始講述，艾可慢慢移動到門邊的牆角，站到靠近璿盞的位置認真聽著。

　　“小黑是個責任心很強的家夥，鎮壓活動中組織的辦公場所被西格瑪軍隊圍困，諜報部有一條專用的傳遞消息的通道，他想去幫助組織的重要人物逃脫。我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逃脫行動沒有成功，小黑和其他人一起被強製靜默了。”

　　璿盞的眼角低垂，眼神中充滿了猶豫和落寞。她繼續說道:“小黑是個很有魅力的阿爾法，我和小紅都很喜歡他，我們三個一直以來的合作都很默契，為組織解決過不少事。那天，小黑不讓我們跟去，小紅偏要去。其實我不想去，我也不想讓他倆去，我倒不是害怕什麽，就是覺得明明可以不用去的，又沒有人要求我們去做，為什麽要去犯險呢。小黑和我都勸不住小紅，小紅堅持說要麽讓她跟著小黑一起去，要麽就誰都不準去。小紅是個性格強硬的貝塔，她行動力強，又特別果斷，是我學不來的那種人。最後是小黑用強硬的手段才把她留下來，他直接把她的四肢拆了，然後吩咐我看住她，就走了。”

　　璿盞的語氣出現了不正常的起伏，仿佛在哽咽，又像是在哭泣，但沒有眼淚流出來。仿生人的眼睛沒有流淚的功能。“那天，小紅就在我身後叫嚷著，讓我幫她，讓我去幫小黑。可我沒去。然後小黑就靜默了。組織也解散了。鎮壓行動平息後，我幫小紅裝回四肢，剛弄好她就跑掉了，之後十多年我們再沒見過。我沒有勇氣去追逐她的腳步，我就隻敢躲在陰暗的角落。期待有一天小黑會回來，告訴我接到了什麽任務，然後安排我去哪幹什麽。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活過來的，突然間就全變了。什麽都沒了，我覺得好像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我一個人渾渾噩噩地過了差不多十年。陌宸來找到了我，他和柯雪一起要重建組織，他們要為教授報仇，勸說我和他們一起。我問他:‘教授是誰?’陌宸好像很驚訝，他和我說了名字，是之前組織裡的重要人物，是柯雪的父親，是陌宸的老師，但我不認識。對我來說，我加入的組織很小，就只有三個人而已，我所做的只是小黑的吩咐，其他人和我有什麽關系。不過我想到了小黑，既然是要復仇，那就算我一個好了。從那之後，我就開始聽從陌宸的吩咐，遊走在臨淵之外，幫他處理那些阻礙臨淵發展的家夥。我都不知道自己竟然這麽有天賦，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是靜默掉三十多個人的殺手了。”

　　“有一天，陌宸帶回來一個在格式化中失去了全部記憶的貝塔，她的身體部件遭到嚴酷的暴力破壞，我知道那種程度的破壞會有多麽痛苦，那雙沒有焦點的眼睛可憐又無助。我簡直無法相信，那個每時每刻都朝氣蓬勃的小紅會變成那副模樣。陌宸說想讓她加入臨淵，問我們的意見，我當然同意了，又能像以前一樣和小紅一起完成任務了，多好。但是我又錯了，小紅完全變了，她變得膽怯，變得不願與人接觸，柯雪幫她把全身的部件都換了一遍，可她卻好像還能感受到疼痛似的經常孤零零地抱住自己發呆。我也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和她說說話，也可能是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麽吧。就這樣過了大概三年，她在陌宸和柯雪的幫助下漸漸恢復了過來，這段時間裡，臨淵也開始壯大，現在的地下基地就是那段時間建造的。之後是箜晴、萊恩，然後是哀雲，他們一個一個加入進來。慢慢地，人多了，多到我都記不清每個人的名字了。我也有了助手，幫我殺人的助手，我們很賣力地工作著，年複一年，直到記不得靜默了多少人。有一天，小紅突然主動來和我打招呼了。她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樣子，除了不記得我以外。那天她對我笑，笑得特別燦爛，說她想出去走走，想多幫陌宸分擔些工作，問我有沒有什麽可以讓她幫忙的。”

