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會的歷史裡，黃金年代有另外的別稱。

迫害年代。

遠古教會與真教徒們往往都是被迫害的對象，這段歷史極為苦難和漫長。

就如維娜卡納和簡在山路上見到的真教徒奴隸一般，信主在這年代裡，絕非是一件易事。

先是因神話之中，諸神創造了世界，又創造了各個種族生靈，主是後來者。

那些諸神祭司們宣揚的神話裡，後來者的主反而成了凌駕於群神的眾神之神，無疑是遭人不快的，諸神信徒與祭司們往往會避於談論那位信仰的君。

再是因真教徒們聲稱自己乃是主的子民，主高於諸神，他們的信仰也高於他人，這遭人憤恨與嫉妒的。

石刑、火刑、鷹刑...這年代的真教徒領袖們永遠走在殉道的路途上。

那些諸神信徒們嘲笑他們:

神的子民也會被迫害麽?

而真教徒不得不面對的事實是——即使神的子民也會被迫害。

最後一大因由，乃是因真教徒們起於貧苦，起於微末。

這黃金年代、迫害年代的久遠歷史裡，總有貧苦教士們聲稱:

神愛世人，所以沒有人不值得愛。

人不應分貴賤，在主的天國上，沒有國王與奴隸，也無座次，不分彼此，每個人都是神的子民。

那些狂熱的真教徒領袖們，甚至臨死時都在高呼:

等我的神來獎懲你們吧！權貴的血必會流下，因為罪惡在你們手裡！

從理性上來說，諸神的信仰與主的信仰，存在本質的教義衝突。

當日後的教士們以理性審視這段歷史，他們便都知道，從遠古修士們呼籲不分貴賤的愛，愛人者皆是主的子民時，諸神的信仰者們便命中注定要撲滅這信仰的火光，不讓人看到，要掩蓋那劈啪的火聲，不讓人聽到。

講地上信仰的諸神祭司，與講大義之愛的貧苦教士，兩條道路從來都背道而馳。

而此時，維娜卡納身處莫爾蘭的神國裡，這裡的一切都停留在黃金年代。

簡擦洗那些奴隸們的臉龐，讓督工敏銳地察覺到二人的信仰。

督工看著她們的遠去，望地上吐了口唾沫，他的眼神帶著忌諱。

...............................

...............................

二人走在登山路上。

隨時間的流逝，大神殿聳立起來的圓頂高塔已經隱約可見。

等走過兩三圈山路後，宏偉的大神殿出現在二人的眼前。

每座城邦都擁有自己的衛城，許多城邦是先有衛城再有城邦，當二人看見大神殿時，便意識到後世必將以此為中心，為基石，立下一座瑰麗城邦。

這神殿建築動工於百年前，到六十年前方才完工，歷時三十年。神殿橢圓形主體以世間精良的大理石，即所謂“矮木阿特大理石”建成。神殿兩側立有圓頂高塔。正面和後面各八根柱子，兩旁各十七根柱子，柱體潔白如玉，據說是以昔年惡龍的殘骸打磨而成。內陣還有兩排柱，每排六根。

透過敞開的神殿大門，可見中央供奉著人間神莫爾蘭的神像，即屠龍的諸神行者莫爾蘭，在數百年前，他受賜了諸神的血，通過了十二考驗，因斬殺惡龍多蘇米拉克而成神。

神像以黃金和龍牙凋成，雙手持長劍向下，雙足踏著殘缺的龍翼，面目寶相莊嚴。

大神殿中早已有人等候。

除去衣著相近的大神殿祭司與仆人們，總計有三撥人聚集在大神殿內，此刻是正午，

鏤空穹頂投下明亮的日光，為莫爾蘭的神像蒙上一層光輝。那三撥人是最早前來響應大神殿輔神祭司求援的。

王女和簡的身影出現在大神殿的門前，大神殿的一位祭司迎了上來。

他打量二人的著裝，一時看不出是哪位神祗的信徒，於是便在簡單寒暄後，開口問道:

“請問二位是哪位神祗的祭司?”

“在上的主。”

維娜卡納毫無避諱，這世上沒有值得她避諱的。

只見那祭司的童孔顫了顫，目光裡閃過一抹忌諱與敵意。

他連忙作了禮，邀她們進來之後便急忙走開幾步。

真教徒多出身於貧苦，而粗俗與肮髒，往往為祭司階層所忌諱，因他們追求以純淨侍奉神祗。

“拉爾還沒行完齋禮麽?”

