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濁的空氣在陽光的注視下愈發炎熱,耳邊時不時傳來蚊蟲振翅的“嗡嗡”聲,伊凡抬起手隨意地撓著喉嚨上的瘙癢處。
老舊的囚室牆壁散發出腐臭的氣息,上方的天窗鏽斑遍布,投射下來的強光讓腳下的地面變得滾燙。
伊凡疲憊地靠在囚室的牆壁上,迷茫的視線穿過腦海中的記憶,試圖回想起那個夜晚的一切,但是腦海隻回應給他一片模糊的黑。
“你殺死了自己的家人,對嗎,伊凡·布萊克。”
即使過了那麽久,警官的盤問似乎依舊縈繞在伊凡耳邊,久久都沒有散去。
但是怎麽可能呢?
我怎麽可能做出那樣的事?
梅琳娜,傑夫,母親,我怎麽可能傷害他們?
他們可是我最重要的家人啊!
伊凡在腦海裡憤怒地否認,但是警官的下一句話也在腦海裡浮現。
“姐姐梅琳娜·布萊克,弟弟傑夫·布萊克,母親伊蓮娜·懷特,和父親保羅·布萊克,死者一共四人。四人皆死於不同程度的嚴重銳器傷。”
隨著警官的描述,一張又一張血腥的照片被展示在伊凡面前。
伊凡猶記得那時自己的感受,看著照片裡家人淒慘的死狀,強烈的恐懼湧上心頭,並非是恐懼那可怕的死狀,而是對家人已經死去的事實感到無法接受。
記憶的空白似乎被面前的照片填滿,讓當時的他逐漸失控。
一開始是長久的僵直,隨後強烈的悲傷自心頭泛濫,直到無法自製地從眼角流出。身體逐漸開始不受控制,癱軟如泥卻又不自覺地抽搐,口中吐出奇怪的嗚咽聲,然後是劇烈的窒息感襲來,似乎空氣都在離自己遠去,無論如何努力地喘息,也無濟於事。
曾今的感受再度湧上心頭,伊凡的意識開始不斷下沉,逐漸和回憶裡的他融為一體。
“這就是凶器。”回憶再度泛起漣漪。
“哢”的一聲,一把大劍被警官用雙手擺上台面。
伊凡呆滯的目光轉移到凶器上,典型的蘇格蘭大劍,劍身修長,劍刃略微磨損,整體沾滿了血汙油脂,仿佛從血泊裡撈出來一般,而木製的劍柄處則刻著他的名字。
這是我的劍,伊凡心想。
但是怎麽可能呢?我怎麽可能會向家人揮劍!?
“凶器上只有你的指紋,上面的血跡和所有被害人的dna相吻合。而且作為劍道高手的你,想要殺死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並不困難吧?我說的對嗎,伊凡·布萊克。”警官的目光就像鷹一樣銳利,他直視著伊凡的渙散的目光,就像想要把伊凡整個人解剖開來。
“怎麽可能啊!!”灼熱的痛感突然出現,開始灼燒伊凡的神經。
伊凡憤怒地想起身,但是卻被椅子的拘束帶限制,重新被拉回原位。
“我怎麽可能會殺害自己的家人啊!?”伊凡發出大聲的質問,不知是質問面前的警官,還是質問他自己。
滾燙的淚水不斷流出,但是他心口的灼痛卻沒有減輕絲毫。
“認罪吧。”
突然,冰冷的話語澆在伊凡心頭。
“證據確鑿,你是逃不脫法律的製裁的,態度良好的話,或許可以爭取到減刑。”
警官話語如北地的寒霜,讓伊凡的血液一瞬之間就涼了下來。
伴隨著身體發出一陣寒顫,就連伊凡自己也不經想著:難道真的是我……?
