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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第七百九十七章 王冠
隆冬的大同,寒風刺骨,朔風卷起漫天的塵土,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肅殺的氣息。

 雲州郊外,鬥雞台前,沙陀大統領李嗣源帶著沙陀貴族和諸文官武將站在路邊,迎接燕京來的使者。李嗣源自代掌沙陀大權之後,便以防備秦軍為由,留在了雲州,以雲州為沙陀新的藩鎮牙城駐地。

 他現在的正式官職是雁門鎮沙陀軍蕃漢內外馬步軍都指揮使,兼橫衝都指揮使。李克用失蹤之後,諸將擁戴,暫時擔任沙陀大統領這一臨時職務。

 不過,秦王李璟的使者到來,給他帶來了新的官職。

 劉芸娘寫給李嗣源的信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李嗣源此時正擔心著秦軍的乘勝進攻,接信見到李璟只要沙陀和他表示臣服,就可以休兵罷戰,並沒有多少猶豫就答應了下來,其它諸將也巴不得有這個喘息之機。雲州牙城中的沙陀上下很快就給了李璟回復,接受了李璟的提議,並向李璟上了降書。

 李璟也很快的派出了使團,並以天下兵馬元帥,尚書令,假黃鉞,使持節大都督內外諸軍事,總領天下兵馬之職,奏請天子,為李嗣源加封為雁門郡王,檢校太保,雁門節度使,代北大都督,沙陀大統領,左領軍衛上將軍,上柱國、輔國大將軍!另外還兼任雲州刺史,雁門觀察處置使,水陸轉運使等諸多官職。

 雖然還並未確認李克用已死,但現在李璟為李嗣源請封的官職,卻是完全當李克用不存在了。

 如此一來。李嗣源完全就將取代李克用。成為新的沙陀王。

 李嗣源沒有抬頭。兩隻眼睛一直盯著地面,那頂耀眼的沙陀王冠此時就捧在他手中的盒內,準備待會交給使者帶回燕京獻給李璟,這也是李璟的附加條件之一。就算李璟在天子那裡為他請封了諸多官職,但實際上卻要讓他做一個沒有沙陀傳承王冠的沙陀王。馬蹄聲由遠及近,李嗣源的心也跟著抽搐了一下。

 他知道,這是李璟的使者和他的隊伍來了。

 此時的李嗣源心裡說不清是什麽滋味,曾經獨戰八鎮。號為天下第一強兵的沙陀族,即將在他交出王冠的那一刻宣告屈服,自己豈不是沙陀的罪人?

 可是這個罪名扣在頭上,他感覺實在是有些冤枉。

 剛剛結束的代北之戰,是由於李克用不顧他和夫人的反對,執意要強行出兵河北,結果沙陀本就是剛在易州和軍都關新敗不久,沙陀軍元氣大傷未複,卻又再次出兵,結果因此才中了李璟的詭計。連失五州,不但夫人被俘。連他也生死不知。若非是他在雁門力挽狂瀾,不但以寡擊眾,打敗了大同軍六萬兵馬,且一舉反攻奪下大同雲朔二州,眼下的沙陀只怕早已經失去了最後的立足之地。

 然而,雖然沙陀表面上還有五州之地,可實際上有三萬多的兵馬和諸位大將卻被困在河北的易州,堵隔在太行山以東,回不了雁門。而他雖攻破大同軍,可手上的兵馬不過三萬余人,就算這些日子他日夜不停的招兵買馬,甚至不顧隱患,將大量大同三部的戰俘也整編入軍,可他手上的騎兵不過三萬,訓練有素的步兵不到兩萬,剩下的就是新招募的五萬新兵。

 十萬人馬,聽起來一個很龐大的數字,可只有李嗣源清楚這支武裝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厲害。

 他的新軍缺少鎧甲,甚至缺少武器,連一人配一把弓都做不到,箭矢也急缺,許多新兵只有一把長矛,或者只有一把刀。騎兵除了他的橫衝都,幾乎都沒有備馬。

 此外,他急缺糧草。

 而且眼看著春耕在即,雁門鎮的大量青壯勞力,卻被征入軍伍,還有大量男人被征召服瑤役,幫軍隊修建加固城池,製作軍械,運送糧草。

 而且他雖然得諸將推舉接掌沙陀兵馬大權,可威望仍有不足。易州那邊諸將到現在也還沒有回信表態支持他,這使的沙陀的軍心並不穩固。

 就這樣的情況,如何跟李璟開戰?

