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海在維娜卡納的腳下滾動著。

王女踏入那無形之門中。

她望見了雲海的遠處，屹立著無上的禦座。

維娜卡納能看清她的面貌。

即使身負一絲源自“命運”的至高至聖，維娜卡納仍然不禁呼吸急促。

慌張、喜悅、驕傲、狼狽、拘謹……種種感觸侵染著王女。

維娜卡納的心情，與其說是虔誠信徒終於得見上主，倒不如說更類似於父女間的久別重逢。

她是她信仰的父。

王女眼睛酸楚，她屏住呼吸，慢慢地走上前去。

她知道她睡著了，不忍心驚醒她。

於是，維娜卡納來到了千柱雲海的禦座之前，她揚起臉，望著禦座上的人。

“那些人若見到你，會跪下祈禱，熱淚盈眶…這沒什麽不對。他們以為不敬奉你，便會錯過你的福音，可那福音是千載卻不難逢的。”

維娜卡納在心中低聲說著，她沒有開口，只是望著她。

光是看著她，王女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溫暖。

她仍在沉睡著，眼瞼沒有張開，她的神色並不柔和，而是微微蹙眉，維娜卡納凝望著她，那面龐有別於聖像和宗教畫上的僵硬，而是洋溢著人性的色彩。

那色彩流逝著。

維娜卡納心情複雜。

她猶豫著，想說些什麽，又害怕吵醒她。

可她還是醒了。

眼瞼緩緩睜開，神望見了維娜卡納，正如此前所預料的一樣。

“維娜卡納…你果真來了。”

維娜卡納愣了愣，她的身體不住前傾，離她更靠近了一些，雙唇張了張，欲言又止。

神的目光柔和，好似在打量自己的女兒一般。

“我曾為你的先祖們顯現過，”

晨尹放輕了聲音，

那是她的孩子，是她所愛的，

“至於我的名字，未曾有哪位聖人先知曉得。”

她有權知曉這些。

當話音落下時，維娜卡納便知曉了神的名字，無需晨尹再說下去。

禦座高大，維娜卡納仰望著她，晨尹知道後，於是起了身，慢慢走下台階。

當她走到維娜卡納面前時，王女稍稍垂下了眼眸。

久別之後，與父母對視的時候，孩子往往會感到不知所措。

神抬起手。

雲海升起雲霧，一些雲霧凝實起來，成了大理石般的祭壇，壇中有水，也是雲霧凝聚，那水潔淨無暇，水中有橄欖油。

她把雙手放入水中，將這潔淨的水捧在手心，而後抬起到維娜卡納的額頭上。

至高至聖下，維娜卡納曉得她要做什麽。

她小聲道:

“我…還不知道怎麽愛你。”

她不是不願領受晨尹的洗禮，而是還未做好準備。

“你願意的，便去做吧。”

她的聲音滿是寬宥。

神的手置於維娜卡納的額頭上，她在猶豫片刻後，微微頷首，然後闔上眼瞼，這時她的手才又輕輕靠近。

潔淨的水淋到了維娜卡納額頭上，從額上流動入燦金的發梢之間，水中的橄欖油也落在了她的額頭上。

簡短、神聖，沒有冗長的宗教禮儀，也沒有經書上的古老言語。

因她的言語即是神聖的言語，她為誰洗禮，便為誰帶去了生命。

神溫柔地按壓她的額頭，擦洗她的臉龐。

而後，維娜卡納睜開了眼，再度打量晨尹。

她受了神的洗，她對她沒有敬畏。

“簡死了…”

在她的面前，維娜卡納傾訴了令她哀慟的事。

“我祝福她的靈魂。你若想見她，她便會到來。”

神如此道。

維娜卡納欲言又止，

思索片刻後，還是搖了搖頭。“她已在天國，讓她在天國享安樂吧。”

維娜卡納不願驚擾簡。

晨尹微微點頭。

維娜卡納又說道:

“雷梅黛絲、尤利西斯…我的親生父母，他們…”

神知道她會這樣問。

“諾拉裡奇。”

她溫聲道:

“記著這言語，你自此領受了拯救。”

維娜卡納把那言語記了下來，以後也不會忘卻。

而後，維娜卡納同她傾訴了許許多多的事，先是自己過往的不解、哀慟，而後是人生以來的幸福、愛……

晨尹聽著，每句話都聽著，沒有一句被她落下。

記得的事，不太記得的事，維娜卡納把人生以來的所有事都快說完了，光是這樣，她就已經得到了寬慰。

最後的最後，維娜卡納談起了使命。

出生之時，她的母親雷梅黛絲得到了神的言語，她囑咐他們，不要驚醒她，因她的使命，她還不曉得。

“我知道那些世人，我也知道那使命。”

維娜卡納燦金色的眼眸蘊含光輝。

“你願意嗎?”