記憶中的警官沒有再說什麽,
只是收拾好證物後起身離開。 伊凡無力地低下頭,回想起姐姐弟弟的歡聲笑語,還有慈愛母親的音容笑貌。
“對不起……對不起……如果真的是我的話……”
記憶中的伊凡開始用雙手用力地拉扯他那雜亂的頭髮,就像是在懲罰他自己一樣。
“啪,啪。”“哐當!哐當!”
現實中的走廊盡頭突然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和鐵棍劃過鐵杆的敲擊聲,讓伊凡從記憶的海洋浮出水面,他知道,是牢房的看守來了。
“呵,罪人,你的運氣很好。居然有神父願意給予你一次審判前進行懺悔的機會。”看守挺了挺隆起的肚皮,嘴角勾出鄙夷的弧度。
鑰匙解開鐵鎖的脆響和牢門打開的吱呀聲一前一後,就像排列整齊的尖銳前奏,劃過自己的心頭。
隨後一襲潔白的白袍飄進了囚室之中,隨後在自己虛浮目光的正前方停了下來。
“您好,伊凡閣下。您可以叫我拉夫爾神父。”神父一邊說話一邊緩緩坐下。
“神父,我沒有……”伊凡本想著說自己沒有罪,但是話到嘴邊,卻怎麽也沒有辦法說出來。
一口虛弱的氣息歎出,伊凡抬起頭看向面前的神父。
神父面露微笑,手持聖經,盤坐在地,絲毫不在意囚室的惡劣環境,仿佛身處自己轄區的教堂裡一般輕松愜意。
在神父溫潤目光的注視下,伊凡感到自己似乎不是一個罪人,而是一位虔誠的信徒。
不知為何,伊凡避開神父的目光,磕磕巴巴的詢問道:“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罪,神父……您……您覺得我有罪嗎?”
“在下相信您在事實上是無罪的……”神父微笑著回道:“但是想必閣下也明白,您在法律意義上是否有罪,並不由我們說了算。而您是否真的身懷罪孽,想必閣下心裡,比任何人都再清楚不過了。”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嗎?呵。”伊凡聽完神父的話,愣了愣,隨後苦笑不已。
伊凡低頭沉默了許久,神父也沒有說話,只是用溫柔的目光注視著伊凡,宛如注視一位即將殉道的可憐孩子。
“我沒有那一晚上的記憶。”伊凡開始說話,又似乎是在整理思緒:“我隻記得自己剛回到家,父親就又像從前一樣發酒瘋,他一邊辱罵母親,一邊舉手要打……”
伊凡微微抬起頭,看了一眼神父。
而神父則是微笑著點點頭,鼓勵伊凡繼續講下去。
“弟弟,傑夫他被母親護在身後,姐姐梅琳娜躲在角落,我知道,只有我,應該到我保護家人了!”
伊凡一邊說著,一邊握緊了拳頭。
伴隨著回憶再一次浮現,一種異樣的情緒重新浮現在伊凡心頭。
“我馬上衝了上去,我把那個人渣打倒在地……”一抹笑意出現在伊凡的嘴角,他的身體開始激動地顫抖。
“我騎在他的身上,對著他一拳!又一拳!就像他曾經對我做的那樣!”
回憶裡,伊凡的拳頭越打越快,越打越重,復仇和對抗恐懼的情緒充斥著他的大腦,讓他感到了無比的快感!
但是,又有點不對勁,他的心突然開始疼痛,伴隨著對人渣父親的毆打,過去被父親毆打的回憶也越來越清晰。
“吔—!!”
強烈的憤怒開始推動伊凡的力量,直至極限,然後超越極限。
“去死!!”伊凡雙手握拳高舉,全身的肌肉在這一刻,繃緊到了極致。
可就在拳頭即將落下的瞬間,突然,有人從身後抱住了他。
“停手吧!停手吧。伊凡,停手吧……”
是母親的聲音。
她哭了?為什麽?我有哪裡做錯了嗎?
