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四月,山西大同的桃花卻還芳菲競豔,開的正盛。
又是一年過去了,天下形勢已經大變,當初佔據兩京的黃巢已經在長安與大明宮一同浴火而亡。如今坐在長安興慶宮中那張龍椅上的,又換了一個皇帝。中原之地,一個強大的聯盟開始形成。
不過這些都不是她一個婦道人家願意多想的事情,每日裡內參上看一看也就罷了。她心裡想的最多的還是她的男人。
她有過兩個男人,李克用和李璟。
和李克用之間,感情之上兩人早已經分離。尤其是當他強行帶走了她的女兒之時,兩個人更是已經情斷義絕。但在另一面,她卻又不得不還得面對這個曾經的丈夫。她身為山西總督,李克用身為河東節帥,曾經的夫妻,如今的鄰居,這似乎就是命運的捉弄。
劉氏對於李克用重返河東後,本來也向李璟提出返回燕京,不再繼續留在山西,這也是為了避嫌。不過,李璟卻對她說需要她在山西,並且一再說她在山西這兩年做的很好。對於這份信任,她是感動的。雖然與李克用曾經夫妻一場,但如今的她,全部心意則全都放在了李璟,還是她們的孩子李德林身上。李璟幾次曾經要給她名份,但她拒絕了。她覺得她的身份,並不適合接受。不過,對於兒子,她卻是同意了讓他認祖歸宗,名字寫入李家的族譜之中。
她曾經與李克用有個女兒,可惜被李克用從她身邊搶走了。如今,她全心全意的呵護關愛著這個兒子。前不久,長安的新朝廷,給李璟封賞了一連串的頭銜,什麽天策上將等,又把李璟的兒女們都封賞一遍。在這個封賞名單之中,她驚訝的看到新皇居然封了兒子德林雁門郡王,還給了一個賜嫡出身份。這個封賞讓她心頭一直不安。李璟那麽多兒子,只有三個嫡子,結果德林在諸庶子中既非長,且母親還是沒有名份之人,居然也如王惋君所出的庶長子一樣得了嫡出身份,還是得封郡王的兩個庶子之一。
這件事情讓她很不安,她很清楚。大家族之中的嫡庶之爭的厲害。更別說如今的李璟眾子,還有著秦藩王世子的明爭暗鬥。王惋君的庶長子,於幼娘和王桂娘兩人所生的三個嫡子,這四個孩子已經卷入了爭鬥之中。她從沒有想過,自己的孩子居然也已經卷入了其中。她從沒有想過讓自己的孩子去爭什麽世子之位,甚至都沒想過要什麽郡王國公之位。可現在,不論她願不願意,隨著一道詔書的頒下,兒子德林都不可避免的卷入了其中。
對於如今的秦藩,劉氏看的很清楚。唐室不可改變的將頹,獨木難支。而秦藩雖然一直在東部,這幾年也是低調的發展。沒有什麽亮明旗號,擺明車馬要反出李唐的兆頭。可明眼人都看的出來,秦藩雖然幾年來都未太過插手中原之事,可秦藩的勢力卻在不斷的擴張,秦藩不論軍事還是民生,都發展迅速,尤其是對大同、雁門、盧龍、義武、淪景五鎮的吞並,真正讓秦藩佔據了高屋建甐之勢。環繞渤海。鎮河北,連接代北與山東,前有黃淮,後有遼東,根基已固,形勢已成。
早晚,秦藩將取代李唐。李璟。也將成為一代開國皇帝。
劉氏雖然也是漢人,且也算是地方豪門。但她自小生於邊地,長於邊人之中,山高皇帝遠。胡漢混雜之地,對於唐室實在是沒有一般的中原士人那般對李唐皇室的忠心耿耿。唐室早已經風雨飄搖,充其量不過是大點的藩鎮而已。而在經歷了黃巢之亂,和如今的成都和長安的兩個朝廷分裂之後,這點威望就更加小了。
看著如今混亂的世道,對唐室的那份感情就越淡了。相反,進入秦藩幾年之後,她越來越欣賞李璟對秦藩的治理,也越來越欣賞他那種富民強國的理念。李璟不只一次曾經在枕邊對她說過想要建立一個更加富強的中原王朝的心思,建立一個真正的民富國強,讓四海景仰,萬邦來朝的天朝上國。這種想法是這麽的直接,毫無掩飾。
一個嶄新的王朝,只能建立在一個舊王朝的廢墟之上。
李璟要建立新王朝,那只能取代李唐。對於李璟的這份心思,她不但沒有覺得半點不是,反而覺得很對。既然李唐失德,那就當由李璟這樣有想法,又有能力的人來取代他。
