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崢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內穿精甲,外穿錦裘,提起環首刀時,又猶豫了一下。
防人之心不可無。
陳泰是君子不假,陳泰身邊的人可不一定是。
人帶多了,他們會忌憚,帶少了,自己心裡也沒底。
就像這把刀一樣,帶上,未必有多大作用,不帶,萬一出點什麽事,連個應急的東西都沒有。
什麽事都怕個萬一。
陳泰坑曹爽的時候,一定不會想到司馬懿會把洛水之誓當個屁放了。
萬一哪個不開眼的東西著急替司馬家出頭,自己這趟可就不妙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還是穩妥一些為妙。
當然,面是要見的,但似乎沒必要這麽著急送上門去,還是摸一摸陳泰的心思為妙。
“去找些破衣爛衫,鑼鼓布幔來。”
“要這些東西作甚?”劉珩摸著腦袋。
“你這麽多廢話幹什麽,叫你去就去。”楊崢不耐煩道。
劉珩趕緊跑出營帳。
只聽見營外一陣雞飛狗跳的。
過不多時,劉珩帶人抱著一堆雞零狗碎進來,臭烘烘的,黑油油的,也不知從哪撈來的。
布幔似乎從某座營帳生生撕扯下來的。
楊崢忍不住看了劉珩一眼,這廝倒是一臉得意。
但這得意在半個時辰之後變成了垂頭喪氣。
劉珩穿著他找來的破布,領著百余人,敲鑼打鼓,嚎哭震天的向北邊陳泰大營走去。
一路走,一路哭嚎,一路敲鑼打鼓,“冤枉啊,請陳刺史為我等主持公道!”
背後兩根竹竿拉著一面大橫幅:
蒼天無眼,國之忠良無端遭受欺凌。
公道何在,亂臣賊子肆意屠戮士民。
為了增加效果,上面還按了一堆血手印,弄得血淋淋的,大搖大擺走向陳泰大營。
營中奔出一隊騎兵,眨眼就穿過浮橋,圍住眾人,手中長刀雪亮,為首一將怒喝:“爾等好大膽子!”
雪亮的刀子在眼前晃來晃去,卻沒有一個人退縮。
尤其是劉珩,脖頸通紅,扯著喉嚨衝營地中吼道:“請朝廷還我西平一個公道!”
他這一嗓子穿透力極強,彷佛漫山遍野都是他的回聲。
鑼鼓又敲了起來,弄得兩營之間烏煙瘴氣。
這麽大的動靜,陳泰自然看到了。
一向嚴肅的臉上起了些變化,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自從高平陵之變後,他的臉上就很少出現這種神色。
旁邊的許允卻笑了起來,“這個楊興雲,好生詭計多端,他是國之忠良否?”
“他是在試探我的心思。”陳泰壓低聲音,盡量收斂住自己的情緒,不過笑意依然漫過嘴角。
“這豈非多此一舉?玄伯若是要對付他,他焉能如此活蹦亂跳的?”許允搖搖頭。
不過陳泰嘴角的一絲笑意卻瞬間消散了,幽幽道:“高平陵之事,你我已成無信之人……”
人無信不立。
名士大多愛惜羽毛,許允臉色也暗澹下來。
陳泰道:“走吧,你我一起去會會這個楊興雲。”
兩百多名甲士簇擁著二人渡河。
陳泰目光在劉珩身上掃了兩眼,“去喚楊崢出來。”
聲音不大,也不是很嚴厲,但劉珩的一腔殺氣和怒氣就此消散。
長居高位,鎮守一方,時過天命之年的陳泰什麽人沒有見到過?
劉珩的凶惡,多少有些色厲內荏,碰到真正的大人物,已經是虛的。
喊冤聲停了,鑼鼓聲也戛然而止。
幾人正不知所措的時候,南營十幾騎已經趕來,楊崢滾鞍下馬,拜在陳泰面前,“屬下楊崢拜見陳公、許侍中。”
許允目光幽幽,神色複雜。
而陳泰的目光冷如寒霜,“楊崢,你好大膽子,擅自攻打金城,此為謀逆作亂!”
