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了下來,薛老四看著還沒賣完的油餅歎了口氣。
他望了望瑟縮在自己爐子跟前烤火的盲眼小姑娘,遞了個油餅過去。
“還沒吃飯吧?先吃個油餅墊一墊吧!”
小姑娘眼睛上蒙著一條紅布,摸索著雙手接過餅子,奶聲奶氣地道了聲謝。
她是街角卦攤那道士的女兒,名叫方凌,大概六七歲的樣子,眼睛打小就看不見。
小方凌拿著油餅卻並不吃,隻依舊朝著遠處一棵老樹那邊張望著,仿佛她真的能看見一樣。
“叔,那邊有個紅眼睛的怪人一直在看你,你認識嗎?”
薛老四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就朝那邊黑黢黢的老樹望了望,卻是什麽也沒有。心下不禁好笑,一個生下來便眼盲的小姑娘能看見什麽?她腦子不好,自己竟也跟著腦子不好了。
等了半晌,直到天已黑透,剩下的油餅還是靜靜地躺在那裡。
街上已經沒什麽人了,再等也是賣不出去。薛老四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揉了揉自己不停亂跳的眼皮子。
“叔,這個給你!我爺爺畫的,可靈驗了!”
薛老四拿著小姑娘遞過來的一枚紙符,無奈地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道:
“天冷,叫你爹爹也趕緊收拾收拾回去吧。”
小姑娘甜甜地應了一聲,便掄著竹棍,一蹦一跳地走遠了。
對的,那小姑娘雖是眼盲,但卻與其他眼盲的人不大一樣。她那根竹棍仿佛只是擺設一樣,她想拄便拄,不想拄的時候便時常掄在手裡玩兒。
周圍的人也說不清她到底是看得見還是看不見。
遠川的冬天,因緊鄰著一條牧馬河,即使天才剛剛黑透,便已是天寒地凍。呼嘯的北風像冰冷的刀子呼呼地直往人脖領子鑽。
薛老四挑著賣油餅的家夥什穿過鎮子西邊的一大片柳林,神色匆匆地往家趕。
不知為什麽,今日總是心慌意亂,總覺得後面有什麽東西跟著自己。可是回頭除了黑黝黝的林子和偶爾撲棱棱飛起的夜貓子卻又什麽都沒有。
那夜貓子也是蹊蹺,平日裡都是避著人,今日不知怎的,偏是不遠不近地跟著,偶爾“嗚嗷”一聲怪叫著實瘮人。
薛老四捏著扁擔絆子的手心滑膩膩地滲出一把冷汗,腳底下又快了幾分。想那狼崽子正是下山找食的時候,可別撞上。
薛老四越想越心慌,突然“嗚嗷”一聲怪叫在頭頂炸響開來。
薛老四嚇得一個激靈,猛然回頭,竟覺不遠處的樹林裡赫然一對猩紅的眼睛陰森森地正緊緊盯著自己。
薛老四嚇得倉皇丟了東西抄起扁擔撒腿就跑。所幸沒跑兩步,便遇前方一處破廟。雖是破爛不堪,但好在是有門窗的。
更讓薛老四意想不到的是,廟裡居然有人,不僅如此,而且十分熱鬧。一爐燒得正旺的火堆旁圍坐了七八個老頭正自聊得歡暢。
想來怕是鄉下趕路的,舍不得住店,便找了這個擋風的地方胡亂對付一宿。
薛老四長舒了一口氣,隨便尋了個空地也一屁股坐了下來。
那幾個老漢光顧著大聲說笑,對他這個新來的倒也不在意,不理不睬,不聞不問,仿若沒有看見一般。
薛老四方才著實嚇得夠嗆,驚慌失措地跑了一路,此刻放松下來便覺手腳酸軟,人困馬乏。
幸好腰裡的煙袋鍋子還在,掏出煙葉熟練地填了一鍋,撥了撥火堆,將煙杆子湊了過去。
誰知,今日也不知是走了什麽霉運了,一個煙鍋子左點右點愣是點不著。
薛老四一股無名火起,罵道:“去他娘的個求!”