想要取代李唐的人有很多,黃巢就一心想要取代李唐,事實上他也一度接近了這個目標。他攻陷了大唐的兩京,把大唐的天子趕到了西川,他在洛陽建立了大齊,在長安大明宮坐上了唐朝天子的那張龍椅。只是,黃巢曾經流竄天下,一度曾經體現了不俗的戰術水準。但他自攻下洛陽之後,其戰略上的手法簡直就是愚不可及。在長安白白浪費了幾年時光,反而越打越弱,這一切終證明了黃巢只是一個有點文化的私鹽販子,草賊頭目而已。除了流竄,劫掠,他並不知道要如何建立一個新王朝。
黃巢,是唐王朝的送葬者,卻並非新王朝的開啟者。
說來,曾經也在她枕邊說過無數次要建立一個沙陀王朝的李克用,戰術水平和黃巢有些不相上下。甚至李璟有一次都曾經跟她笑稱過,若單純論戰術水平,李克用並不在他之下,甚至可能還稍勝於他。但李克用和黃巢一樣,有一個致命的缺點,他只是一個有勇無謀的莽夫罷了。在戰略素養上,他和黃巢一樣都是完全不及格。黃巢是只知道流竄,劫掠,破壞。而李克用只知道猛衝亂打,十足的蠻漢。
和黃巢想要取代大唐一樣,李克用想要建立沙陀王朝的心思,也不過是一個妄想而已。李克用的想法沒有半點成功性與實際可行的步驟計劃,他只知道這樣想,卻不知道要如何去實現他。
李璟則不同,劉氏雖然與李璟在一起的時間並不算長。可不多的相處時間,卻讓她明白,李璟才是一個真正的王者。他不但有明確的目的,而且也有詳細的可行步驟。並且他還一直在向著那個目標努力。他不急,也不燥,甚至連黃巢這樣的草賊都迫不急待的隻想著打下兩京,坐龍椅,當皇帝時。李璟卻按的住心思,一心在東部低調發展。
招納遊民、囤田墾荒,促興工商。發展海貿,甚至當各藩鎮都在忙著抓壯丁,加征稅賦,多派糧餉,窮兵黷武,甚至是奢侈享受的時候。李璟卻在忙著修路鋪橋。興修水利,分田墾荒,移民實邊,征服部落。李璟有著天下各鎮最大的地盤,最多的人口,可常備軍卻一直保持著不支不多但精銳的數量,可另一面。李璟的預備役軍隊,卻十分的強大,擁有著一支可怕數量的可動員預備役。
李璟的擴張發展,一直都是在全面的發展,保持著一個很高的底限,從不去觸碰那根底限,這使得秦軍在任何時候,都在保持著進攻實力時。也依然保有著強大的防禦能力。
她曾經聽李璟說過一句話,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細思起來,這確實是秦藩這些年的發展策略。秦軍一直保持著低於他們實力的格調,低調發展,屯糧聚兵。全力發展。
黃巢和李克用這方面都差李璟太遠,甚至說如今天下諸多藩鎮,這方面都差李璟甚遠。他們大肆征兵,加派多征。就如同涸澤而漁,不知道什麽叫持續發展,長期戰略。他們並不知道,爭霸天下,民心有多重要,看似飄渺虛無的民心,其實才是真正最重要的。
黃巢根本不知道建立一個根據之地的重要性,不知道如何做到不完全依靠劫掠,而是由自己後方供應後勤給養的重要性,只知道打下一個地方,把官倉富人搶掠一空,把青壯百姓都強征入伍,然後如蝗蟲一樣的流竄到下一個地方。最後,當黃巢的蝗蟲大軍越滾越大,終於成功的奪下了洛陽和長安之後,他們最大的問題也出現了,膨脹到嚇人的龐大草賊數目,終於到了單純靠搶掠無法供應的地步了,這使得他們錯失了將李唐天子一舉殲滅的機會。最後,佔據著長安和洛陽這樣的重地,陷入進退維谷,騎虎難下之勢,最終,成也是人海戰術,敗也人海戰術。
其它的藩鎮情況也跟黃巢差不多,雖然那些藩鎮都有一個地盤,但他們卻都在用一州,甚至兩三州的地盤,維持著一支三四萬,甚至七八萬的龐大軍隊,甚至軍隊越建越多。可戰鬥力卻越來越弱,藩鎮內的強壯百姓都被征入軍中,還有服不完的勞役,繳不完的加征攤派,最後,民不聊生,百姓紛紛逃亡,藩鎮最後軍隊越來越多,卻越來越窮困,實力反而越來越弱。
到現在,那些中原藩鎮已經越來越顯示出窮困的現象來,河北、河南、關中、山南等地,那些藩鎮境內,往往雜草叢生,數十裡都了無人煙。相反,與他們相領的秦藩,卻是一片生機勃勃的現象,許多藩鎮的百姓都逃到了山中,或者秦藩境內。
在劉氏看來,李璟得人心民望。
各藩鎮只會越來越窮困,但這些藩鎮不會接受那樣的事實的。擁有著眾多軍隊的藩鎮,最後就會如黃巢一樣,只能走上靠戰爭劫掠來解決供給的道路。黃巢已死,越來越獨立,事實割據的藩鎮們,下一個目標無疑就是富裕的秦藩了。