 就算他拒城堅守,可李璟只要跟他們拚消耗,把他們困死在一個個城堡中,毀壞他們的莊稼,殺死他們的牛羊,燒毀他們的房屋,用不了一年,他們就將不攻自破。

 正因如此,他才不得不接受李璟的休兵提議,他告訴自己,他並不是為了貪圖權利,他這樣做,是為了整個沙陀族的未來。

 他曾拒絕李璟要給他加封為雁門郡王和雁門節度使之職,因為那樣會讓別人誤以為,他是投靠了李璟,是為了這些榮華富貴,炙手權利才做出這樣的決定。但李璟同樣拒絕了他,並表示這也是附加條件之一,他必須答應,才能繼續合作。

 他就知道,李璟不是那種和善之人,與他做交易,不會有好事。他總是習慣先扔出一點甜頭,讓你償過之後,再一點點的拋出條件,每次總是恰到好處,讓你無法拒絕,然後當你猛然發現不對時,你已經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了。

 李嗣源現在能拒絕與李璟休兵罷戰嗎?

 不能!

 為了能獲得喘息之機,哪怕知道李璟遞給他的是一顆毒果,他也必須得吞下去。何況,他這樣做,也並不全是為了沙陀,起碼,在他心中,這樣做,有一部份原因也是為了已經落入李璟手中的她。

 可惜,他的行為,並不能被所有人理解。起碼,李存信就指責他想要圖謀沙陀王位。他從來不喜歡李存信,他也知道李存信一向妒忌他。可李存信不應當在如今這個時候,拆他的台,鬧內訌。他不得不下雷霆手段,將李存信關押起來。這樣的做法,雖然製止了內亂的苗頭。重新凝聚了沙陀的人心。可他知道。他的這個行為,若是將來晉王回來,一定會成為無窮的後患。

 想到這裡,李嗣源只能哀歎命運不公。

 上天給了沙陀人一個李克用,讓他帶領著沙陀族奮起,終於打出了一片自己的疆土。可成也李克用,敗也李克用,也正是李克用。讓沙陀經歷著一次次的危難,且一次比一次更慘烈。

 沙陀族現在已經到了生死存亡之機,自己現在有一個挽大廈於將傾的機會,盡管眼下沙陀族危機四伏,但他絕不能讓它坍塌在自己的手上。

 韓信曾忍受胯下之辱,勾踐曾經臥薪償膽!

 自己也一定能忍辱負重,帶領沙陀族再次崛起!

 他並沒有完全絕望,在他看來,沙陀族還有一線生機。他的密使早已經啟程前往塞外草原,會見契丹人。若說如今誰能當的起李璟的對手。恐怕只有塞外契丹人了。河北的成德與魏博,乃至於沙陀。現在都難以與秦軍匹敵。

 上次李璟號稱北伐,卻耍了契丹人一道。契丹人在草原迎戰,結果李璟卻奇兵突襲了奚境,將依附於契丹的東奚擊破,並在奚境伏擊了沙陀前往草原助戰的李盡忠部兩萬人馬。

 不過契丹人雖然被耍了,但他們的實力並未損失分毫。契丹人依然是擁有四十萬控弦之士,多達兩百多萬部眾的塞外霸主。雖然契丹人在與秦軍爭奪遼西的戰鬥中,屢次戰敗,丟失了全部的遼河流域地盤,如今更是連附庸的奚境也丟失了,但他們依然不可小視。

 契丹當年曾經與唐軍大小戰鬥無數,敗少勝多。若是能借助這支兵馬,引他們入中原,李嗣源相信可以遏製秦軍。

 此外在易州的數萬兵馬,雖然這數萬人馬只是步兵,但也都是經歷過多次戰鬥的老兵。而且,帶領這支兵馬的還是李嗣昭和李存璋等如今沙陀中僅剩不多的大將。

 若是能把這支兵馬撤回雁門鎮,他心中的底氣又將壯了幾分。

 李嗣源滿腔的憤懣,捏緊了拳頭,指甲摳進掌心裡。秦軍破關能力實在太強,黑石堡、紫荊關在他們面前完全沒有發揮到作用,雖然這其中也有被李璟的那支空中部隊突襲,守軍沒有經歷過這種陣仗的原因。可是現在換到秦軍佔據著黑石堡、紫荊關,沙陀和成德鎮卻是只能望關興歎了。

 “都是晉王魯莽衝動所致,也許,如今的晉王已經不再適合帶領沙陀族人了。”李嗣源心裡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這時,李璟的使者一行來到了李嗣源的面前。