便將煙鍋子一陣亂搗,直搗得劈裡啪啦火星四濺,一小塊紅通通的木炭徑直便落到了手上。
他握著煙杆子的手頓時僵住了,那看似熊熊的火炭竟毫無溫度。
與此同時,方才還充斥著歡聲笑語的破廟突然間鴉雀無聲。
薛老四身上立刻冒出一層白毛汗。
他緩緩的抬起頭來,腦袋頓時嗡的一聲,身子就像被釘在了地上,大張的瞳孔中充滿了驚懼與恐怖,氣血上湧間,眼前突然一黑便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次日清晨,薛老四直覺寒風呼嘯,頭昏腦脹地醒來。發覺自己竟倒在一處荒地,四周雜草叢生。而他胸口正中端端正正放著的則是昨日那小姑娘給他的紙符。
薛老四捏著紙符,只見上面鮮紅的墨跡居然變淡了許多。
猛然想起了昨夜那驚魂一幕。映著火光,那一圈的人俱都眼窩凹陷,嘴唇乾癟,白骨森森,哪裡是什麽過路的老漢?
而此時環顧四周,又哪裡有什麽破廟?只見荒草萋萋,隱約可見大片墳塋,這分明是一處墳地。思及此處,他連滾帶爬地一路狂奔到家。
薛老四的老婆王氏,素日裡便是個悍婦,如今見薛老四一夜未歸,直至天明方才跌跌撞撞地跑回來,滿口胡言亂語,還當他是在外面喝多了酒,一時破口大罵。
薛老四正是心煩意亂之際,加之平日裡忍氣吞聲地憋了好些窩囊氣火,此時王氏一罵便忍不住頂了兩句嘴。
王氏一看這還了得,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於是便大張旗鼓地鬧了起來。
倆人這一鬧不要緊,倒將屋裡一歲多的孩子給驚醒了。一時間這家裡是雞飛狗跳,鬼哭狼嚎,就連隔壁的狗子也衝著這邊狂吠不止。
而平日裡那素來喜歡爹爹的孩子,今日不僅不讓薛老四抱,更是見著他就哭,仿佛他身上沾了瘟疫似的。
王氏隻當是因為他頭個夜裡喝多了酒,身上怕不是沾了些味兒,孩子年幼對氣味敏感。便更加篤定了薛老四徹夜不歸喝花酒的事實。
一日的吵鬧過後,薛老四被王氏攆到了柴房。
眼看夜幕降臨,薛老四拿著僅有的那枚護身符,翻來覆去地摩挲著。他當時隻當那小姑娘腦子不好,如今想來,莫不是她真的能看見什麽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
想到這裡,薛老四不禁坐立難安了起來。只希望昨日的驚魂一夜只是偶遇,如今自己身在家中,左鄰右舍又都有人在,不至於還能鬧出什麽么蛾子吧?
然而, 天剛暗下來,便聽得院裡的老槐樹上又是“嗚嗷”一聲怪叫,驚得隔壁的老黃狗齜牙咧嘴,衝著這邊狂吠起來。
薛老四立刻跳了起來,兩步躥到破爛窗子跟前,對著黑漆漆的老槐樹一通亂罵。
屋子裡立刻傳來王氏的吼聲。
“發什麽羊角瘋!娃娃才剛睡下!”
正在薛老四忍氣吞聲地回身準備再縮回爛草窩子裡去時,卻突然感覺身後空氣驟然一冷。
薛老四警覺地轉過身來,眼前的破爛窗戶紙依舊迎風招展,撕拉作響。窗外雖然空空如也,但薛老四的一顆心卻是揪了起來,這種感覺太熟悉了,跟昨夜如出一轍。
想到昨夜手裡好歹還有一根扁擔,今日卻是手無寸鐵。眼睛忙瞄向了旁邊土牆上掛著的柴刀。這一瞥不要緊,只見鋥亮的柴刀刀口上倒映出破爛窗戶那邊隱隱的兩點猩紅,陰森狡黠。
薛老四頭皮一陣發麻,他緩緩地轉過頭來,目光慢慢移向窗戶,仍舊空無一物。
然而正在這時,只聽“當啷”一聲,牆上原本掛得好好的柴刀毫無預兆地掉落下來將牆角一個破罐子砸得粉碎。
薛老四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跳了起來,抄起地上的柴刀喘著粗氣叫罵著將那堆破爛罐子乒乒乓乓砸得稀爛。
就在他砸得起勁兒之時,卻聽乒乒乓乓地敲打聲中似乎還夾雜著別樣的聲音,一聲一聲清脆而詭異,像是誰拿了瓦片在敲打著窗戶一般。
薛老四顫聲道:“誰?”無人應答。
但他知道,昨夜那個東西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