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依舊無人。
愈發沉重的壓抑感,如同有黑霧彌漫在眼前,白無意和塵長夢猶如在泥潭中行走,無聲的死寂壓得他們喘不過氣。
空氣中隱約有雜亂的氣流,這股無形的氣息時而清新透徹,時而晦澀如沙塵,在暗流中如潮汐湧動。
穿過一條回廊就要進入內院,白無意忽然停下,“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等會兒再回來找你。”
塵長夢並不樂意。
“為什麽?不是先去找我父親嘛?”他緊張地捏著拳頭,“我膽子沒你大,我不想一個人在這裡。”
他苦著臉。
“我先去看看,很快就會回來找你的。”白無意無奈地說,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便走。
的的確確是感受到了異樣的亂流,這是說不上來感受的混亂潮汐,其中帶著動蕩的律動。不知為何塵長夢沒有異感。
他低頭看眼手腕上浮動的符印。
也許是和這個印記有關。
他不再多想,一路小跑,身影如風,但卻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響。
事實上,回廊距離內院還有著一些距離,而之所以留塵長夢等候,是因為他心裡有說不上來的異感,下意識裡覺得有危險。
他的直覺往往很準。
還差兩百步就到內院的大門,白無意聽到金屬的摩擦聲,聲音極細但卻刺耳。
他沒有選擇從內院的大門直接進入內院,而是尋著外牆的轉角處翻到外牆的牆上,再遁著牆躍到了雀樓三樓的簷欄邊。
雀樓是內院的第一棟樓,繞過一圈他探出頭,剛好可以觀察到包括澈水樓在內的大半個內院。
周圍的環境實在太過漆黑,有風的呼嘯聲,白無意只能憑借身形認人。
站在場地中央的是王先生,他正用一隻手捂住胸口,喘著粗氣,似乎是強撐不讓自己倒下,而不遠處一位有些佝僂的身影默默地站立著,白無意看不清他的臉,隻覺得像一道鬼影。
而鬼影忽然就消失不見了,一隻手在王先生的後肩處探出,像是從虛無中湧出的黑霧,輕柔軟綿的感覺就像水煙。
“小心!”
一聲清脆厲喝伴隨著枯木迸裂的巨響傳來,王先生背後的地面鑽出兩枝蜷曲的木枝,迅速向那黑霧般的瘦手纏去,可等枝木觸近,霧又彌漫散去。
白無意這才看清楚,鈺夫人扶著塵無煙就在王先生背後不遠的地方,那聲提醒就是鈺夫人喊出的。
王先生抬手,沙石飛橫,土石像雲海一樣翻湧,如浪一樣向那個鬼影聚過去,可它就像真正的影子一樣,等石浪撲近,鬼影又變成黑霧消雲散。
白無意靜默看著,心中震撼,這樣的術式與神通一般,真假如意,諱莫如深。
塵無煙低頭在鈺夫人身旁小聲說:“也許是在東嗤那時的魑巫同伴。”
他的眼眸微微顫抖,“如果是這樣,他應該只是來殺我的。”
鈺夫人鎖緊眉頭,緊張到了極點,“魑巫?可為什麽要來殺你?”