神如此問她。

“為了你，我願意。”

她的話語落在了雲海之上。

只有神知道這句話語的重量。

在千年以後，對於維娜卡納日後的偉績，經院哲學家們總是討論紛紛，爭論不休，甚至在辮經中大打出手。

最終，他們勉強得出了一個載入教理的公論:

【聖維娜卡納藉由世人以愛主。】

晨尹抬起手，維娜卡納一下會意，將手中的聖劍索菲亞放到她的手上。

神一手握住聖劍，另一隻手將手腕伸了出來。

鋒刃落在手腕之上，俄而，她的鮮血便流了出來。

於是維娜卡納領受了她的血。

天上的真理，隨著這神的鮮血，流淌入維娜卡納的靈魂之中。

自此以後，維娜卡納的血就是她的血，她與神共融。

待她回到地上，重返人間之時…

枯井可化作泉湧之地，身處麻風谷也能一夜幸福。

…………

領受了神血後，維娜卡納待在她身邊，待了很長一段時間。

維娜卡納不曾感覺到厭倦。

她不知自己在千柱雲海之上待了多久，但理性告訴她是時候該離開了。

臨別之際，神擁抱了她的孩子。

“你回到地上，”

晨尹溫柔地說:

“便給他們帶來天上的拯救，你是我的孩子。”

“我會恐懼，我會驚慌。”

維娜卡納輕聲說道。

“維納，我與你同在。”

她神性的愛，人性的愛都落在她的身上。

不久之後，神目送維娜卡納離開，她不由心生不舍。

維娜卡納離開了，神轉過身，回到了禦座之上。

她的靈裡，神性不知不覺間掀起了火海，將那一絲人性衝刷得搖晃不已。

晨尹慢慢闔上了眼瞼，對維娜卡納，她有無限的希冀。

無窮雲海的湧動慢了下來，千柱雲海之上再度回歸了一派平靜之中。

……………………………………

……………………………………

維娜卡納回到大地上。

寒風凜冽在奇卡米亞高山之巔，山巔的中心有池子，水清澈潔淨，維娜卡納從水中走出。

高山之巔上，屹立著一扇龐大的石門，它久經冰雪洗禮，滿是凍結的寒霜，近乎跟四周的環境融為一體，門扉內閃爍著光芒。

維娜卡納靜靜等候。

不消多時，石門之內有幾個身影緩緩從中走出。

先是洛梅阿、再是阿明娜與另一位所赫爾派的女信士，她攙扶著阿明娜。

除維娜卡納之外，只有三人從諸神行者莫爾蘭的神國中走出。

“…隻、只有你嗎?”

阿明娜見維娜卡納在高山之巔孤身一人，不禁疑惑道。

“簡離去了，那寒霜之神的祭司，他永遠留在了裡面，不願從中走出。”

維娜卡納的話不長不短。

阿明娜倒吸一口冷氣，山巔的寒風吹拂她。

踐經人打了個顫，她很奇怪，自己軀殼內的靈使本體，竟然不知為何，突兀地沸騰起來。

身邊的所赫爾派女信士也微微顫抖。

維娜卡納轉頭看向了洛梅阿。

“你果然無事。”

她如此道。

洛梅阿有些局促，她感受到維娜卡納身上的至高至聖。

在場眾人裡，她的反應無疑是最輕微的。

阿明娜張望四周，企圖尋求那神聖感觸的來源。

乾燥的寒風從四面八方而來，將阿明娜整個人掛得皮肉發麻，但她從這寒風裡，感受不到靈使本體的顫抖。

半響之後，她想到了什麽，不由地脖頸一陣發僵，轉過來時，簡直卡卡作響。

維娜卡納望向了阿明娜。

“這…這種感覺…”

阿明娜的聲音顫抖，她的嘴唇無比乾燥，

“來自於你?這怎麽會……即使你是那傳聞中的王女，可這…怎麽可能。”

阿明娜踐經人一邊傾吐著連自己都震懾住的言語，一邊不由地渾身顫抖不已。

她實在不敢相信，也實在無法相信。

維娜卡納帶給她的感觸，無疑揭露了一個難以想象的事實。

良久之後，阿明娜踐經人吐字道:

“…你究竟是誰?怎麽會如此的不似凡人，簡直就是…經書裡的活聖人，可那些神人們明明已…已經消逝在黃金年代中了。”

此話一出，攙扶著阿明娜踐經人的所赫爾派女信士險些一摔，跌倒在地。

“活聖人?”

