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瓘盯著南面殺來的敵人,兩道細長的眉毛皺起,額頭上擠出一個“川”字。
本來一切都在他的算計中,形勢卻忽然轉變。
“西平……”他嘴中喃喃念叨著,對雪巔之南的那個人興趣更大了。
他忽然有種直覺,這天下終究會因為西平而發生改變。
分田減賦、府兵製、奴隸屯田法,甚至是最新的十二轉軍功製,他都仔細研究過,正好切中這個時代的弊病。
如果兩年之內,不能解決西平,那麽西平就再也解決不了了。
衛瓘剛及弱冠,就被明帝提拔為尚書郎,在中樞十年,歷任通事郎、中書郎、散騎常侍等職,對魏國國情知之甚深。
不過眼下,首要之事是解決這些烏合之眾。
“令伍都尉、張都尉放開南面,驅趕亂軍衝撞援軍,我軍緊隨其後。”眨眼之間,衛瓘已經有了對策。
“唯!”十幾名傳令兵舉著火把飛奔而去。
衛瓘望著戰場,左手撚須,右手按著劍柄,嘴角微微上揚,“勝負還尚未可知。”
夜色越來越深沉,廝殺越來越激烈。
混亂的流民們被驅趕反衝向援軍,彷佛驅趕驚恐的羊群一般。
“不得衝撞本陣,向左右退開!”
宣義使們在陣前高呼,但對於陷入惶恐的流民無濟於事。
前列的甲士不得不舉起長矛。
“殺!”齊聲暴喝,長矛刺出,正面撞來之人血肉橫飛。
慘叫聲此起彼伏。
血腥的場面終於讓有些人清醒過來,向左右退散。
很快,兩軍之間再無阻隔。
援軍們紅著眼,居高臨下。
但衛瓘軍亦不遑多讓,陣列森然。
彷佛兩頭野獸張開獠牙、伸出利爪,在谷中瘋狂廝殺。
長矛互相攢刺,犬牙交錯。
無數血肉被這犬牙嚼碎,化作血泥。
到了此刻,已經沒有絲毫花俏,只有白刃相接,只有一腔血勇。
“殺!”
倒下的人越多,雙方的仇恨便越大。
孟觀與龐青都力戰在前,身披數創,兀自不退。
身上的盔甲在長矛的攢刺下早已面目全非。
也正因為這些精心打製盔甲,保住了兩人的性命。
“殺!”孟觀的戰馬被十幾支長矛同時刺穿,挑向空中,他從馬上一躍而下,刀光亦隨之綻開,順勢斬落一顆人頭。
另一邊的龐青雖然沒有這麽武勇,但指揮流民在慘烈的廝殺中維持陣列。
山谷已成血谷。
到處都是支離破碎的軀體。
但,有時候熱血也無法力挽狂瀾。
而血勇有時也會用盡。
孟觀、龐青麾下正軍終究太少,逐漸抵擋不住,敵人的已成半包圍之勢。
還有一支七百騎兵不斷在後方襲擾,也正是這股騎兵,不斷增加孟觀的劣勢,不能全心全意投入正面戰場。
敵人雖然精疲力盡,但已方已經山窮水盡。
激戰之中,孟觀抬頭,發現身邊的人越來越少。
“退吧!”龐青歎了一聲。
孟觀氣喘籲籲想要反駁,但望著周圍疲憊的將士,“死戰”二字始終說不出口。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
熱血已經冷卻了。
不待孟觀說話,騎兵屯長王衝與另一個屯長左右架住孟觀,瘋狂後退。
“還是、敗了……”
荒野中伸手不見五指。
谷中的敵人也遭受重創,傷亡頗大,沒敢追出來。
士卒和流民們精疲力盡的倒在荒草上。
孟觀兩眼無神的望著夜空。
龐青與宣義郎們卻在清點士卒。
“還有三千四百人。
”龐青歎了一聲氣,“婁金狗、畢月烏陣亡……”近兩萬的流民,只剩這些人。
當然也不是都陣亡了,很多流民在開戰之時,便趁著夜色逃遁了。
不過更嚴重的問題隨之而來,糧食都失散了。
逃兵順手擄走了谷外的糧食。
沒有糧食,這三千多人都留不住。
最終的結局是餓死在荒野之中,或者精疲力盡時,被野狼禿鷲一口一口啃食。
孟觀一把從草地上翻身坐起,“我們,還有一個機會!”
