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尉!”幾人臉色漲的通紅。
楊崢手提華鋌劍咧嘴而笑,露出一口森然白牙,眼中殺氣騰騰,“莫非諸位還有異議?”
不該仁慈的時候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戰爭從來都是無所不用其極。
幾人即便有異議,現在也只能咽回肚子裡,仍有武衛營老卒把他們提到楊崢身邊。
“今日只要活下來,往後你們就是我楊崢的生死兄弟!”楊崢對著羌眾吼道。
自大漢以來,羌人一直受到中原王朝的歧視和壓榨,但凡稍微善待羌人的,也全都得到羌人的支持。
邊章、韓遂、馬騰、董卓……
而把羌人當兄弟的,絕對不多。
這個時代正是世族蓬勃興起的時代,他們連普通漢民都看不起,又豈會正眼瞧邊地的夷民?
楊崢以為他們沒聽清楚,再次大吼一聲,“今日只要活下來,往後你們就是我楊崢的生死兄弟!”
仿佛一瞬間,羌人們的血性被激活了,發出歇斯底裡的吼聲:“死戰!死戰!”
羌酋眼神頓時變得有些複雜。
楊崢也管不了他們心中怎麽想,從馬上下來,留尹春、周放、袁效三個屯長修養馬力,以為後援。
自己則帶著一百親兵與七個羌酋大步向北,直奔蜀軍大營而去。
羌人們極度亢奮,紛紛發出狼嘯一般的吼聲,在煙霧滾滾中傳動,在青山綠水間回蕩,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逐漸激昂。
如同古老的號角。
夕陽落日裡多了一抹蒼涼。
羌人、漢民,在此刻的楊崢心中沒有任何區別。
有些人隨手撿起地上斷矛、殘刀、破甲,披掛在身上。
戰爭永遠是士氣第一。
無論對手多麽強大,只要敢亮出刀劍,就還有贏的機會。
借著煙霧,蜀軍正不知虛實。
楊崢揮軍猛攻蜀軍後陣。
羌人的悍勇完全展現出來,一個個勢若瘋虎,提著斷矛殘刀,躍進蜀軍步陣之中。
即便被長矛扎成篩子,也要奮力向前,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甩出手中的武器。
楊崢也被這種壯烈感染了。
心中熱血沸騰,然後熊熊燃燒。
“殺!”他大吼一聲,提著華鋌劍撞入矛陣之中,身邊百余親兵緊緊護持左右,抵擋了不知多少刺來的矛尖和刀鋒。
什麽陣列什麽臨陣指揮都是沒用的,只有勇武才是最好的指令。
只有亂戰,才能徹底發揮羌人勇悍的長處。
劍光過處,萬物皆斬。
此時的楊崢忘我、非我、無我,已經徹底融入這殺戮當中。
身體中潛藏的劍術本能全部得以釋放。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血光淹沒了他眼前的一切。
呐喊聲、慘叫聲、戰馬嘶鳴聲如同狂風一樣在耳邊掠過。
煙霧與暮色中,楊崢也看不清前方,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不真實起來。
唯有殺戮才是最真實的。
唯有殺戮才能破開一條向上的生路。
就在楊崢以為這殺戮是永恆的時候,急促的馬蹄聲驚醒了他的夢魘。
這沉重的馬蹄聲仿佛要踩碎大地!