“我不清楚,但既然是來找我的,那就和你們沒有關系。”塵無煙手上剛有所動作就被鈺夫人攔了下來。“那人高深莫測,同樣的感覺我只在師父的身上感受過,你受傷還未痊愈,更不可以迎戰。”
王先生已經力竭,深陷在如夢似幻的幻境裡,周圍的人感受不到,可在他的視角裡,自己時而置身血海,時而置身荒林。
而光是不斷地掙脫開幻覺已經要耗盡他的所有精力,
一直高度集中注意力使他頭痛欲裂,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 塵無煙直視鈺夫人的眼睛,用手壓住她的手背,“王懷釋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那我和你一起。”
“不行,你和我一起也改變不了太多。”塵無煙堅定地搖頭,“你去找夢兒,然後和他離開這裡。”
鈺夫人歎了一口氣,還是松開了塵無煙的衣袖,隻說一句話:“你不要太逞強了。”
她摘下發間別著的青金龍虎簪,黑發如瀑布般散開。
“聽山鶴雪,父親當時傳給我的。”
鈺夫人用纖指捏住簪尖,撚住一提,那青金色如玉般的發簪便在她的手裡幻化成一柄五尺的長劍,長劍通體如青玉,劍鐔上流溢著藍綠的浮光。
觀龍漼迤,聽山鶴雪。
夫妻多年,兩人自有默契,塵無煙向鈺夫人點了點頭,便接過鶴雪。
“等我送走長夢,便回來幫你。”鈺夫人衣簾擺蕩,向五珠樓方向離去。
塵無煙沒有應答,鶴雪的長斬劃出藍色的弧光,水波連天,一擊替王懷釋斬碎了眼前的黑霧。
“怎麽樣,還撐的住嗎?”塵無煙拍了拍王懷釋的後背。
王懷釋點了點頭,此時的他黑發散亂,眉宇間透露著沉穩和決毅,看起來完全不像教書的先生,更像是經歷過世事的青年人。
其實他的年齡本身就不大,塵無煙剛剛而立之年,而他比塵無煙還小了幾歲。
“他的幻術有些邪乎,那些霧氣似乎能夠抽走人的魂魄。”
王懷釋緊盯著遠處的紫衫老者,滲人的黑霧老人他身周縈繞,不斷翻湧。
“不能觸碰到那些霧氣。”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塵無煙凝神聚氣,劇痛於胸下腰間傳來,就像身體裡面正有東西在撕扯他的皮肉。
剛才只是斬出一劍就撕開了他的傷口。
他將鶴雪橫於身前,隱隱間浪潮聲響起,他的身周浮現出一圈幽藍的水浪,內院的空間倏然間變得潮濕。
若水——江上吟
他揮動鶴雪,劍尖牽動藍白之浪,人與劍化作潮汐向老人襲去。
仍然一斬落空,老人飄到一條長廊的簷沿上,他轉動手腕,下一刻,鋪天蓋地的黑霧向塵無煙湧去,就要將他吞沒。
然而鶴雪迸發出粹藍的潮光,內院裡能聽到江濤如松,水歌四起,幽藍將詭異的黑霧吹散,四面皆來漁歌。
塵無煙再次牽動劍尖的水浪,身影周旋如漩渦,大江再次向那紫衫老人奔襲而去。
老人抬起一手,在胸前結出一個晦澀的手勢,然後揮舞衣袖,無聲之間就將那磅礴的劍江消散。塵無煙向後飛退,立身在王懷釋的身前,反手持住鶴雪,然後緊緊盯住紫衫老人。
老人並沒有追擊,他就站在剛才簷沿的位置,饒有興趣地看著塵無煙。
“依我現在的狀態,沒有辦法長時間維持若水。”塵無煙喘了幾口氣,舊傷處疼痛加劇,他的額頭上冷汗如雨。
他的劍招內斂,劍嵐如若水,剛柔並濟,一定程度上緩和了舊傷,只是仍然沒有辦法長時間維持與那名魑巫老者作戰的狀態,更何況那老人仍在作戲。
希望鈺能帶著夢兒趕緊離開,塵無煙想著。
這時天空起雨, 他有些意外。
鶴雪發出輕輕的劍吟。
塵無煙回想,在很多年前,就是一個有風的雨夜中,他聚成了自己的魂宮。
往事浮現,隨著雨,隨著風,他還很年輕,如果今晚他真的死了,那這一生還不算長。
雨中帶著寒意,卻讓塵無煙覺得舒心,他是水真意,水便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時間在此刻被慢放,他仰頭看望無邊的夜空,雨水滴落在他的臉上,眼裡,滑落,如淚。
塵無煙閉上雙眼,而四周除了雨聲,天地空寂。
慢慢,漫漫。
他融進了雨夜中,大雨如盆。
王懷釋看著他的背影,目光閃爍。
天地同色,大道中天。
紫衫老人背著手,只是觀望著,像是在等候,沒有任何動作。
塵無煙睜開眼睛,鶴雪切開雨滴,雨與浪一齊環聚在他的周身。倏然,雨中連起一繩水線,有如白茫。水線的盡頭是紫衫老人,水線便是劍光。
老人終於動了,可他仍只是抬起一手,指尖彈擊在那白線上,劍斬便碎裂,破成無數截,化作細浪融溺在雨簾中。
哪怕是中天也不能與入聖相比。
白無意伏在雀樓的欄沿邊,靜靜地觀察著。忽然他想起了什麽,準備轉身離去。
塵無煙再次揮起鶴雪,浪聲再次回響。
若水——關山月
有輕柔的月光灑下,雨將世界包裹,包裹住聲音,又像包裹住了時間,雨夜中何來月光。
這是鶴雪的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