　　璿盞無助地低下身子，慢慢蹲了下去，她把右手插進自己的頭髮，撩起半邊劉海按住額頭。“你知道嗎，她的笑容是那麽燦爛，那麽純潔。我怎麽可能讓她來做我乾的那些事呢。我回絕了她，她還對我道了聲謝謝。以前的她可不會這樣。我意識到她已經變了，我記憶裡的那個她已經不存在了。就像我也變了一樣。後來，一個偶然的契機，我知道了當年小黑為什麽執意要去。組織的人員名單中雖然沒有我們的名字，但組織結構裡有運作中的諜報部，如果小黑沒有主動出現，一旦我們被發現大概率是三人一起靜默的結局。他是為了保護我們才去的，他臨走時吩咐我看住小紅，可我沒做到。”

　　見璿盞停頓了下來，艾可輕聲問道:“你說的小紅，就是芮婭，對嗎?”

　　“嗯。”璿盞用幾不可聞的微弱聲音應道。

　　隨後，她長出了口氣，平複下情緒後繼續說道:“芮婭不想讓陌宸上戰場，她現在對陌宸非常依賴，她害怕失去陌宸，大概她是在潛意識裡把陌宸當成了小黑吧。就像之前的我一樣。”

　　“之前的你?什麽意思?”從璿盞的講述來看，艾可覺得她現在應該也把陌宸當成故人才對。這裡卻著重用了“之前的”三個字，令艾可察覺璿盞接下來要說的話可能非常重要。

　　果不其然，璿盞突然警告道:“前面的話算是我自己的私事，下面的話則是我的一些猜測或判斷。無論是你聽到了什麽，都不準對別人說，尤其不能對芮婭說，明白嗎?”

　　艾可對這突如其來的警告有所覺察，立刻答應了下來。

　　“從三四年前開始，陌宸突然沉迷於尋找手稿。我想這件事你應該也知道。”見艾可點頭，璿盞繼續說道:“他的舉動令人驚異，臨淵之所以建立並壯大起來，很大程度上是為了28年前的復仇。柯雪和箜晴尤其如此，她們的父輩都是曾經的組織要員，箜晴的家族原本是銀沙的實際掌權者之一，因為鎮壓行動使得許多年的積蓄毀於一旦，她本人一度不得不靠在夜店陪酒為生。柯雪的父親則失去了辛苦創立起來的研究機構，那是她們父女倆的心血。組織裡的成員多多少少都與當初的鎮壓活動有關，所以我們從一開始就是奔著向人類復仇的目的加入進來的。可就在各項準備循序漸進地完善時，陌宸突然提出動用組織的資源去找那些手稿。要不是他的影響力已經到了不可或缺的程度，恐怕那時組織的領袖就要換人了。後來是柯雪出面表示了一定限度內的支持，事情才平息下去。”

　　艾可適時提問:“這麽說，尋找手稿與臨淵的目的無關嘍?”

　　璿盞沉吟數秒，猶豫著說:“我還不能確定，那手稿的破譯很困難，現在有好幾種猜測。以陌宸告訴我們的信息，手稿創作於幾百年前，很可能是失落紀元早期的產物。據說那個時候雪落城的局勢還不像現在這樣，仿生人與人類還處在相互幫助的氛圍裡。書寫手稿的是一個名叫雅各的仿生人，這個人似乎與銀沙的仿生人組織有關系。不過相關的信息都非常模糊，根本沒有實質性的證據。陌宸認為手稿中很可能記錄有讓我們戰勝人類的情報，考慮到仿生人受製於人類最初的原因是意識格式化技術，陌宸認為手稿裡記錄的應該是一段代碼，一段讓仿生人解決意識過載問題的代碼。”