蜀軍精騎終於發動了。
自北而南,宛如一道閃電劈在羌人側後。
羌人的哀嚎聲頓時在暮色中一聲接一聲的響起。
有人被掛在長矛之上,有人被踩在鐵蹄之下。
蜀軍戰馬,昂揚壯碩,一看就是優良的涼州大馬,千余騎兵營造出的衝擊之勢如同洪流。
但羌人也被激起了血性。
有人抱住馬蹄,有人挺起斷矛殘刀,勇敢的撞向騎兵……
然後與蜀騎都化成一灘血霧。
楊崢的心在滴血,巨大的無力感在胸中蔓延。
無論他多少次揮動華鋌劍,蜀軍就是殺不絕一般。
“將軍!”後方馬蹄聲大震,尹春、周放帶著騎兵衝了上來。
他們的到來,立即吸引了蜀騎的注意。
雙方仿佛宿敵一般對望彼此。
蜀騎中立刻分出一半騎兵衝向已方。
楊崢心中一寒,留在他們在背後,本意是為了保留些實力,若戰場實在無法挽回,可以接應自己離去。
然而蜀軍騎兵的慘烈廝殺,讓他們再也按捺不住了。
在如此混亂的戰場,想要清晰判斷局勢,絕非一件容易的事。
雙方騎兵快速接近當中。
以輕騎正面衝擊對方重騎,結果可想而知。
楊崢的心提到嗓子眼。
不過接下來變化讓楊崢“老懷大慰”,已方騎兵忽然一個折轉,在戰場上劃過一道弧線,衝入東面夜色與煙霧當中。
這一手玩的極為漂亮,比楊崢指揮的還要靈活,如同一只在夜色中乍隱乍現的狡狐。
武衛營不愧是戰場廝殺的老卒,尹春、周放也是值得托付重任之人。
蜀軍騎兵居高臨下,衝勢極大,遠不如輕騎靈活,收不腳,只能就勢向南。
去了五百重騎,戰場形勢為之一變。
羌人再度奮起,竭力砍殺蜀軍步陣。
而東面已方騎兵所過之處,傳出陣陣慘叫之聲。
倘若白天,對陣列森然、訓練精良的蜀軍有利,那麽到了晚上,優勢逐漸轉向羌人。
狼嚎聲此起彼伏,羌人沒有陣列,卻如狼群般忽退忽進。
殘酷的生存環境早已鍛煉了他們的戰鬥本能。
每個人都是優秀的獵手。
在黑暗中狩獵不知所措的獵物。
此時北面的烈火早已熄滅,只有偶爾露出的暗焰“嗶啵”一聲,閃過晦澀的暗紅,轉眼既滅。
蜀軍的陣勢不斷收縮,互相依靠在一起。
騎兵也失去了作用。
重騎雖然勢不可擋,但限制條件太多,體力、地形、天氣,晝夜……
薑維就算再厲害,也不可能讓重騎在黑暗中衝鋒。
從戰爭中學習戰爭,楊崢腦海中不禁浮現屠龍術中的一道奧義。
一個生存了近千年的民、族,自然有其獨到之處。
楊崢帶著親兵也退入夜色之中,伏在地上。
黑暗中狼嚎聲此起彼伏,那是羌人們互相呼應之聲。
只要聽到身邊的腳步聲中沒有狼嚎,楊崢就突然暴起,殺入陣中。
這樣的戰鬥雖然緩慢,但極為有效。
“蓬”的一聲,一蜀陣之前燃起了火焰。
但這火焰也暴露了他們的位置。
黑暗中無數斷矛殘刀飛向他們的頭頂……
蜀軍當場倒下百余人。
接著四面八方人影綽綽,群起而攻之……
那一絲火光眨眼就消失在黑夜中。
漸漸的,蜀軍便撐不住了。
他們是堂堂正正的戰士,而不是黑暗中的狼群。
“諸軍集結,依鼓聲向南!”
黑暗中也傳來蜀人的聲音。
雄渾的戰鼓聲響起,密集的腳步聲也隨之而來。
諸軍集結,依鼓聲向南,這是要撤退了?
楊崢心中湧起巨大的欣喜。
鼓聲和腳步聲逐漸蓋過了羌人們的狼嚎聲。
密集的陣列也讓羌人的偷襲失去效果。
“蜀人敗走,正可趁勢追殺!”幾個羌酋又來了興趣。
而剛才大戰的時候,楊崢沒忘記他們一直躲在後面。
真正能信任的只有薑伐野。
能當成生死兄弟的也只有底層羌人。
這些人的存在,永遠都是不穩定的因素之一。
有他們在,羌眾就不可能團結在自己身邊!
羌人幾百年來的動亂,何嘗不是野心者從中挑撥?
楊崢心中控制不住的升起惡念,“好!”
遂帶著眾人向南。
眼看要接近蜀軍,幾個羌酋又退到背後,楊崢這次沒有放過他們,厲聲道:“諸軍血戰,傷亡無數,爾等平日享受富貴,今日豈能落在人後?”
