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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之後,方凌跟著她爹帶著浮生重又回到了清遠山上。
翠雲嫂子已經回了南坪娘家。浮生雖然哭了幾場,但也是個講道理的孩子。縱然萬般不舍,也不能自私的將嫂嫂一輩子禁錮在這塊傷心之地。
唯有一心盼著什麽時候能央求師傅或者方凌帶他去一趟南坪,看看嫂嫂便好。
方凌時常會想起那段芳菲迷離的醉人春光。雨過天青雲**,那個青衣白衫的人如夢似幻的始終縈繞在她心頭,那樣一副淡泊疏離的模樣仿佛不染凡塵,讓她忘不掉理不清。
她有些後悔,當初竟然沒有多問幾句關於他的事。師門也好,來歷也罷,要找一個人總歸要知道些什麽才行。
然而她對嶽荀的一切卻是一無所知。
很快就是七月十二了,按照風俗,總要祭一祭亡靈的。方凌自從那次返回鏡池觀還是頭一次下山。讓浮生奇怪的是,這一次方凌說什麽也不帶著他,就那麽一個人走了。
到了秦相何的墳前。對於其他人來說墳墓無非就是一個緬懷和祭祀的地方。但是對於秦相何來說,這卻是他安放魂靈的地方。
應該根本談不上安放吧,畢竟秦相何的魂魄只能跟著身體的腐敗而逐漸渙散,永生永世地承受著肉體一點點腐爛的痛苦。
當日縱然遭受烈火焚身,但屍身並未盡毀,殘軀之中多少應該還是有一部分殘魂的。然而那一部分殘魂除了能夠繼續承受痛苦之外卻是什麽也做不了,就連記憶也都不複存在了。
或許記憶於他本就是一種難以承受的痛苦,那些此生都難以贖清的罪孽,忘卻了反而更好。
方凌隻簡單的上了一炷香,畢竟燒了紙錢也沒什麽用。他既不入輪回,又何需那些傳說中陰曹地府才能用得上的東西。
只是讓方凌沒有想到的是,居然在這裡遇到了碧桃。想來能夠緬懷秦相何的人,除了自己怕也唯有碧桃了。
碧桃輕移蓮步,緩緩而來,對著方凌略施了一禮。便將籃子裡的香燭一一拿出來點上。
方凌想起那次的事,尚還欠了碧桃一個人情。便道:“當日還要多謝姑娘。”
碧桃自顧著燒紙,頭也不回地道:“不知你是要謝我公堂呈遞證物還是謝我借了你那件衣裳?若是謝我呈遞證物便不必了,那該是他欠下的人情。
若是謝我當日借了你那件衣裳也不必了。
若我知道你借衣裳是為了逼死他,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借的。”
“你恨我?”
“不恨!他做了那些錯事,本該有此一報。只是沒想到我竟會成為這場報應後面推波助瀾的人罷了。”
“我沒有想到他會那樣的絕決。”
“他本來就是那樣的人。當初,我因為愛慕他,硬是追隨著他來到遠川。卻不想他的心裡自始至終都沒有我。不過也好,我雖然沒有得到想要的情義,卻也得了個下半生衣食無憂。”
方凌自知無話可說,碧桃雖不恨自己,定然也是極不情願再見自己的。
剛轉過身要走,卻聽身後碧桃道:
“那件衣裳,整個清遠鎮不過三件,一件是我所有,一件是大夫人所有,還有一件殘品賤賣了。想來你即便拿不出衣裳賠我了,也該賠我些銀子才是。”
方凌笑了笑,仿佛放下了一樁十分重要的心事。
讓方凌想不到的是碧桃的酒量竟然十分得好,與自己對飲三巡尚且頭腦清醒,僅微醺而已。待到二人盡興已是日落時分。
回清遠山的路上,方凌一直在想,這一切的悲劇起初竟然都是情誼。不論秦世章對秦世昌也好,還是碧桃、翠雲嫂子對秦相何也罷。
就連秦相何對秦世章一家最開始也是極盡感激之情的。甚至周氏對秦相何也自有她的一番情義。
可是情義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的罪惡了呢?
許是從周氏由情義生出了那些難以滿足的欲念開始,又或是從秦相何對秦世章生出了諸多懷疑和猜忌開始。情義那麽美好,而欲念卻那麽可怕。情義可以綿長雋永,無謂對錯,但人卻終需善惡分明,對錯往往一念之間。
傍晚,暮色漸濃,方凌一人行走於林間小道。雖然心思深沉,但卻也能覺察到身後幾十丈開外始終有陰氣環伺。
自從上了山,那股子陰氣便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既不現身,也不離開。最終到底還是方凌率先沉不住氣了,道:
“紅眼兒,你是皮又癢了嗎?”
隻覺一陣陰風刮過,紅眼兒已然出現在方凌面前。
“丫頭,長進了!我跟得那麽遠也被你發現了?”
自從方凌慢慢適應了妖丹的存在後,修為竟然精進了不少。加上她本身靈覺就靈敏,是以像紅眼兒這種陰氣濃鬱又不懂得隱藏自己的鬼魅,瞬間察覺自然不在話下。
“你還有臉來找我?”
“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你還記著呢?當日那個情形,你說我不趁機趕緊跑了,難道留下來給那妖孽送添頭?”