　　“事實上並不是這樣?”艾可追問道。

　　“我不知道。我在私下裡做了些調查，似乎在銀沙確實有過一個叫雅各的仿生人，他可能是參與建設銀沙的人之一，後面不明原因地消失了。讓我起疑心的是手稿出現的方式，如果說這真的是從數百年前流傳下來的，理應多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才對。但是並沒有，所有與手稿有關的情報，往前追溯都無法超過十年。而那時正是臨淵發展壯大的時候，這實在太巧合了。我試探著把調查的結果告訴陌宸，陌宸說我疑心太重，否定了我的懷疑。其他人對雅各手稿也不是很上心，只有萊恩私下找到我，說他也有類似的懷疑。沒想到他卻在尋找手稿的過程裡離奇靜默了。讓我很難不去設想他是不是查到了什麽。”

　　“這麽說，手稿已經全部找到了?”艾可的注意力完全被調動了起來，他開始專心思考其中的聯系。

　　“沒有，芮婭這次帶回來的是第四和第五塊，拚在一起還空缺右半邊中間的部分。看起來應該還差一塊。”

　　“內容呢?”

　　“不知道，破譯不出來。手稿上的雙螺旋圖案可以整合出字符串，但嘗試了所有已知的加密手段，都沒成功。或許是手段有誤，也有可能缺失的部分太過重要，破譯的關鍵就藏在最後一塊手稿裡。”解釋完，璿盞話鋒一轉道:“為什麽對手稿的內容感興趣?”

　　艾可回答說:“從你的故事來看，陌宸不像是一個會為了不清不楚的目的就放手做事的人。他要找的東西肯定會有特別之處，我在想那個什麽雅各手稿，說不定就是了解陌宸真正目的的渠道。”

　　“真正目的。”璿盞著重重複艾可話語中的用詞，提問說:“你也認為陌宸的目的不是推翻人類這麽簡單?”

　　“也?”艾可笑著強調璿盞的話語，用同樣的方式提出疑問:“難道說，有此懷疑的還不止你我?”

　　“你可真是個精明的人，芮婭對你的高評價可能還是低了。”璿盞猶豫了一會，方才下定決心說道:“萊恩也有類似的想法，另外還有兩個已經靜默的前核心成員都或多或少表達過對陌宸的質疑。”

　　“都已經靜默了是嘛。”艾可低聲自語:“更奇怪了。”

　　“我什麽都不確定，不過說句題外話。當年的鎮壓行動背後似乎還有其他事，在我的調查裡，隱約出現一個名叫‘道爾’的人，鎮壓行動之後，這個人就憑空消失了。當年諜報部的資料裡曾經出現過這個名字，似乎和柯雪父親的研究機構有關系，但各種名單裡都查無此人，包括鎮壓行動的靜默人員名單。當然，每年都會有許多在意識格式化中失去記憶，然後以全新身份繼續生活的人，說不定這個人現在就在用其他的身份生活在雪落城的某個角落也說不定。”

　　“你說的這個人，他當年都幹了什麽?”

　　“我懷疑，就是這個人主導了當年的鎮壓行動。”

　　璿盞沒有繼續說下去，艾可也沒有再追問。兩個人面對面看著對方，沉默持續了大概五分鍾。璿盞開口說道:“我說的有點多了。現在的組織裡沒有我可以信任的人，最近突然出現了一個讓芮婭信賴的你，我也不自覺把你當成朋友了。無論以後會怎樣，我希望你能替我守護好她。”

　　艾可未做表達，而是說起了其他話題:“我有辦法看到當年你們諜報部的資料嗎?”

　　璿盞秀眉微皺，嗔怪地說:“我剛說不自覺把你當朋友，你就這麽不拿自己當外人了呀。資料很多。”說著，璿盞走到接待室的操作台前，一番操作後對艾可說道:“這個模式可以屏蔽與數據庫的連接，現在展示的都是我的私人文件，你有四個小時的閱覽時間。想看什麽就趁現在。”

　　四個小時過的很快，艾可頭一次感受到芮婭說過的專注做事時間會變快的感覺。雖然沒有人來打擾，他也隻來得及用瀏覽的方式快速過了一遍，真正仔細閱讀的文件數量就是少數幾篇而已。

　　為了防止被意外闖入的其他人發現，這四個小時裡璿盞一直留在接待室沒有離開。時間一到，她立刻改回了操作設置，面無表情地問:“有什麽收獲?找到你想看的了嗎?”