如果是平日楊崢斷然說不出這麽絕情的話。
但今日殺戮過重,心也變成了刀劍。
“怎麽,沒聽到本都尉的話嗎?”楊崢森然冷笑。
幾人面面相覷,一人道:“都尉是要趕盡殺絕嗎?”
這人也不傻。
此時此刻,他們已是魚肉,而楊崢是刀俎。
“不,我是在給你們機會!生死兄弟,豈能不見見生死?進者生,退者死,此乃軍令!”
幾人全身一震,但因為受前些時日楊崢仁慈外表的影響,全都有些不相信,一動不動。
機會給了,不珍惜,就怪不得自己心狠手辣了。
其實只要他們拔出刀劍,勇敢上前,楊崢就會阻止他們。
有血性的人不難相處。
而苟且的人,始終是個隱患。
不能總讓別人上前拚命,他們在後面享受勝利成果吧?
又等了幾個呼吸,還是沒有人動。
楊崢的忍耐到了極限,“斬!”
一聲令下,親兵們毫不猶豫。亂刀劈下,那幾人慘叫著,化作一堆肉泥。
黑夜中又多了幾隻亡魂。
楊崢的仁慈是真的,但要看什麽時候,對象是誰。
蜀軍簇擁著向南。
楊崢幾乎征戰了一天,早已疲憊,再追也討不到什麽好處。
若天色一亮,到時候想退也退不了,不如休整,以觀後變。
其實蜀軍此時退走,也算最為明智的做法。
即便熬過了天亮,人馬俱困,傷亡慘重,如何面對周邊郡縣的圍剿?
隴右不止有郭淮和夏侯霸,還有鄧艾、胡奮、龐會等等一批將佐。
隴西有變,北面涼州和東面長安肯定不會視而不見。
一如當年武侯第一次北伐時,張郃五萬騎兵從長安馳援,破街亭,直取蜀軍後路。
楊崢又困又累又乏,不知不覺就在戰場上睡著了。
感覺剛剛眯眼,就被親兵推醒了,天色已亮。
羌人們正在爭搶戰場上的東西。
薑伐野、段達、尹春、周放各自帶著部眾站在自己面前。
目光中多了幾分崇拜之意。
羌人看向他的楊崢更是狂熱。
楊崢說到,也做到了。
他們活下來了。
一個能帶領部下贏得戰爭的將軍,自然會獲得將士們的崇拜。
這比什麽拉攏手段都有效。
“兄弟!”楊崢拍了拍胸膛。
沒人會再去關注昨夜慘死的幾隻亡魂。
他們已經不重要了。
唯有薑伐野略有所思, 但如今的他,已經完全站在楊崢這一邊。
“兄弟!”羌人們也拍了拍胸膛。
隻一個簡單的動作簡單的兩個字,就徹底拉攏了他們。
南面蜀軍早已退走。
正如楊崢所想的一樣,經此此戰,他們已經沒有再留下的理由。
而楊崢所部也沒有追擊的實力。
北面的大火徹底熄滅了。
夏末時節,樹木蔥翠,也不可能持續燃燒。
楊崢帶著一千人在灰燼中搜尋,試圖找到夏侯霸或者郭淮的屍體。
不過昨日的大火雖然猛烈,但並沒有楊崢所想的那麽嚴重。
地上的屍體也才八九百具,畢竟人長了兩條腿,可以不顧一切的逃命。
更多人則是燒傷,在渢中夏侯霸大營中呻吟。
不過這種傷亡已經非常大了。
這時代燒殺,加上各種發炎感染,輕易就能要了人的性命。
一人站在楊崢面前,半邊身子黑乎乎的,胡子眉毛都變成焦黑,臉上也有幾處燒傷,連嗓音都是沙啞的。
“將軍?”楊崢難以置信。
黑、人哈哈大笑,“幾葬身火海矣!興雲擊潰薑維,大功一件,某定要為你請功!”
這語氣也只能是夏侯霸了。
楊崢為他還活著欣喜萬分。
“郭將軍……”楊崢心中抱著某種期待。
如果郭淮掛了,自己也就不會那麽艱難了。
夏侯霸一張臉,也就眼珠子裡有白的,“昨日郭淮隻遣前營攻打蜀軍營寨,他……並無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