伊凡疑惑地思考著,他緩緩轉過頭,身體瞬間就軟了下來。
因為無論是弟弟,還是姐姐,都用恐懼的目光看著自己。
“喂……你們幹嘛那樣看著……”
鏡子。
客廳放著一面鏡子。
伊凡看向鏡子中的自己。
斑駁的血跡不規則得粘在自己臉上,原本的白色襯衣也變得血腥可怖。
但是自己,卻在笑。
扭曲的笑容掛在伊凡的臉上,過去父親的樣子和鏡子中的自己開始重合。
隨後,就是一片黑。
無盡又漫長的黑暗裡,伊凡不清楚自己的意識在其中呆了多久。
當自己醒來時,就發現自己已經身處警察局中,身上掛滿了枷鎖。
所有的回憶從伊凡嘴裡吐出,不知為何,他感覺自己輕松了不少。
“謝謝你,神父。”伊凡似乎是想通了,笑容再一次回到他的臉上,但是,這一次是釋然的笑。
“我明白了,我有罪。”伊凡說道。
“或許吧,孩子。很感謝你可以如此信任我,但是在下來此,並非是來聽你的懺悔的,至少現在不是呢。”神父依舊微笑,但是似乎多了些狡黠的意味。
“嗯?”伊凡感到了一絲疑惑,神父不來聽取罪犯的懺悔,又能做什麽呢?
“閣下想必對我來此的意圖有所疑惑。事實上,在下是作為主的代行者,來賜予閣下一次機會……”神父突然起身,在陽光的照射下張開雙臂,面帶狂熱。
“一次消除罪惡,洗清罪孽,魂歸天堂的機會。”神父說道。
伊凡看著神父那張變得狂熱的笑容,不經開始細細地打量。
神父穿著一身簡短修身的白袍,光禿禿的頭頂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淡淡的光暈,一圈修剪整齊的金發環繞著腦袋,既像花圈,又像皇冠。面容秀美異常,碧藍色的雙眸攝人心魄。
看來這件囚室裡瘋的不止我一個,伊凡心想。
“真是失禮了,但是在下可沒有瘋哦,至少現在沒有。”神父突然又恢復了冷靜,溫潤的氣質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您……可以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麽嗎!?”伊凡心裡咯噔了一下。
神父的雙眼眯了起來,意味深長地看著伊凡。
“當然……不可能啦。這種事情即使是神的使者也是辦不到的。”
一邊說話,神父一邊笑著擺了擺手。
“抱歉,應該是我多想了。”伊凡回道。
“沒關系,那麽在下想冒昧地問伊凡閣下一個問題,您,是否相信主的存在呢?”神父笑著問道。
“嗯……”
“哈哈,不用回答了。也是,現在的信徒已經很少了。”看著伊凡為難的神色,神父說道。
“沒關系,那麽在下換一個問題,伊凡閣下相信撒旦的存在嗎?或者說,惡魔的存在呢?”
“惡魔?這種東西怎麽可能會存……”
伊凡話語未落,神父突然靠近,握住了伊凡的雙手。
就在這時,伊凡的頭部傳來劇痛,腦海開始出現混亂的閃回,他的喉嚨處也傳來隱約的疼痛。
“要在下說的再詳細一點嗎?紅的發黑的皮膚,鐵錘一般的臂膀和鐮刀般鋒利的利爪,從父親的五髒中爬出,誕生自父親遺骸的不可名狀之物......”神父接著說道。
“閉嘴!別再說了!”伊凡的腦海就像布滿灰塵的玻璃被一瞬間擦淨,曾經漆黑一片的記憶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同時一陣劇痛自喉嚨傳來,就仿佛被割裂一般。
“被一分為二的母親,被腰斬的弟弟,被斬首的姐姐......”