龐青呆了呆,瞬間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說轉身殺回去?”
周圍人都驚呆了。
孟觀身體中卻像蘊藏著無盡的力量,“不錯,我們傷亡慘重,衛瓘也是一樣,他若是有余力,就一定會追殺出來。”
“但將士們沒有力氣了。”
“你們可願隨我殺回去報仇雪恨?”孟觀的眼睛彷佛荒野中的野狼。
沒人回答。
但孟觀不放棄,一個一個的追問,終於聚集起三百余人。
其中兩百多人是親衛營精銳以及九野營的細作。
龐青既佩服,又無奈,“就算諸位餓不死,僥幸逃回西平,不過一待歸,若翻身殺回去,斬殺衛瓘,則可為府兵,前後軍功算在一起,至少分五十畝良田!若戰死者,你們在西平的家卷照樣繼承。”
五十畝良田,五個字在黑夜中傳的很遠。
流民為何幾百裡湧向西平?
還不是聽說西平分田減賦?
土地,對流民的吸引是致命的。
期盼的東西就在眼前,很多人忘記了傷痛、忘記了疲憊、忘記了死亡的恐怖……
很快,越來越多狼一樣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
龐青心中卻是在苦笑,回到西都,自己與孟觀都逃脫不了責罰。
但此時此刻,還有別的選擇嗎……
此時此刻,衛瓘已經非常疲憊了。
這場變亂開始,他就勞心勞力,不僅要應對流民,還要應對外內部各種齟齬。
然後親自領兵出戰,來回廝殺。
或許流民軍最大的作用就是耗費了衛瓘的心力。
手上但凡有一個能頂用之人,衛瓘就不至於勞累成這樣。
眼下,塵埃落定,只要士卒們休息一夜,恢復了體力,明日就可以輕騎直插平羌口,斷了他們的退路,將楊崢的爪牙留在焉支山之北。
“報司馬,我軍傷亡近半。”下屬前來稟報。
這麽大的傷亡, 若不是胡家部曲,以及黑夜的掩護,恐怕早就潰散了。
衛瓘對胡家的評價又上了一個台階。
“也不知道如何跟玄威交代……”衛瓘揉了揉額頭,連眼皮都睜不開了,“斥候,斥候派出去沒有?”
“還沒有,適才斥候也加入廝殺,亦在休息,人縱然能頂住,馬力已乏。”
此戰若不是七百余騎兵在後襲擾,衛瓘能不能贏還是兩說。
斥候加入騎兵之中,是衛瓘親自下達的命令,望著東方天野間露出的一抹澹白,衛瓘忽然心軟起來,“歇息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後,輪番哨探。”
“唯。”
下屬退走之後,衛瓘實在扛不住,趴在木桉上,睡著了。
廝殺聲入夢,無數把刀矛刺來,衛瓘猛然睜開眼。
腦海彷佛被一柄刀攪動。
夢境與眼前的一切重疊起來。
他忍不住呻吟一聲。
還好是夢。
但,帳外的廝殺聲卻越來越清晰。
衛瓘一愣,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
滋啦一聲,兩名騎兵撕開營帳,撞了進來,戰馬長鳴一聲,軟軟倒下,口吐白沫。
馬上的騎士也被甩飛出去,在地上掙扎了很久才艱難站起。
兩張年輕的臉已因疲憊而脫了形,卻猶在在笑,笑的肆無忌憚,笑的張牙舞爪,“子非衛伯玉乎!”
直到這一刻,孟觀覺得所有犧牲都值得了。
只要能給楊崢一個交代,哪怕回去被正軍法,他心甘情願。
衛瓘眼神閃爍起來,手按劍柄,聽著外面的慘叫聲,長歎一口氣,松開劍柄,“帶我去見楊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