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三人強忍住惡心將大石底下的屍體拖出來,卸去綁在身上的石頭,都已經晌午了。
何永貴又回去取了一塊裹屍布,將屍身裹住拖了回去。
那屍身已經腐爛得面目全非,饒是何永貴經驗老道也隻依稀辨得是個男人。
除此之外,唯一的特征便是屍體的雙腿腿骨是斷裂的。但是至於是生前斷的還是死後才斷的,就不得而知了。
為了害怕引起恐慌,方凌一行三人十分低調地避開村民一路直接回到李家院子。
然而玉鳳此時卻一連幾個時辰都閉口不言,無論如何威逼利誘,她卻是一個字也不說。
後來實在沒有辦法,也顧不得恐慌了,秦相何拿了筆墨寫了告示準備張貼出去,希望能有辨認出屍體的人。
這廂告示還未貼出去,玉鳳倒是主動出來了。
方凌心裡燃起了一絲希望。
玉鳳走近了屍體,揭開上面的白布。方凌原以為她也會和其他人一樣立刻嘔吐不止。卻不料她隻淡淡地看了一眼,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便將那白布複又蓋上,轉身朝著裡屋走去。
路過方凌身邊的時候,只聽她輕描淡寫地說了句“隨我來。”
方凌二人趕緊跟上,進了房間。玉鳳便輕輕地坐到梳妝台前,開始挽頭髮。小丫鬟見了,趕緊過來幫忙,卻被玉鳳製止了。
只見她小心翼翼地挽了頭髮,又細細地描了眉毛,抿了紅唇。
丫鬟以為玉鳳又被那鬼東西迷了,嚇得緊緊地扯了方凌的袖子,縮在她身後,悄悄地出聲道:“怎麽辦,又來了,又來了”。
不料這次的玉鳳卻並沒有出現任何瘋癲的舉動。就在方凌的耐心即將消耗殆盡的時候,玉鳳開口了。
“就是他。之前他頻頻出現在鏡子裡時,就是這個恐怖的模樣。
我第一次見時嚇壞了,想要逃走,身體卻不受控制。我想大喊,想讓誰來救救我,喉嚨裡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看著他以這副恐怖的模樣越湊越近。
他湊到我耳邊說讓我再上一次妝,再梳一次他最喜歡的發髻。我的手不由自主,像是提線木偶一般任由他操控著。
我不想看,想閉上眼睛,卻做不到。我不想聽,卻不得不聽。
他生前就說過不會放手,一定要將我找回去,果真找來了,即便是死了。”
方凌不由得問道:“他是誰?”
玉鳳悲涼地一笑,“你不是都知道嗎?他就是那個我這一輩子最虧欠的人。
他叫孟舒遊,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每次我兄長打我的時候,他都會擋在我身前,即便被打得鼻青臉腫也要死命地護著我的那個人。
你說他是不是很蠢?我就算被打死與他又有什麽相乾?就是因為他蠢,所以才會被我害死,這麽蠢的人,真是死有余辜。”玉鳳突然激動起來。
方凌冷冷道:“可是他為什麽那麽蠢?你該比誰都清楚。”
玉鳳失神地繼續說道:“是啊,我當然清楚。我是愛他的,直到現在我心裡也還是有他的,你信嗎?呵呵呵……
不過我更愛權勢,更愛錢財啊。我有什麽值得他愛的?我就是一個貪戀權貴的狠毒女人罷了。
那年我們私定終生後,他上門來提親,卻被我兄長打了出去,說是如果拿不出二十兩銀子做聘禮,就休想娶我。
我為了早日嫁給他,去了閔川城給人做繡工。就是在那裡,我遇到了大人。
我談不上愛不愛他,
只是覺得他可以給我曾經想都不敢想的生活。我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嫁給大人。 就在我憧憬的一切即將來臨時,他卻要來阻止我,要毀了我夢寐以求的一切。他要告訴大人說我倆早有私情。
那是我做夢都想要的生活啊,他怎麽可以阻止我?我兄長更是一頭凶殘的餓狼,打斷了他一條腿,他卻仍然堅持不放手。
當那頭餓狼偷聽到我約了他到那棵麻柳樹下做最後決斷的時候,他偷偷地跟了過來,將他的另外一條腿也打斷。
可是他就是那麽倔,死也不松口。就這樣,我看著他的頭被按在水裡,他不斷地掙扎,反卷斷裂的指甲將周圍的石頭染得血跡斑斑。
我就那樣看著,看到他的掙扎一點點變得無力,慢慢地不再動彈。
我當時甚至還松了一口氣,跟他的事總算了結了,再也沒有人知道了。”
“他死的第二天我就披上了鮮亮的紅嫁衣, 一頂轎子將我抬進了我夢寐以求的深宅大院。一點內疚也不會有,我根本就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
說到這裡,玉鳳已然淚流滿面。
方凌生平第一次想,愛到底是什麽?那些聽過的書生小姐的美好情愫難道就只在戲裡?現實中有人會那麽癡纏一個情字麽?
或者孟舒遊會,但是他卻死了,死在自己最愛的人面前。他生前至死靡它的愛戀終究在死後糾纏成刻骨銘心的仇恨。
愛與恨,一念之間,同樣的難以自持,同樣的刻骨銘心。
玉鳳算是愛過孟舒遊嗎?若是不算,當初她又何故去閔川做繡娘替孟舒遊賺聘禮?但若是算,她又如何能忍心他沉屍河底這麽些年?
方凌直覺得這該是世上最難最難的題目了,比當年爺爺考她的陣法還難。
方凌不想再聽了,她恍惚地推門出來。
不想剛一開門,卻一下子撞倒了一隻托盤,上面的一隻湯碗劈裡啪啦地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一碗湯水撒了一地。
原來李大爺見玉鳳精神不好,熬了湯水過來。卻不知什麽時候就站在門口了。
但見李大爺顫抖著手驚慌地拾了地上的碎片,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說,轉身看了玉鳳一眼便蹣跚著出去了。
方凌分明看見那雙蒼老渾濁的眼睛中寫滿了憐惜、心痛和難過。
方凌曾聽李大爺說過,他一身孤苦,沒有子嗣,從小便將玉鳳兄妹當作自己的親身骨肉一般。
想必此時一定是十分難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