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巷口面攤的那丫頭長的其實也水靈的很嘛!”
“是啊,等大了一點就會被賣掉吧?聽說他們家生了很多,隻留男的。”
“嘖嘖嘖,可惜了啊,他們家不會把這個當謀生的手段了吧?”
“誰知道呢?這個年代,沒吃人就謝天謝地了吧!”
二月紅的父親死了。
很多在戲班子裡頭當過學徒的,哪怕只是打雜,哪怕現在早就沒唱戲的人都來了,有的只是來站一會兒,有的會看著靈堂不知道在想什麽,二月紅看著人來人往,覺得沒有人會停下來。
從小就是這樣的,所有人都是離開,沒有人會留下來。
二月紅漸漸開始學會冷眼旁觀。
大約是十歲那年吧?父親告訴了自己戲班真正是幹什麽的,不是什麽好職業,甚至是違法的,但在這個年月,有錢就不算違法,只有窮人突然富貴那才叫違法。
十三歲,二月紅開始跟著父親下鬥。
十四歲,親眼看見有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但自己無能為力。
十五歲,學會在適當的時候拋下適當的人,當內心深處仍然覺得大家一起活下來才是最好的。
十六歲,那個當了暗娼的姐姐來找過自己,昔日光滑細膩的皮膚如今變得蠟黃,二月紅在巷口的面攤叫了兩碗面,面對著面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你恨過我麽?”姐姐,不,應該稱之為女人,多年來的風塵生活已經讓她練就出了無時無刻都是嫵媚的表情,就這麽抬頭一看都覺得是在勾引,“或者說,你埋怨過我麽?二月紅。”
“沒有,只是不理解。”二月紅實話實說。
“老實說,我自己也很不理解我怎麽會這樣。”女人咯咯地笑,抽著大煙,“但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是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了,就算去做暗娼都沒人願意要了吧?”
“你要是想說你的故事我會聽的。”二月紅說,開始哧溜哧溜地吃麵。
“咯咯,到底還是小孩子。”女人想要伸手去摸二月紅的頭,終究還是停在半空中然後縮回來,自顧自得抽著煙,“我想對別人說的時候沒人聽,現在有人想聽但是我已經不想說啦!”
“那我走了。”二月紅說。
女人看著二月紅,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弟弟:“那時候你還小得很啊,現在已經這麽大了麽?……哦,對了,你肯定開始跟著師傅下鬥了。”
“下鬥比去賣來錢來得更快。”二月紅很認真。
“是啊,當時死的也更快吧?”女人抽了口煙,“我要救人,我有爸爸媽媽弟弟妹妹,等到我去下鬥的時候我全家都死絕了——其實我媽也是賣的。”
“你不是孤兒麽?”二月紅有點意外。
“是啊,我爸媽不要我了唄,但是我不能不要我爸媽啊。”女人低低地笑,暗黃的皮膚笑起來有皺紋,像是刻進去的一樣,“還有我妹妹,雖然最後還是死了。”
女人站起來,看著二月紅:“我真希望你還是個孩子,可我又那麽害怕你還是個孩子。”
“走了,帶我向師傅問個好,”女人沒有再穿旗袍,還是松松垮垮穿了件長衫,“還是算了,想必師傅聽了只會添堵。”
這時候面攤的丫頭就跑上來給二月紅又上了碗面,蹭蹭他的衣服表示安慰。
“你是啞巴嗎?”二月紅的心情也就會好那麽一點。
就在這年秋天,女人死了,草席一裹丟到亂墳崗,亂墳崗全是墳頭,祭拜都沒辦法。下葬的時候,有人輕蔑地笑著說著女人怕是在床上給人操齤死的吧?
十七歲,戲班搬了家,租不起以前那樣的大院子了。
十八歲,父親死了。
好像有記憶開始就是分離,分離,和分離。
父親死了,拿自己該接手戲班子了吧?二月紅,可是昨天他聽見有人不服氣。
……在乎的人幾乎走光了,你們現在要把戲班也弄散麽?二月紅開始學會溫潤地笑,或者帶上一點嫵媚的感覺——就像小時候女人在巷口抽煙往男人身上倒的時候的樣子——
“大家,我知道城外有個油鬥,這次比較危險,一起去吧。”
那就好好清理一下好了,沒有資格同生共死貴賤共享的人,死在鬥裡頭就好了。
後來有傳聞說,長沙城外有個鬥裡頭死了很多人,本來也不是什麽值得關注的消息,但似乎說是並非被機關殺的,而是被人砍死的,連軍閥都被驚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