大神殿裡，信奉瘟疫神斯圖拉德的祭司開口問道。

神話中，莫爾蘭最早承襲的神血源自於瘟疫神斯圖拉德，因此雙方信徒之間一直以來十分親近，即使是莫爾蘭下旨砸碎其余神祗凋像時，雙方依然維持著聯系。

維娜卡納和簡站在大神殿內的一角，離那三撥人聚集的地方既不遠，也不近。

就在這時，預言之神的祭司往二人那裡瞥了一眼。

那位祭司聽到了莫爾蘭祭司的言語，敏銳的預感捕捉到什麽，而後他望見了修女嬤嬤胸前的聖像。

“你們是...真教徒?”

預言之神的祭司開口問道，他的語氣並無多少善意。

真教徒口中的主亦敬稱為命運之主。

對於預言之神的祭司來說，這樣的稱謂不可謂不刺耳。

更何況，真教徒們宣稱，預言之神不過是在對主作出預言，一切的命運與預言之神無關，乃是由主決定。

可以說，真教徒與預言之神的信徒們，存在本質的教義衝突。

“是的。”

維娜卡納平澹道。

“你們宣稱自己是神的子民?”

預言之神的祭司又問道，他的語氣僅僅維持著顏面上的禮貌。

“每個人都是。”

“我是預言之神的祭司，連我這等侍奉神祗的人都不敢自稱神的子民。”

預言之神的祭司冷冷地吐字道。

他的言外之意清晰明了...

神的子民卻大多是身負枷鎖的奴隸?

如今的諸神信徒們凌駕於真教徒之上，這給予了那位祭司諷刺的底氣。

那位祭司不會知道，在那遙遠的未來，諸神遠行世間後，那些信奉諸神的信徒朝不保夕。

“你自有枷鎖，只是不知道而已。”

維娜卡納遊刃有余道。

那祭司童孔微縮，覺得這話實在荒誕，祭司乃是侍奉神祗的純淨之人，又怎會背負枷鎖?

“論證吧，我何以身負枷鎖?這不過是你們宣教的胡言亂語罷了。”

祭司攤開手，緊逼地問道。

好似眼下駁倒了維娜卡納，就等同於為預言之神駁倒了真教徒們信仰的主。

維娜卡納的雙目溢出金色神彩。

她凝視著祭司，慢慢吐字道:

“枷鎖是什麽?是一種驅使，就像國王驅使他的臣民，主人驅使他的奴隸。是這樣嗎?”

預言之神祭司自有信心不被維娜卡納輕易辯倒，於是他先同意道:

“是這樣的。”

“那麽你們的枷鎖在於你們的神。”

“你在說什麽?！”

“你們的神乃是預言之神，你們拜她，你們敬奉她，為她造神殿，你們受了信仰的驅使，

那些儀式，那些規矩，那些神殿，自然就是你們的枷鎖。”

“我們敬奉乃是出自我們自己的本心！”

信仰遭到冒犯，預言之神的祭司慍聲道。

“每個人的本心都是如此嗎?預言之神的信徒裡面，從來都沒有異端嗎?從來沒有人聲稱自己掌握了真正的預言神啟，而被你們處死嗎?”

維娜卡納詰問道。

祭司猛然遭這波濤般的詰問衝擊，一時尋找那話語的漏洞，卻又無從下手。

他不知道，研習過王家修辭學的王女，運用了後世總結出來的辯論方法。

以對敵手不利的真相來詰問，致使敵手陷入辯駁的困境中。

而對於高明的辯手來說，唯一的解法是主動跳出這困境。

顯然，這時代的人很難知道這點。

“你們每個人的本心都並不相同，你們都有自認為的真理，那些儀式，那些規矩，自然就是信仰給你們的枷鎖。”

王女冰冷的話語落到地上，其他兩撥祭司們都望了過來，他們為這言語而驚詫，而當事人——預言之神的祭司，他被這話語給攝住了。

半響之後，滿面躁紅的預言之神祭司提起羞愧中的憤怒，質問道:

“說這種話，難道你們真教徒就沒有枷鎖嗎?難道你們對所謂主的理解都是相同的嗎?”

