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潮濕、粘膩,鬼物淒厲的哭嚎和模糊斷續的鈴響混在淅淅瀝瀝的雨聲裡,聽不分明。
一座破敗但仍能看出曾經恢宏華麗之態的皇室宮殿佇立於雨中,殿內臥榻上盤膝坐著一個白衣青年。
他雙目緊闔,衣袖輕飄,鑲了暗金細邊的領口前以黑繩墜著一枚又白又圓的玉質仙牌,上面印著“仙靈大學鎮鬼專業顧一三學年生”的漆黑字樣。
任外界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眾靈鬼哭狼嚎不斷,他依舊巍然不動,沉迷修煉無法自拔。
似乎終於看不下去這人拿恐怖鬼域當修仙聖地,殿內原本光潔平坦的地面驀然爬出無數扭曲的慘白手臂,湊成了一片森然臂林,窸窸窣窣地朝著顧一抓撓而去。
“王上,看看我……”
“救我,王上,臣為顧國嘔心瀝血……”
“您不能拋下我們啊!”
如同蠕蟲般的鬼臂頃刻淹沒撕碎了白衣青年的身影,然而這些鬼手扯吧扯吧半天,卻沒有嘗到絲毫活人血肉的滋味,反倒把同類折了骨,斷了腕。
“哎呦!誰拔了我指甲!剛修的!”
“我的中指呢?你折我指頭乾甚?”
“啊……這就是活人的骨嗎?嘎嘣脆啊……”
“混帳!你咬的是我的臂骨!”
一時間殿內鬼語森森,叫罵不止,落在梁上看戲的顧一側眸瞧著這幫混作一團的鬼物,嘴角微挑。
他其實被吞入鬼域後便因濃鬱的陰氣而清醒過來,只不過仙靈大學從沒被鬼域入侵過,他還挺好奇這個掌控鬼域的大鬼有什麽手段的,因此假作修行在殿內等待其進攻。
結果等半天就等來了靈異遊戲最常見的鬼手抓人……
幻惑鬼物的自製符籙燃燒殆盡,眾手撕了個寂寞不說,還被某人用幻術盡情玩弄導致傷的傷殘的殘,偏又尋不到隱蔽了氣息的顧一,隻好罵罵咧咧地沒入地面。
“走了走了,吃空氣呢!”
“誒,王上怎麽就不見了呢,剛明明在這的……”
“你昏了,王上早死了!你都死多久了!”
“也是哦。”
“別廢話別廢話,爬快點!”
“叮鈴……叮鈴……”
清脆的鈴音在殿外回蕩。
部分尚且浮於地面的手臂行動稍緩,臂上隱約現出一個鈴鐺樣式的血色紋路,猶如一種奇特的契約牽引著它們去仔細聆聽鈴響。
“墨華殿來了批新鮮的,去那!去晚了就趕不上趟了。”
“去墨華殿!”
“快去快去!”
一眾歪扭的怪手沉入地面後湧向另一個宮殿。
顧一意興闌珊地收了斂息之術,正待自梁上躍下,一隻纖細森白的手忽然自背後搭上他的右肩。
他身體微頓,垂眸看去。
落在他肩上的明顯是隻女子的手,指骨細長如蔥段,指甲瑩潤但毫無血色,猶如白蠟做成的手模,完美精致卻了無生氣。
隨後這隻手沿肩撫向他的脖頸,喉結,再向下鑽入衣領……
“挽歌?”
顧一,男,今年21歲,單身21年,目前正面臨被伴生女鬼非禮的糟糕情境,請問被鬼輕薄了該怎麽辦,是推倒還是被推倒?在線等,挺急的!
