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隆做了一個噩夢。
又回到當年許昌屯田。
身邊全是瘦成皮包骨的“青牛”,以及眭十三的臨死時拚命把土往嘴裡塞的場景。
回憶與夢境重疊,驚出一身冷汗。
這是他一生最黑暗最淒慘的經歷。
醒來之後,天已蒙蒙亮,春風帶著泥土獨特的清新之氣。
他忍不住眺望西面。
馮颯大戰,深深震撼天下人心。
司馬家自司馬懿崛起以來,南征北戰,除了在諸葛武侯手上一敗,所有的對手,全都被毀滅。
嚴格來說,司馬師和司馬昭都是承司馬懿的余惠。
其後,毌丘儉、諸葛誕相繼覆滅,東吳大敗,蜀國大敗,司馬家如日中天。
眼看就要跨出最後一步,沒想到卻在馮翊慘敗。
十六萬中軍敗於五萬涼軍手中……
天下格局因此改變,司馬家如日中天的勢頭也被強行按了下去。
東西相爭幾乎成了定局。
有昨夜的噩夢在,馬隆對司馬氏天生就有一層隔閡。
恩主毌丘儉的慘敗,更讓他無法融入司馬氏。
在並州也是如此,馬隆一直被石鑒排擠。
立下的功勞也多被他頂替。
司馬家上升的勢頭被打斷,接下來就是下墜了。
百姓已經水深火熱,可以預見以後中原是何等的慘狀。
“將軍,北面有密使至,已入城內!”親兵來報。
馬隆一愣,以往北面的密使要見他,都會在城外等候,而這次部下居然直接將他放進來,由此可見他們的心思。
這並不奇怪。
馮颯之戰,司馬昭大敗,沒人願意再跟涼軍兵戎相見。
而且涼軍這兩年不斷滲透,說書人都出現在狼調城中,士卒終非草木,一樣有愛恨情仇,對司馬氏越發不齒,對楊崢卻無限敬仰起來。
底層出身的士卒自然更傾向底層出身的楊崢。
其實寒門出身的馬隆也偏向楊崢一些,只是司馬昭俘而不殺,讓他不忍背叛,心中始終有道坎兒過不去。
“帶他見我!”馬隆也無法扭轉這股洶湧在人心之中的暗流。
或許這正是天下大勢。
過不多時,一襲黑衣的密使被帶來。
“不知馬將軍考慮的如何了?”孫陽掀開鬥篷,露出一雙精光熠熠的眼。
此人正是典型的涼人,精乾、積極進取、銳利如刀,仿佛荒野中的野狼,盯上目標之後,從不放棄。
大半年沒見,孫陽的氣勢反而更內斂了。
而這種內斂是出於絕對的自信!
“你們布置兩年,似乎也不差某一人!”馬隆沒有直接回答。
“君侯求賢若渴,曾有旨意傳達,寧不取太原,也不可失馬孝興!”孫陽沉聲道。
馬隆震驚的望著孫陽。
孫陽面色不變,滿眼真誠,“以將軍之才乾,他日必成國之重器,可惜司馬氏絕不會大用。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君侯有囊括四海之意,並吞八荒之心,正是用人之際,天下英賢,不問出身,唯才是舉,將軍還有何疑慮?”
一個密使的語氣也是如此的霸氣。
令人心驚,也令人心折!
涼州不再是以前的涼州了。
盡管此時蜀國投降的消息還未傳來,但馬隆相信,蜀國最終也必為涼州所得。
“既然如此,隆願歸順涼州,隻
是有一請求,不知楊君侯能否答應。”馬隆也不再推辭了。
事實上,他也知道,雁門郡的涼軍鐵騎真的大舉南下,他手上的兵力根本抵擋不住。
而他的部下也不願抵擋。
“將軍但說無妨!”
“壽春大戰,我與文將軍兄弟二人走投無路,是相國不計前嫌,收降我等,他雖不重用於我,但我亦不能對他刀兵相向,我若歸降涼州,不與中原之兵廝殺!”馬隆盯著孫陽道。
孫陽苦笑道:“司馬昭之所以收容你們,是為了瓦解壽春軍心。”
馬隆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苛刻,但他實在不願再與故國爭殺了,畢竟他也是中原人,“雖是如此,畢竟有活命之恩,我不能報答,反而恩將仇報,大丈夫不為也!”
“將軍果然忠義,我代君侯答應將軍!”孫陽道。
同意的太輕巧,反而讓馬隆有些疑慮,“此等大事,你能做主?”
孫陽笑道:“君侯早已並州之事托付於衛先生與我,只要是為了涼州,有何不可?”