維娜卡納只是笑了笑。

那笑容不是喜悅，也不是嘲弄，而是一種智者面對愚昧之言時，毫無惡意的會心一笑。

只要維娜卡納與神知道，她的坐席要遠比經書載明的聖人先知們高得多。

此刻阿明娜口呼活聖人…全因她不曉得維娜卡納所經歷的，只能憑借原有的認識判斷。

而這番言語，將在不日之後，成為一種普遍的訛傳，直至成為所有人的共識，盛行在千年之後。

維娜卡納不在乎這訛傳，她不在乎那些人如何稱呼她。

阿明娜與一旁的所赫爾派女信士則陷入莫大的震撼之中，她們腦海中閃過許多想法，許多猜測，其中不乏不敬褻瀆，但沒有一種與維娜卡納的經歷能夠對上。

因王女的經歷絕對是地上的世人難以想象的。

一個凡人直接領受了主的神血，被稱為神的孩子……

即使那是傳聞中蒙受神跡的王女，旁人也難以相信這種經歷。

“走吧，下山去，離開這裡。”

維娜卡納的口吻從容不迫。

阿明娜與另一位所赫爾派女信士微微一愣，而後僵硬地點了點頭。

她們對眼前的維娜卡納所驚詫，甚至忘了自己踏上人骨山道的目的。

只有洛梅阿還維持著清醒，她猶豫了片刻，上前一步。

維娜卡納似乎事先知道胡椒姑娘要問什麽。

“那空白的陽本殘頁，我還有用。”

一道神聖的聲音，就在胡椒姑娘上前一步之後，響徹在她的靈魂邊上。

除了洛梅阿，再無他人聽到。

在維娜卡納的帶領下，一行人緩緩從奇卡米亞的高山之巔走下，重回人骨山道之中，這一回，她們是下山。

沒有過多久，一行人便走到了惡龍多蘇米拉克的巨大石像之上。

石像半身隱沒雲霧之中，遠看無比巍峨，維娜卡納緩緩走在石質的脊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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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而，她抬起眼眸，凝望前方。

小女孩抱著她的小狗，從雲霧之中緩緩走來。

她迎面看向維娜卡納，原本波瀾不驚的眼眸裡閃過一絲詫異，連左邊腐爛的臉龐都不禁微微顫抖。

此刻的維娜卡納，給她帶來的感覺，超乎了她的想象。

待維娜卡納走近時，小女孩仰望著她。

“你離開的時候，我和那頭幻境裡的龍溝通過了。”

小女孩主動將維娜卡納離開時的經歷交代。

“嗯。”

“它反覆強調那路沒有人能夠走至盡頭，你也不可能走通。”

“我眼下就在這裡。”

維娜卡納道。

小女孩把腦袋點了又點，而後說道:

“我跟它說或許你是所有人裡最獨一無二的一個，然後，它就說，就算你真的走通了，也不會出來和你告別。”

維娜卡納聞言，低頭看向腳下的多蘇米拉克石像。

那是它自願領受的使命。

這時，小女孩忽然有點急躁。

她懷裡的小狗也昂起腦袋，以可憐兮兮的目光望著維娜卡納。

“還記得你說過的諾言嗎?”

“我記得，”

維娜卡納頓了頓，

“我從她那裡領受了天上的真理。”

聽到這話，小女孩松了一口氣，好像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整個過程中，小女孩沒有問維娜卡納的經歷，也沒有問修女嬤嬤的下落，那些事情，不是她這位莎貝拉遺孤應該過問的。

於是，小女孩再度跟在了維娜卡納的後面。

一行人就這樣從奇卡米亞高山走下。

整個真教世界將會在維娜卡納重返人間以後竭盡所有力量，撐起信仰的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