“給我閉嘴!”伊凡的身體突然充滿了力量,奮力拉動被鐵枷鎖住的雙拳從神父的手中抽出,然後向神父掄去。
可是雙拳居然直接穿過了神父的身軀,就像劃過空氣。
鐵枷的重量和雙拳的力量帶動伊凡整個人穿過神父的身軀,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從拿起長劍奮起反抗的英勇長男,到被割開喉嚨癱倒在地的廢物兒子,居然只需要一瞬間。”神父笑道。
就用你的劍……
突然,伊凡的腦海中出現了新的畫面:他無力地躺在地上,喉嚨的傷口不斷湧出血液。他奮力地抬起頭,看到一個可怖的惡魔拾起了他的長劍。
“啪!”神父站起身來,雙掌相擊後慢慢相握。
“一劍,只剩下上半身的弟弟在地上匍匐。”
“一劍,可憐的母親被一分為二,倒地不起。”
“一劍,姐姐的頭顱滾到自己面前,發出奇怪的嗚咽聲。”
血腥無比的詞句從神父的口中吐出,卻變成了如同禱言一般,神聖,而又富有韻律。
新的記憶在伊凡腦海裡浮現,在記憶中,那個惡魔狂笑著,揮舞著利刃,斬向自己的家人,而自己……無能為力。
神父站在天窗下方的光裡,轉過身看向蜷縮在牆角黑暗中,那瑟瑟發抖,又閉眼捂耳的伊凡。
“這就是你的罪,伊凡·布萊克。你面對罪惡無能,你面對罪惡無視,你面對罪惡無聞,你面對罪惡無憶。你選擇逃避擺在面前的罪惡,選擇把它擲入記憶的黑暗角落。”
神父高舉手中的聖經,對伊凡大聲宣告道:“伊凡·布萊克,我將在上帝的聖光下判處你有罪,也給予你寬恕與審判罪惡的力量!”
伊凡被不知名的力量懸浮在半空,動彈不得。
只見隨著神父的祈禱,他手中的聖經無風自動得打開,接著無數帶著金黃禱言的書頁飛舞散開,開始包裹伊凡的身體。
不一會,隨著禱告的終結,一顆鑲滿金光禱文的潔白巨蛋緩緩降落,就在觸及地面的瞬間,整個巨蛋驟然土崩瓦解,顯露出癱倒在地上的伊凡。
沉重的困意開始襲來,在伊凡模糊的視線中,神父的身軀逐漸變得透明。
“我們再會見面的,神選者。”神父的身軀完全消失,只剩下如微風般的輕語飄過伊凡的耳邊。
困意最終淹沒了伊凡的神智,他沉沉睡去,仿佛是回到了母親的懷抱中,溫暖又愜意。
他似乎是進入了夢中,在模糊的光芒中,伊凡似乎見到了母親,和兄弟姐妹們,他們向著光的盡頭走去,伊凡想要追,卻再也追不上了。
又一次醒過來,陽光依舊透過天窗直射下來。喉嚨和鼻腔的鐵鏽味道依舊。
伊凡剛回過神來,走廊就又一次傳來了看守的腳步聲和鐵棍劃過鐵杆的敲擊聲。
“呵,罪人,你的審判時間到了。”看守來到牢門前掏出鑰匙,挺了挺隆起的肚皮,嘴角勾出鄙夷的弧度。
鑰匙解開鐵鎖的脆響,和牢門打開的吱呀聲一前一後,就像排列整齊的尖銳前奏,宣告了對自己的審判即將到來。
看守把癱靠在牆腳的伊凡拉了起來,用十字形的鐵棍敲了敲伊凡的臉,唬道:“走吧,蛀蟲,你難道還想讓老子背著你去法庭不成?!”
伊凡起身,吃力地向走廊走去,看守用鐵棍頂著伊凡的後腰,示意伊凡走快些。
伊凡出聲詢問神父的下落,看守疑惑後大笑譏諷道:“哈哈哈,你這個雜碎也想要懺悔嗎?你居然還覺得會有神父會來聽你的懺悔?!”
話語剛落,看守一棒子重重抽在伊凡的腰間,罵道:“像你這樣的垃圾就應該下地獄,找撒旦去懺悔吧!”
伊凡吃痛,悶哼一聲,但是並沒有說話,只是咬著牙邁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