不與中原廝殺,還有東吳,還有漠北、西域……
這其中的門道,孫陽自然知曉。
此時的馬隆還不知道宣義司在涼州的地位,更不知道孫陽這個宣義司副丞實際上就是楊崢的弟子。
楊崢的意志,就是宣義司的意志。
楊崢性格,正是宣義司的性格。
“不愧是楊君侯,馬隆今日歸降涼州!”馬隆衝南面洛陽方向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又向孫陽單膝跪下。
周圍親兵明顯神色輕松起來。
狼調歸附,通往太原的大門也就打開了。
雁門五千精騎與八千府兵南下,沿途城池望風而降。
四五日間,便兵臨太原城下。
並州刺史石鑒自以為太原城高池深,有五萬守軍,還有唐谘、全懌、文虎等將,萬無一失。
為了鼓舞士氣,親自登上城頭。
涼軍兵力雖少,但氣勢如虹,直抵護城河邊,排成一線。
一股凶煞之氣撲面而來。
石鑒不由自主心中一顫。
入仕以來,在洛陽抱住司馬氏的大腿,混的風生水起,卻並不曾領兵作戰過。
“文虎率兩千步卒迎戰,務必重挫賊軍之氣焰!”石鑒也讀過幾本兵書,知道守城不能死守。
派文虎出戰,勝則敵軍退散,敗則斬首示眾,殺一儆百。
以前馬隆就跟文虎關系不錯,所以他活著,對這太原城是重大隱患。
這些武夫一向反覆無常,不可深信。
兩千步卒主動出擊一萬多步騎……
毫無疑問,石鑒就是讓文虎去送死。
“末將領命!”文虎拱手一禮,眼角寒光閃閃。
石鑒裝出一副和藹模樣,“文將軍父子當年勇冠天下,今日也不能令吾失望,敵軍陣腳挫動,城中大軍必然出擊,將軍不必憂慮。”
其實他一直都防范著這些降將。
包括唐谘、全懌在內,所有兵權都被剝奪,平日身邊隻準帶兩個侍從,不得與舊部接觸,隨時聽調。
這一次馬隆投敵,更是印證了他的猜想。
太原城門緩緩打開。
文虎騎兵剛走到甕城中,便振臂而呼,“殺!”
兩千士卒忽然轉身,殺入城樓。
甕城頓時混亂起來。
兩千士卒中有八百多人是文家舊部,異常凶猛,一部守住甕城,一部隨文虎向
城中殺去。
城中忽然火起,到處黑煙彌漫,百姓也四處奔逃。
與此同時,城外的涼軍也動了。
長梯直接撲在護城河上,步卒一列列殺氣騰騰的渡河。
有些騎兵直接從狹窄處一躍而過。
石鑒吃了一驚,正手足無措時,唐谘拱手下拜,“事急矣,屬下願領兵誅滅文虎狗賊!”
石鑒冷冷打量唐谘幾眼,卻對一旁袖手旁觀的全懌道:“全懌聽令,速速領兵,誅滅文虎!”
全懌躲了半天,沒想到還是找上自己,看了看石鑒,又看了看唐谘,“屬下領命。”
人剛下去,就聽到城下人喊馬嘶,全懌帶著一軍沒有支援北城,反而向南城逃散,眨眼之間,便逃出城外……
石鑒整個人都呆住了。
但他呆住,城外的涼軍卻沒有。
幾名驍騎已經衝入甕城之中。
石鑒回望身邊的部將,一個個全都眼神躲閃起來。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石鑒是名士,喜吹捧,他手下也是這麽上來的。
如今卻無一能用之人。
平日吹噓多麽武勇過人,今日見了涼軍氣勢,一個個全都噤若寒蟬。
“區區萬余涼賊,何敢如此囂張?吾必手刃之!”石鑒拔出腰間華麗的長劍,剛從城牆上探出頭,一支弩箭就插著他的頭皮飛過……
石鑒“哎喲”一聲,以一個極其不雅的姿勢縮在雉碟之後,剛剛鼓起的勇氣瞬間全無。
“使君!”他身邊的部曲沒忘記去攙扶他。
“石鑒狗賊!”城內,文虎狂吼著殺來。
平日溫順如貓的文虎,此時真成了一頭猛虎。
城外有涼賊,城內有文虎。
石鑒焦頭爛額,眼神再一次轉到唐谘身上。
而唐谘也正看著他,眼神中帶著一絲輕蔑。
不過石鑒這個時候沒有功夫去管唐谘是不是在輕蔑他,“唐將軍,北城就交給伱了,吾去受東城!”
丟下一句話, 就帶著部眾向東面城牆逃竄。
唐谘搖搖頭。
“將軍可領吾等血戰!”城牆上一個都尉拱手道。
“血戰?”唐谘一步一步走近,這些人都不是他的部下,“你有多少血?”
目光中帶著森然的殺氣。
都尉一呆,唐谘手中寒光暴起,鮮血飛濺了他一臉。
“城上諸軍聽著,石鑒棄城而逃,所有人不得妄動,不從者斬!”
長刀在手,須發皆張,唐谘造了一輩子的反,早就成了專業人士,熟練無比。
沒說自己投敵,隻說石鑒棄城,守軍士氣立時崩潰。
幾個疑惑的都尉見到唐谘手中血淋淋的環首刀後,也變得不再疑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