如何把割據統治延續下去,必然是所有藩鎮們唯一不變的思量。
做為河東境內的秦藩行省,緊靠著河東、關中,既是秦藩大本營燕京西面的重要屏障守護,同時也是秦藩將來西向出兵河南和關中的重要前進基地,劉氏知道她身上的責任有多麽的重大。
窗外桃花朵朵盛開,劉氏忽然生出一絲說不清的摻雜著懊惱、傷懷,或者其它什麽心思的情愫。如果李璟不是秦藩國王,而只是一個邊地的百姓,他們的生活會不會單純安定的多?如此一來,她就不用整天面對著大堆的公務,甚至沒有時間照顧兒子。而她也不用為才剛出生不久,就已經被迫卷入了世子之位爭鬥中的兒子憂愁了。甚至,她也不用與李璟一別一年多,整天還得為遠在數千裡之外的他擔憂。更不用去想什麽天下,王朝這些。
她突然想起本朝詩人王昌齡的一首詩。
閏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劉氏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荊十三娘來了,也只有她才會如此風風火火,而且無人阻攔的進入她的後院。荊十三娘曾經是她娘子軍的副統領,與她一起降秦後,兩人一度分離。不過去年,李璟出征前,特別又將新建的娘子軍拔到了山西。這支重新整編之後的娘子軍被新編為朱雀軍團的新軍,擁有六個軍三萬人馬,其中有三個軍為女軍,另有三個軍為男子。這支新軍團的軍團長,就是不僅前晉升為中將銜的劉芸娘,而副軍團長,正是荊十三娘和王東。
讓隻管民政的總督劉芸娘擔任軍團長,統領三萬人馬,這是一個極大的特例,也是李璟對劉芸娘最大的信任。
劉芸娘起身,門一打開,果然是荊十三娘到來。
“十三娘最近不是一直忙著訓練兵馬嗎,怎麽今天這般有閑過來?”
雖然李璟讓劉芸娘任軍團長,不過秦軍軍製,向來是總督不管軍事,因此,一般情況下,劉芸娘都只是名義上擔任軍團長之職,軍團的實際事務她都盡量的不插手。就連與荊十三娘,也多在正式場合見面,如這樣荊十三娘直接來她府中私見的情況,極少。
“李嗣源剛剛傳信於我,讓我立即去都督府議事,還特別提出讓我來通知你。”荊十三娘道。
自從上次發生了酒後的那件事情,劉芸娘對李嗣源就徹底的沒了好臉色,平時能避則避,李嗣源也是大為後悔,感歎飲酒害人。兩人間自那以後,幾乎都沒有再單獨說過話,平時公務來往,也多是派人代傳。今日,李嗣源讓荊十三娘請她去都督府,這讓劉氏有些大為意外。
不過既然把十三娘也叫上了,那就明就不是私事。秦軍在山西行省駐扎有數支軍隊,隸屬於好幾個軍團,特別幾個關鍵險要關隘的駐軍大將,更都是李璟的門徒把守。不過,李嗣源為山西都督,都督一省軍務。雖然這個都督並沒有什麽實權,無法真正指揮各種兵馬,但在沒有設立行轅都統指揮各軍的時候,李嗣源這個都督還是一省名義上的諸軍上司,負有協調聯絡之職。
劉芸娘和荊十三娘等一起出府,到達李嗣源的都督府時, 這裡已經諸將雲集,大同城以及大同附近的駐軍將領都到了,更遠一些的守將未到,但他們留在大同辦事處的軍官們也都前來。
大廳裡,滿眼都是充滿著彪悍氣息的武將們,一看就知道肯定有重大事情發生了。
“諸位!”李嗣源挾著一疊文件大踏步走入廳中,在他的身邊,幾名監察廳的情報官員緊隨其後。
廳中諸將幾乎同時站直了身體,大家一起相互行禮,禮畢,各自按職位官階入座。
“剛接到急報,咱們的老對頭李克用已經出兵攻打代州了!”李嗣源洪亮而又急促的聲音響起,劉氏有刹那的失神,然後心中長歎一聲,一直猜測到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李克用就是個傻瓜,十足的莽漢,他難道真的以為李璟不在,山西就會空虛嗎?她掃了一眼廳中的諸將,不由的冷笑了一聲,李克用,終是有勇無謀,難成大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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