“話雖如此不假,但是你不該眶我。我當時以為你真的受了重傷,跟著你一道就跳了下去,差點給它當了點心了,你可知道?”
“我自然知道你是最仗義的,所以這不是主動向你示好來了嗎?”紅眼兒訕訕地道。
見方凌聞言審慎地望著自己,紅眼兒急道:“我說你可不要不識抬舉啊!整個清遠山能得老子高看幾眼的可沒有幾個!”
“好吧,心意我領了,但像你這般饑不擇食的,我還是小心點兒我的魂魄為妙。”
“小人之心!老子可是那種見利忘義,坑害朋友的鬼?”
話畢,許是覺得才發生了那樣的事,自己也覺得此話實在沒什麽說服力。便又補充道:
“之前不是說了嘛?我才吃了個燒死鬼,可未曾想那廝竟是個狠角色,執念頗深,一時半會兒居然消化不了。
後來緊跟著與你一同出去打架,一時吞了不少魂魄。噎得我直到現在還打飽嗝,我這一年半載的恐怕都不想再吃什麽魂魄了。”
“少來耍嘴皮子!遠川鎮近來又未聽說哪裡走了水,哪兒來的燒死鬼?”
“老子何苦騙你!說來那個燒死鬼與你怕還是舊相識,我見他記憶裡頗多與你有關的景象。你竟不知道他?”
方凌腦子嗡的一聲,四個月前,遠川鎮西街,熊熊大火,目光決絕的秦相何,手腕上的鎖魂結……
當日見秦相何的屍身上並無魂識,還當只是被鎖魂結困在了內裡,沒想到竟是到了紅眼兒的肚子裡。
方凌悲憤交加,手上立即就凝聚了大量靈力,伸手便掐住了紅眼兒的脖子,怒道:“你吞了秦相何的魂魄?”
“臥槽!臭丫頭,你竟是這等翻臉無情之人!別忘了當初你身陷囹圄之時,是老子不計前嫌,挺身而出,救你於危難!”
“我問你,你吞得那人可叫秦相何?”
“不錯!就是他!老子吞就吞了,你能奈我何?
那廝魂魄被困肉身,若不是我一口將他吞了,他到現在還在墳地裡養蛆玩兒呢,老子是積德行善懂嗎?”
方凌聞言,神色微動,愣了半晌終是消了手上力道,整個人就像是卸了氣的皮球一般神色逐漸暗淡了下去。
紅眼兒見方凌松了手,立刻便跳將起來,罵道:
“老子見你為人仗義,是想結交不假。但你也別蹬鼻子上臉,跟我這兒發瘋!老子身為惡鬼,活人都吃得,吃個把死人怎麽了?”
“可秦相何曾是我的摯友!”
紅眼兒見方凌神色哀傷,語意淒涼,心想自己活了也將近百歲,怎麽說也算是個深明大義的鬼,犯不著與這十幾歲的丫頭片子計較。
遂消了氣疑惑道:“你朋友?很要好?”
“是!我自小便待在清遠山上,除了結識你們這些魑魅魍魎,秦相何算是第一個朋友。”
“哦,說來說去老子還算不得朋友?老子雖然不是人,但老子仗義,你做了老子的朋友不吃虧!”
“但你長得醜!”方凌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槽!不識抬舉!老子再醜,還能把你醜哭兩次?”
紅眼兒眼看著方凌哭得梨花帶雨,越哭越傷心,淒淒慘慘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竟前所未有地好脾氣起來,一連變化了幾十個各有千秋的俊美少年來討方凌歡心。
有手持折扇風度翩翩的書生,有面色冷峻心高氣傲的武人,有溫柔公子,有天涯浪人。不過不管哪一種,但凡一開口便總免不了帶著紅眼兒那混不吝的氣質。
方凌看著紅眼兒那搖風打扇,強行風雅的笨拙的模樣終於破涕為笑。
笑了許久才道:“可否就變作秦相何?”
紅眼兒神情一頓,沉思片刻,大手一揮便化作了秦相何的模樣。那熟悉的面容,一雙天生的桃花眼中帶著點遊戲人間的玩世不恭,笑盈盈地就那麽站在面前。
方凌抓著紅眼兒變得秦相何咯咯地笑了, 笑了好久,直到笑得淚水漣漣。
紅眼兒神思恍惚了良久,忽然大呼道:“矜持!矜持!姑娘家的休要動手動腳,老子可是個正經鬼。”
說著便掙脫開來,化作一道黑煙慌慌張張地遁了。
“真是什麽鬼都不及醉鬼難纏!”
方凌聽著遠處紅眼兒還在絮絮叨叨地抱怨。
聽聞紅眼兒罵她醉鬼,方凌迷迷糊糊口中不禁喃喃道:“還真是喝多了!也不知嶽荀那廝的腸子是什麽做的,終日見他喝也從不見醉。”
千裡之外的歸雲山雲霄宮內,長亭毫無預兆地打了個的噴嚏。旁邊的仙堯道:“師傅可是染了風寒?”
“你幾時見我染過病?”
仙堯一愣,心道還真是,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也不知是他身體特別硬朗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長亭卷起手中的典籍,心中歎道:我又何嘗不想染一場普普通通的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