 在眾人的簇擁下,身材銷瘦欣長的蓋寓端坐馬上,俯瞰著李嗣源和迎接的人群,一絲得意的笑容掩飾不住的從嘴角擴散開來。他的目光從眾人身上掠過,然後落在鬥雞台這片充滿回憶的地方。

 當年就是在這裡,身為雲州牙校的蓋寓與康君立、李盡忠等擁李克用叛唐後,在這裡將段雲楚等朝廷官員凌遲處死,然後掀起了沙陀反唐的大旗。

 那時,他一心為李克用謀劃,曾反對李克用活剮段雲楚等,可李克用不但沒接受,反而還與諸將分食活剮下來的人肉。

 後來,李克用兵敗,他也在此向李璟投降,從此改投李璟麾下,多年過去,他如今已經是秦藩重臣,想想真是造化弄人啊。

 當年的雲州七將,現在還有誰在?除了自己,好像只剩下了一個李存璋,還被困在易州。如康君立那等對李克用忠心無比之人,最怕也隻落得了個被不明不白毒殺的下場。

 誰又能想到,如今的沙陀,居然會由當初的一個毛頭小子統領。

 侍立在蓋寓馬側的副使周德威見他走了神,連忙扯了一下他的衣袍,低聲道:“再回雲州,蓋公定然是感慨良多吧。”

 此次蓋寓出使代北,也是考慮到他本是代北邊軍豪強出身,又曾是雲州牙校,且曾經是李克用手下第一謀士,對沙陀熟悉,因此特委他前來,而同出身代北的周德威行事穩重,正好由他率領使團衛隊。

 經這麽一提醒,蓋寓才醒過神來,在馬上挺直腰杆,直視李嗣源。

 李嗣源這時也正撩起眼皮觀看著蓋寓,這個看起來很文弱的男子,曾經也是沙陀這個集群中的核心人員。正是他們這批人,最早擁護李克用起兵反唐,見證了沙陀族曾經獨戰八鎮的剽悍戰績。

 只是,當第一次代北之戰兵敗後,這個曾被晉王最為看得的謀臣卻毅然倒向了李璟。相貌堂堂,胸前長須飄飄,看上去很有幾分文佐軍師之相,可實際上,不過是一個沒有骨氣的牆頭草罷了,李嗣源充滿了對蓋寓的鄙視。“無恥之徒!”

 “邈吉烈!一別經年,再見當刮目相看,昔日的野小子,如今已經雁門郡王,沙陀大都督,當真可喜可賀!”蓋寓笑著對李嗣源說道。

 李嗣源忍住心中不快,臉上強打起笑臉,拱手見禮:“蓋公更是風采依舊,此次重回故地,應當勾起了許多陳年往事吧。還記得,當初某還是孩提之時,蓋公等與晉王一起之事,至今依然讓人感覺就在眼前。”

 蓋寓笑笑,示意周德威過去接過李嗣源手中的沙陀王冠。

 李嗣源將木盒打開,裡面還有一個黃金盒子,再打開,裡面是一個銀盒,然後打開,裡面是一個玉盒,傳承數百年的沙陀王冠就放在裡面。

 周德威接過半透明的玉盒,捧到蓋寓面前。

 對於這個象征著沙陀權威的寶貝, 蓋寓並不陌生,他當年追隨李克用之時,曾數次見過這件王冠。不過他從沒有見過李克用父子真正戴過,李克用戴起這頂王冠之時,他早已經身在秦藩之中了。

 對於李克和,其實蓋寓並沒有什麽仇恨之類,心裡有的也只是感激和內疚。他本是邊軍豪強出身,因此長大後便也子承父業,成了雲州牙校,可是他體弱,武藝難有所長,因此在軍中得到不少人嘲笑。但李克用雖然年青,卻對一個喜歡讀書不喜弄刀騎射的牙校很是看重,引為心腹,推為謀主,讓他得以施展胸中所長。

 若非李克用,他只是一個怪異的虛弱牙校,正是有李克用的信任,他才能施展胸中所學,漸成為一介謀臣,最後得到李璟的看重,有了如今的身份地位。

 如果不是機遇巧合,他也不會想到自己最後反而會用所長對付李克用。說來,當年他降李璟時,也曾以為沙陀完了,絕沒有想到,李克用還有卷土重來的那一天。

 只是,李克用終究還是敗了!當他再回雲州時,這裡已經再也找不到當初的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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