　　在璿盞看來，艾可翻閱的大多都是保密程度比較低的資料，那些被列入重要信息的資料反而沒有被著重關注。這讓璿盞搞不清艾可到底在找什麽。

　　“鎮壓行動的展開確實帶有疑點，各處資料給出的都是猜測的原因，沒有真憑實據。至於猜測出來的原因，無非就是人類看到了銀沙的威脅，避免仿生人繼續研究科技，和仿生人低估了人類，挑起了贏不下的戰爭兩種。之前看到相關資料時，我還以為當時的組織一定是做了什麽非常引人關注的事，但從你的資料裡來看，並沒有這種特別的事發生。”艾可一邊思考一邊講述，在璿盞看來，他的雙眼像是沒有焦點，仿佛視覺傳感器壞掉了一樣。

　　“然後呢?你想說什麽?”璿盞追問。

　　“沒什麽。可能的情況太多，沒有概率特別突出的結果，無法下判斷。”艾可沉吟數秒，轉而說道:“資料中明確記錄參與鎮壓行動的西格瑪是從玉龍‘降’下來的。這個降是什麽意思?”

　　璿盞沒聽明白艾可的話，她用力地眨了眨眼，低聲問道:“什麽?”

　　“從玉龍降下來的西格瑪隊伍。資料裡有這樣的記載，不是從素塵或白裘來進攻的，也不是本來就駐守在銀沙的，是從玉龍降下來的。我不是很理解，當時是個什麽狀況?”艾可重新解釋了一遍。

　　“我，我好像也不知道。那天我一直在屋子裡做文書工作，沒有親眼看到它們出現的瞬間，我見到它們的時候，就已經進入銀沙了。”璿盞回憶著當天的情景。

　　“你的文件裡有當時的監察記錄，上面寫的原話就是‘從正東玉龍的方向降下數以百計的西格瑪，自衛隊很快就被西格瑪隊伍衝散，幾乎沒有起到抵禦的作用。’這段是誰記錄進去的?”艾可繼續追問。

　　“我想想，當時規定寫監察記錄的時間是下午三點，之後我和芮婭會換班。那天白天應該是她，我記得那天一早我就在補一份之前任務的資料，一直到換班時還沒補完。小黑回來的時候還沒到傍晚，差不多是四點左右，我在去監察位置的半路上被他攔了回來。然後就是我們三個關於去不去組織救援的爭執。你看到的應該是那會芮婭寫進去的記錄。”璿盞在這些年的任務裡，曾經經歷過兩次記憶體受損， 記憶的儲存問題不大，但在調用時會有延遲。所以她在講述這些細節時有些斷續。

　　“這個‘降下來’怎麽了呢?為什麽這麽關注。”璿盞隨即詢問道。

　　“感覺怪怪的，玉龍所在的高台距離地面超過兩百米，就算是填裝最好的減震組件，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也不太可能一點損失都沒有。或許是人類有某種特殊的手段?而且數量太多了，28年前有那種規模的西格瑪隊伍，今天沒道理就沒有了。我擔心，你們會不會有些輕視人類了。”

　　而且，如果真的有道爾這個仿生人的叛徒在，說不定臨淵現在在做的這些事，人類已經了如指掌了。可己方卻對人類的各項情況知之甚少。艾可沒有說出口的話是:陌宸一定不會疏忽到這種程度，他決定現在開始加速開戰準備，一定是有原因的。至於原因，艾可首先想到的就是雅各手稿，他和芮婭帶回來了整塊拚圖的三分之一，使得陌宸能夠大致確認手稿上的信息，而那些他沒有對任何人提起的信息，說不定就是給予他信心的原動力。

　　可是，有什麽信息能讓他對如此巨大的劣勢視而不見呢?艾可想不出來。

　　“好了，我要走了。今天在你這待的時間有點長了。如果有什麽事，或者芮婭有什麽事，從操作台向00493頻道發消息，我會看到的。”說完，璿盞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接待室。

　　璿盞前腳剛出門，門外就衝進來一個不知在什麽地方受了傷，申請修補腰腹部破損的歐米伽。艾可不得不把腦海裡的思路暫時擱置，完成手頭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