白衣青年呼吸略微紊亂,緊扣窄梁以防摔落而下的手指不由收得更緊。
雪白指尖自他領口內的收納靈鏡中勾出一個殘破的護身符,而後不管當事人怎麽想,便消散成了零星光點。
顧一接了符回身望向背後時,隱約瞥見一襲未完全消失的浸透了血的紅袖。
顯然,對方現身不是來陪他玩深宮女鬼偷情paly的,而是想給他與這個鬼域相關的提示。
“這符……”
顧一平複完心緒後,平緩飛落至地面,抬手仔細翻看這個攜帶了許久的護身符。
這是一枚金底紅紋,雖破舊但仍能看出其貴重之處的古符,符內空空,隻余囊袋。
此符是他15歲時從一隻龍頭鬼手裡繳獲的戰利品,當初隻覺它瞧著眼熟,因而留了下來,沒交給鎮鬼司封存。
6年間,這個古怪的破符從沒庇護過他,但也沒徹底害死他。
顧一拿它當收藏品隨意扔在了收納靈鏡裡,直至此刻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扔過那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居然兜裡還能留著這玩意。
仿佛自己早已習慣隨身攜帶這個護身符了。
“顧?”
顧一眯眼盯著護身符上繡的古字。
人總是對自己姓氏相關的內容敏感些,這個符上的“顧”同鬼怪口中的“顧國”也許牽扯頗深。
而他……和顧國又有什麽聯系呢?
懷揣著諸多疑惑,顧一邁步在宮殿內搜尋,他一面走一面咬破沒碰過護身符的左手食指,染血的指尖按向自己眉心。
在鮮血溢出時,殿外的鬼物更為騷動,鈴鐺搖晃的聲音也更為急促。
一顆右半腦袋被削沒了的殘破頭顱嗅聞著血氣,長舌外吐著自窗外飄入。
它用灰白死寂的雙目貪婪地注視著顧一的背影,悄然揚起長舌。
白衣青年好似並未察覺它的靠近,只是伸舌輕輕舔去食指上的血,讓傷口愈合。
殘缺鬼頭驟然長舌襲出,準備洞穿這個青年的心臟,吸食其全部血液。
“啊啊啊啊——”
尖利的慘呼回蕩在殿內。
眾鬼在外竊竊私語,隱隱想湧入殿中,又恐懼於什麽而沒敢真正行動,隻好扒著窗朝裡窺探。
只見那素衣若雪的仙修居然絲毫無損,手裡提著半截仍在動彈的猩紅鬼舌,而那個破爛頭顱則像是見了鬼般向窗外飛奔而去,一臉驚恐。
“哎呀,早知道我去了,小李子可真沒用!”
“嘻嘻嘻,我來我來!”
“讓我去吧,我必定能……”
“快走!他不是人!”
殘破鬼頭甩著半截舌吼道,窗外眾靈一頓,齊齊向他後方看去。
那位身著白衫的仙家子弟已然貼近了頭顱,他隨手一拍,猙獰的鬼頭就如同蹴鞠般被他拍落在地。
顧一白靴踩上那顆破爛頭顱,略略用力,將其面部變得更為扭曲,而後他抬起臉來,露出一雙血紅的瞳仁。
鬼物們還以為這又是幻術,早就在外見鬼手吃癟過的他們嘻嘻哈哈地笑——
“同種手段用兩次就沒用啦!”
“好俊俏的少年郎,長得可真像太子殿下。”
“小李子,你連幻術都分不清,真沒用呀!”
顧一沒有辯駁,他眨了眨眼,朝著窗外欣然笑道:“外面這麽熱鬧,怎麽都不進來陪我玩玩?”
鬼物們正躍躍欲試,卻見那青年眉間血跡逐漸滲入皮膚,瞳仁因吸食了鮮血而漸漸泛出紅芒,細看其雙眸,仿佛能望見連綿無盡的屍山血海,嗅聞到濃重血腥與凶戾怨氣。
“……”
“這……這氣息……”
“殿下……嗚嗚嗚……”
“快走快走!他真不是人!”
眾鬼駭然色變,紛紛四散。
顧一狀似惋惜般地感慨:“跑真快啊,我有這麽可怕麽?”