維娜卡納看著這人，她覺得好笑。

在自己的詰問中，他失去了理智，露出了破綻，犯下了辯論中最簡單的錯誤。

所以...

“我從來沒有否認真教徒們身負枷鎖。”

“我只是在說，你們也身負枷鎖而已。”

“我們的枷鎖顯了形，而你們的枷鎖，你們卻自認為不曾存在。”

預言之神的祭司啞口無言，他這時才後知後覺地看到自己的謬誤。

然而辯論已經結束，已經傾倒的大廈沒有挽回的可能。

維娜卡納掃視其他那些諸神的祭司們，無意間旁聽一場突如其來的辯論的他們各有各的思索。

王女很清晰地看見，他們並沒有因這辯論而變換觀念。

因為自己的言語站在他們的對立面上。

就如同那些研習歷史的教士們所得出的結論:

講地上信仰的諸神祭司，與講大義之愛的貧苦教士，兩條道路從來都背道而馳。

預言之神祭司近乎落荒而逃地走到其他祭司們的身側，融入到他們之中，這樣的行徑好似一種羊裝。

這場短暫的辯論不過是大神殿中的小插曲。

那位莫爾蘭祭司先是走入了大神殿的深處，不到一刻鍾中便從中走出，他的臉色較為平靜。

“拉爾祭司還要一些時間。”

莫爾蘭的祭司同在場等候的眾人賠禮道。

“連信奉預言之神的我們也不可預言...寒霜巨龍索多拉難道勝過多蘇米拉克麽?”

預言之神的祭司開口問道。

“是的，拉爾祭司在信中把一切都說明了。”

祭司頓了頓，接著道:

“神選者...我們需要地上神莫爾蘭的神選者，故而向你們求取援助。”

“你們認為地上神的神選者在我們之中?”

立在左側的風神祭司如此問道，

“無法求取預言，又如何獲悉神選者的消息?”

“是的，所以拉爾祭司才會同諸位求援...做過預言的卡瑪祭司說:或許是突兀顯現於世間之人。”

提到那位因預言而發瘋的卡瑪祭司時，這位莫爾蘭祭司的語氣十分小心。

“...如果你說突兀顯現於世間之人...”

那風神祭司沉吟片刻，而後吐字道:

“寒風之神格拉曼的信眾裡...倒是出了一位年輕得叫人驚歎的祭司。”

莫爾蘭的祭司陡然撐起了精神。

“誰...是哪位祭司?”

“據說是位叫奇姆的，他就在趕來這裡的路上。”

然後，風神祭司便如實交代自己的所知。

默默在神殿一角傾聽的維娜卡納流露出詫異。

最早到來這裡的奇姆如今已是聞名於世的奇才，這不免讓人感到意外。

“卡瑪祭司現在在哪?”

預言之神的祭司再度問道:

“理解神賜下的預言乃是我們的信仰所在，拉爾祭司既然在信上說，卡瑪祭司在瘋癲以後會講述各種預言，那麽...或許我們能夠對那預言做出解釋。”

莫爾蘭的祭司聞言一時面露猶豫，但光靠他無法作出決定，全因一位輔神祭司的瘋癲乃是大神殿的一大忌諱。

預言之神的祭司繼續勸道:

“要對付寒霜巨龍，必須了解背後的隱情。不然就是在陸地上尋找珍珠，終歸會一無所獲。而且...眼下地上神莫爾蘭...她許久沒有降下旨意...不多說了，你們的神你們比我們更清楚。”

“好吧，我去請示拉爾祭司。”

莫爾蘭的祭司稍作思索後，終於點頭答應下來。

然後那位祭司便再度走入大神殿的深處。

在諸人耐心的等候下，足足兩刻種後，莫爾蘭的祭司終於從大神殿的深處走了出來。

“拉爾祭司同意讓我帶你們過去見他。”

莫爾蘭的祭司如此說道，他的語氣尤為沉重。

他環視了一遍在場的眾人，到王女和簡的身上時多停留了片刻，而後轉告拉爾祭司的叮囑道:

“拉爾祭司說:無論他說出什麽，諸如:‘真相’、‘我們都是虛幻’、‘諸神已死’...無論那些話語多麽駭人聽聞，你們就當作狂妄人的愚昧，因為那些都是瘋言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