如果楊崢還是幾年前駱谷中的楊崢,說不定還真有些心虛。
“鄧艾擅自攻我,殺大魏將士與百姓,都不是謀逆作亂,屬下驅趕亂軍收復金城,卻是謀逆作亂?還望陳公還西平士民一個公道。”有些事情可以做,但不能說,更不能撕破臉皮。
華夏幾千年的傳統,任何事一旦上升到嘴皮官司,這事基本上也就不了了之。
對於陳泰,楊崢還是抱有相當敬意的。
“此事不妨稟明朝廷,自會有公斷。”許允忽然開口道。
楊崢心中一動,暗道自己真是遲鈍,居然忘了上書朝廷。
這是一個很大的疏忽。
有時候真相是什麽不重要,態度才是最重要。
以後會不會再兵戎相見,那是以後的事,而現在,司馬父子需要這個顏面。
楊崢的目光與許允輕輕碰觸,而他卻頷首淺笑。
“崢願聽明公處置!”楊崢拱手道。
陳泰盯著楊崢,“鄧艾之事,某自會上書彈劾。”
楊崢一陣無語,有司馬懿在,你就是彈劾一萬次,也不會有用。
上一次鄧艾攻打夏侯霸的允吾,陳泰也說過要彈劾。
鄧艾不僅沒有受到牽連,還一躍成為雍州刺史。
“多謝陳公!”楊崢有氣無力的奉承了一句。
“金城之亂既已平息,你可以領軍退回西平。”陳泰話鋒一轉道。
這場對話終於進入實質性階段。
楊崢得金城,則可以反過來壓製武威,陳泰收回金城,則西平西海還是被涼州抱進懷中。
關乎自己的切身利益,楊崢豈能後退?
吃進嘴的鴨子,還能讓它飛走不成?
不過陳泰身為涼州刺史,收回金城合理合法。
倒讓楊崢一時不知道如何反駁。
“金城羌胡未定,一直是雍涼致亂之源,為了雍涼之穩定,屬下暫時不能退兵。”楊崢找了個不是理由的理由。
對陳泰的敬意是敬意,但利益是利益,該爭的時候一定要爭。
陳泰冷笑一聲,“羌胡不勞你操心,某麾下兒郎自會討平。”
楊崢寸步不讓,“屬下為朝廷護羌中郎將,職責在身,不敢有半分松懈!”
漢代護羌校尉幾乎與涼州刺史平齊了,權力極大。
護羌中郎將權力也不小。
而且陳泰沒有持節、都督雍涼諸軍事之權,楊崢可以反駁他。
權力的本質是掌握多少實力。
楊崢橫跨西海西平河曲偌大的領地,真發起狠來,砸鍋賣鐵,弄出一支“十萬大軍”不難。
而陳泰剛剛赴任涼州,河西五郡的情勢比西平更複雜。
內部豪強勢力更大,從漢末起便在此盤根錯節,外部鮮卑、匈奴、羌胡……
短時間內,陳泰不可能對涼州完成整合。
“何必如此啊, 兩位都是國家西北之柱石,此時朝廷會有公論,兩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許允和起了稀泥。
楊崢不禁對此人再次刮目相看,這個時候開口,剛好避免了自己與陳泰的正面衝突。
當然,很可能也是陳泰故意安排的。
陳泰冷哼一聲,卻對楊崢沒有辦法。
楊崢則松了一口氣,有些事情還是說明白為妙,西平我吃定了!
心中這麽想,到了嘴邊卻頗為恭順,“陳公坐鎮涼州、西域,金城區區一隅之地,屬下定會保其平安!”
“都是大魏的土地,何分彼此?朝廷旨意下來,再論不遲。”許允再次幫腔道。
陳泰看了一眼楊崢,澹澹道:“回營。”
23shu8*com