鬼頭在他腳下白目亂翻,瘋狂扭動。
能不怕麽?擁有血色鬼瞳的哪一個不是手裡有千萬人命,肚裡有百萬鬼靈的惡鬼,這種凶殘鬼物向來人鬼通吃,傻子才繼續留這陪他耍。
“就你一顆頭了,乖,不要動,好好回答問題,不然我只能把你吃了。”
顧一碾著可憐的破腦袋,順其力度壓著它在地面左右滾動,等它終於不再試圖掙扎逃離時,他才慢條斯理地整整衣袖,問道:“這是什麽地方?”
“……此乃顧宮。”
鬼頭欲哭無淚地歪著臉,以喑啞粗嘎的嗓音回道,它用的語言同當今通用仙語基本一致,倒不難聽懂。
“你死前什麽身份?”顧一蹲身把那條舌頭給它接了回去,然後拖著它舌頭在宮殿四處查看。
這鬼頭的發聲器官顯然不是聲帶,也無需舌作為輔助,即使長舌被切斷亦或被拉拽,它還是能自如說話:“奴死前是太子殿的侍從。”
“這裡就是太子殿?”
“是。”
“你死因為何?”顧一牽著磕磕絆絆東撞西碰的腦袋,翻找這個殿內的物件。
此地雖說是太子殿,但除了建築極為奢華,殿內卻顯得十分空蕩,似是被人洗劫一空了。
“奴死於先王之手,因顧悼王走火入魔,屠殺各殿,奴試圖阻攔其殺太子,因而被其殺死。”
顧一嗤笑:“這麽說你死前還挺忠心的?那怎麽有這麽長的舌頭?”
他甩了甩那鬼物的舌,血眸盯住濕滑鬼舌上如同詛咒般的蠅頭小字:“我看看……太子在丹室靜修,我帶您去,嘖,這就是你說的阻攔?”
長舌,往往是鬼物多嘴而出現的一個特征,一般生前口無遮攔,熱衷背地罵人和當面告狀者,死後化鬼會擁有一條遠比其他鬼物長得多的舌頭,並且舌上會烙下過往一些造成重大負面影響的話語,如同詛咒跟隨鬼物終生。
鬼頭好似沒料到對方竟然對鬼怪這麽了解,白目轉了幾圈,也沒想出什麽辯駁之語來,隻好訥訥無言。
顧一提膝輕慢地踢了踢他:“走, 帶我去丹室。”
倒霉的鬼頭總感覺對方把自己當成了條狗,但無奈反抗不過,隻好乖乖朝一個偏殿飄去。
顧一牽著它舌頭跟隨其後,在即將進入丹室時,他步伐緩了刹那,鮮紅鬼目盯住那顆破爛頭顱的後腦杓,仿佛那裡不只有乾涸的血液、毛燥的黑發以及大腦曲折的溝回,還有別樣的景象。
沒等鬼頭察覺異樣,他又恢復隨性散漫的姿態,緩步走入這座偏殿。
殿內陳設簡單,入目僅有數個蒲團和一隻足以塞下一小兒的青銅丹爐。
顧一的視線停留在那個丹爐上,眉毛微挑,像是見到了什麽有趣的東西。
鬼目能看到種種負面氣息的流動,也能直接透視物件或人體,發現是否有鬼物附身其上。
此地遍布濃鬱的鬼靈之力,而那丹爐鬼氣最盛,偏偏爐內又沒有任何鬼怪,顯然是有其他堪比鬼物的術法留存在這丹爐上,就是不知是哪種鬼術,居然散溢出如此濃重的怨氣。
鬼頭背對著顧一晃悠悠飛到丹爐左側,而後轉過頭來,死白的眼凝視顧一抓住它長舌的手,咧嘴道:“您……要看這裡發生過何事嗎?”
“發生過……回溯?”
顧一微微一怔,旋即似剛反應過來,甩開鬼舌,足尖點地,運起仙力準備以縮地成寸之術迅速撤離丹室。
殘破頭顱卻用舌頭纏住了他的腕。
它森然笑起來,猶如被另一個惡鬼奪舍了般,語氣神情同先前迥異:“太子殿下,既然來了,何必急著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